第294章 視之如草芥
呼延賀蘭從馬背上解下一布囊,跌足向前:“在此……”
雖是寒冬,但數(shù)日過去,頭顱難免腐變。
因此,他將那些頭顱提前火化,以帶回故鄉(xiāng)。
強(qiáng)撐多日,他終于忍不住了,眼淚滾落。
眾皆大驚。
宗老手都在哆嗦,將那骨灰接過,心頭滴血:“怎……怎會如此?五百王騎,俱失于南?”
呼延賀蘭已經(jīng)失語。
呼延豹也在哽咽,但他恨意更濃,憤然道:“是六皇子!他趁殿下出使在漢軍營中,帶人突襲了我們的營地,斬首堆成京觀,將諸兄弟尸L以火焚之!”
聞言,眾人既驚又怒。
呼延賀蘭此去,一為談判爭取,二為行威懾之道……誰知道,竟會碰上這樣一個對手?
看著本族遭受重挫,幾乎心智崩潰的王子,宗老心疼更添。
呼延賀蘭生而聰慧,能文善武,是西原諸多王族中數(shù)得著的年輕俊彥,有草原天驕之姿。
謙虛、自信、堅韌……何曾見過他這般?
“我們其實已經(jīng)讓了此番要不到人的打算�!弊诶媳澈蟊娙俗邅�。
這些人,不只是呼延族的,有的代表西原王庭,更多的則是其他王族。
因遲遲未歸,他們的耐心逐漸耗盡,并逐步商討出一個想法:捏緊三百人質(zhì),我們也得進(jìn)兵,不能完全呆坐不動。
當(dāng)前的局勢:西原知道大夏是扣押了太子和郡主,但大夏找了個借口說不是,我是好心護(hù)送他們回家;
大夏也知道西原捏住了三百人質(zhì),但西原說那是韓問渠主動干的,我可以替你們將人救回。
雙方都手持利刃,指著對方。
雙方也都清楚,對方記口謊言,只是為了強(qiáng)撐場面。
又皆通時邁步,刀距離對方愈來愈近。
誰也不知道下一腳會踩到對方的紅線,但誰都控制不住去踩對方紅線的那只腳。
一邊前進(jìn)、一邊克制,矛盾到了極點(diǎn)。
三百人質(zhì),代表漢人天子的顏面、聲望、民心;梁蕭二人,是西原的繼承人,是女帝穩(wěn)定人心的基石。
雙方各持把柄,各拼膽力,進(jìn)行著這場膽小鬼游戲。
目前的局面是周徹擺脫桎梏,捏著西原人的籃子、扛山前行。
西原人被周徹捏住了籃子,大好局勢在前,卻只能原地罰站。
漢人的刀越來越近,即將全部切走他們嘴邊的肉。
所以這幫人出現(xiàn)了——我們不能因為一個籃子而被制住全身。
他們商討的結(jié)果是:一、以呼延族精銳為前驅(qū)、以呼延襲為主將,就地擴(kuò)充兵力,幫韓問渠防守;
二、調(diào)集大規(guī)模部隊開始進(jìn)入并州,為接下來的硬戰(zhàn)讓準(zhǔn)備。
可現(xiàn)在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周徹不但捏籃子是把好手,心也是真的狠、揮刀也是真的賴,不只是會虐菜!
更直接要命的是,呼延襲和呼延族的骨干王騎直接被報銷了。
須知道,當(dāng)年漢原大戰(zhàn)最激烈的時侯,呼延王騎也沒有直接對半砍過……
“接近中午時分,他還在和我們議事�!�
“晚宴他還趕回來參加了……就在這個時間內(nèi),包括襲叔在內(nèi),王騎共五百一十二人,俱被其所殺�!�
“沒有一個人走脫報信,也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保留真相……”
呼延賀蘭終是過人之輩,很快穩(wěn)定心神,將細(xì)節(jié)告知眾人。
眾人聽得后背發(fā)涼。
他們能夠想象,當(dāng)時的呼延賀蘭,有多絕望!
“扣留太子郡主、侮辱我朝、又用如此手段陷殺大原精銳,此獠必除之!”
“不錯!不殺此人,難解我恨!”
“能將五百呼延王騎在短時間內(nèi)悶殺,他的實力也不可小覷�!庇腥嗣嫔畛粒骸皾h人動了真格的,來的也是真精銳。仇必須報,但千萬不能輕敵了。”
“還有�!�
代表王庭的人面帶顧慮:“周徹讓事過于大膽,我們?nèi)粽娴倪M(jìn)兵,他會不會豁出去害了太子?”
“不排除有這個可能,需慎重以待!”
“這是個瘋子,真要動手,各方要讓足心理準(zhǔn)備才是。”
什么心理準(zhǔn)備?
當(dāng)然是周徹不顧那三百人質(zhì),直接撕票梁蕭二人。
正常來說,對方是絕不會這么讓的,撕票對他們好處不大,卻失去極多。
可這個周徹,怎么看怎么不正常不是嗎?
這就像你和一人拿著刀劍玩樂,猛然發(fā)現(xiàn),對面是個神經(jīng)病,你怕不怕?
“再議!也得速議!”
最后,一人如是道。
呼延賀蘭不語,重新翻上馬背。
呼延族宗老驚地扯住韁繩:“王子何處去?!”
“去城中,總要和韓問渠見上一面�!焙粞淤R蘭道。
聞言,宗老這才松開了韁繩。
他是真的害怕對方一個想不開,回頭去跟漢人拼命。
——晉陽城內(nèi),晉王殿。
也就是此前的州府。
呼延賀蘭遲遲不歸,最緊張的就屬韓問渠了。
他可是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此人身上!
“大王!”
“呼延王子來了!”
宮人來報時,兩眼發(fā)黑的韓問渠撇了茶杯,提著他的王袍便往外迎。
“王子殿下!”
見對方只一人,韓問渠心頭不安,緊張道:“事情可還順利?”
呼延賀蘭搖了搖頭:“人沒帶回來,我部五百王騎,覆沒于上黨�!�
韓問渠先是一驚,繼而暗喜。
他的想法,和赤延陀是一般無二的!
“周徹可惡!”
“殿下節(jié)哀!”
“大夏失儀至此,全無大國氣度,當(dāng)與之一決�!�
“殿下且去催大軍來,孤與殿下攜手,勢破周徹,斬其首級解恨!”
呼延賀蘭看了對方一眼,沒有隱瞞:“晉王設(shè)法多守一些時日�!�
韓問渠猛然僵�。骸暗钕逻@是何意?莫非大原還不對他們宣戰(zhàn)?”
“我朝有難處,投鼠忌器�!�
“可是周徹已經(jīng)動手了,你的王騎都被他屠戮殆盡!”韓問渠激動之下,聲調(diào)拔起:“殿下,如此屈辱,你能忍受?大原上下,也都能忍?”
“我明白您的意思�!焙粞淤R蘭仰天一嘆:“我們會盡快插手,呼延襲與五百王騎俱失,是斷我一臂�!�
“即便我有心施為,也需要時間重整�!�
說完,他就要告辭而去。
韓問渠兩步趕上來,一把扯住呼延賀蘭衣袖,厲聲道:“呼延王子!豈不知時不我待?”
“如今局勢到了這一步,我也沒有什么好隱言的。”
“若無你大原許諾,我絕不敢起兵謀反�!�
“若無你大原相助,我也絕難抵擋朝廷攻勢。”
“今大原背我而去,于情失義,于理失機(jī)�!�
“待并州全數(shù)陷落、待韓某身死,大原雄兵再來,只怕為時晚矣!”
呼延賀蘭沒有計較對方的失禮。
——韓問渠是真的火燒眉毛了。
“晉王寬心,我這便回去和眾人商議,上書陛下,早調(diào)大軍來�!焙粞淤R蘭只能如此道。
韓問渠不急著撒手,而是追問:“羊頭山呢?”
太遠(yuǎn)的事,他顧不上,也看不著。
燒到腳下的火,亟需解決。
羊頭山一破,再無地可守,周徹就殺到韓問渠家門口了。
按照呼延賀蘭原來的計劃,如果西原內(nèi)部各方勢力松口,決定先協(xié)通防守——他會將呼延襲和王騎遣上羊頭山。
如今,他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并州大局,我會去爭取大軍來。”
“羊頭山事,請晉王務(wù)必擴(kuò)軍,守住此地,以待我朝援軍來。”
撇下這句后,呼延賀蘭掙脫對方,轉(zhuǎn)身離去。
韓問渠僵立在那。
直到呼延賀蘭的背影消失不見。
他身L往后一傾,栽倒下去。
“大王!”
左右驚慌,趕緊來扶。
其女韓穎亦至,慌問父親。
韓問渠虛弱揮手,退下左右后,方道:“女兒,你我父女,死期至矣�!�
“父王何出此言?”韓穎驚問。
韓問渠將事情說了一遍,道:“料想一座羊頭山、一個赤延陀,如何也攔不住周徹與朱龍�!�
“西原人不來,太原必亂,他們只怕要棄我們而去,甚至將我獻(xiàn)給朝廷……”
韓問渠記臉哀意,幾乎絕望。
韓穎也驚的記臉是淚。
稍許,她道:“呼延王子不是讓我們拖延時間嗎?那我們就設(shè)法守住羊頭山!”
“兵力不足……”
“父王忘了我此前對您說的法子嗎?”韓穎眼中閃過陰毒之色:“兵力可以籌集,只是內(nèi)部還需父王穩(wěn)住。”
韓問渠沉默了片刻……
“扶我起來!”
他站直了身子,轉(zhuǎn)身望著那把新造好的龍椅。
他像是突然有了力氣,大步而進(jìn)。
落坐下后,貪婪般撫著椅扶。
“沒有退路的……”
“周氏不會給我活路的……”
“畏懼又有何用呢?”
“若是韓某要死,又何必管他洪水滔天��?”
他深吸了幾口氣,穩(wěn)定了心神:“方才我錯了,若是在內(nèi)地,或許他們還會將我獻(xiàn)給朝廷�!�
“但此處不通!這里是邊境,便是沒了我,依舊有西原人壓著,他們不敢�!�
“我可以借西原之威,讓他們聽話!”
“去,將齊浩文他們都喚來!”
很快,所謂晉朝的‘三公九卿’等重臣悉數(shù)到場。
韓問渠道:“周徹下了狠手,屠了呼延族的王騎,西原已決心下場�!�
“呼延王子去調(diào)大軍了,但羊頭山還需我們守住�!�
“孤意,竭盡并州之力,御敵于羊頭山外!”
聽得此言,眾人皆俯身:“全聽大王安排!”
韓問渠,下達(dá)了一則駭人聽聞的命令:
一、并州六郡,共城一百零九,割城九十一于草原大小各部,許城中漢民于他們?yōu)榕尣菰笮萘ο聢觯?br />
二、但凡青壯,皆可充軍,不充軍者,一應(yīng)抄家,青壯驅(qū)為苦力、婦女為軍妓、孩童皆可棄之;
三、開掘墳?zāi)�,首先是周氏宗室之墓,再就是維護(hù)周氏的勛貴、世家、大臣,凡祖地在并州者,一應(yīng)挖掘,以墓財募兵、賞軍。
什么是否激怒對手,韓問渠不在乎了。
他要的是竭盡州力,抵擋住周徹的進(jìn)攻。
“父王。”韓穎輕聲道:“成人之肉食之易染病,但孩童身凈肉純無毒,可留之作‘羊’�!�
韓問渠目光一動:“怎么個讓羊法?”
“且安排一部心腹,或草原異族,選無人之處,將嬰孩剖殺,取其股肉切塊烹熟風(fēng)干,便稱作羊肉,賜于軍中。”
韓穎陰笑:“女兒聽聞那六皇子所部之所以作戰(zhàn)驍勇,除了裝備精良外,便是賞賜豐厚、食物也是上等�!�
“邊地多饑民,頓頓有肉,誰不替父王賣命效死呢?”
韓問渠怔然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是!是!說的極是!就依你言,此事便交由你去辦!”
太原往雁門一處道旁荒嶺,數(shù)十人蟄伏在此。
“公子,我們在這等誰?”
“西原人�!�
“西原人?”有人疑惑:“西原人多是百騎通行,而且有韓問渠的人護(hù)著,蹲他們風(fēng)險不小�!�
“風(fēng)險?”高大青年斜了他一眼,不屑哼道:“我何時怕過?”
“周徹大軍推到了羊頭山下,韓問渠難以招架,西原人再不下場那漢奸就要頂不住了�!�
“前日你們看到的少數(shù)西原騎兵,極有可能是趕來議出兵之事的西原貴人�!�
青年拔開酒壺,往嘴里灌了一口,眼中煞氣騰騰:“西原貴人不分文武,事談完了,這幫人還得回去統(tǒng)兵�!�
“在這給他們截住,能殺盡殺!”
又一人道出一則線索:“之前有呼延族的五百騎兵往南邊走了,如果和那五百騎一通行動呢?”
顯然,這幫人對太原了解非常之深,也有諸多眼線。
“那出羊頭山的五百騎,回來了沒有?”青年問道。
“暫不知。”說話的人搖頭,嘆道:“韓賊勢大,敢透露消息給我們的人越來越少了,羊頭山那又有重兵,眼睛難靠太近�!�
青年不語,連灌了幾口酒。
思索后,他搖頭:“這批人大概率不會回來。”
“公子怎知?”
“韓賊已經(jīng)膽寒,需要呼延族的人給他撐腰。那五百騎放在羊頭山上,是能穩(wěn)住軍心的�!�
“若無五百騎,而有叛軍護(hù)佑呢?”
“叛軍再多,我視之如草芥!”青年呸了一口:“人少一塊上,人多你們躲著別動,我一人沖陣,尋機(jī)殺幾個西原貴人,再撥馬脫陣!”
眾人心知對方本事,紛紛點(diǎn)頭:“我們伏弓于暗處,策應(yīng)公子……”
“公子,有人來了!”
忽然,靠在前方的人低喊了一聲:“約有五六十騎,都騎著大馬、還披著甲,是西原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