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0121已修
正房里，一位雍容婦人倚靠在窗前的大迎枕上，手執(zhí)毛筆在賬冊上勾勾畫畫。
她生得一雙嫵媚含笑瑞鳳眼，本稍嫌風(fēng)騷，配上圓潤面龐與飽滿唇珠便只余溫柔可親——正是一副福澤后世的“觀音相”。
婦人身形雖略顯豐腴，卻極富成熟韻味。她上身略向前傾，滿繡的銀朱色衣襟在桌前壓出些許褶皺；袖緣上銀絲線繡的忍冬花隨她皓腕動作一下一下蹭在光潔的宣紙上，沙沙作響，為一片靜謐的房間添上幾絲鮮活。
寫了一會兒，她似是有些倦怠了，撂下了手頭的賬冊。一時望著桌面上的光影發(fā)呆，一時去揉搓略有些發(fā)皺的緞子衣襟，一時又盯著自己個兒指尖新染的蔻丹怔怔地瞧。
走了一會子神，她才懶懶地重新提筆，卻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問身后碧桃道：“儀哥兒如何了？現(xiàn)還咳嗽不曾？”
“回太太，小少爺已大好了，鬧著要來找您呢�！北烫倚τ厣锨敖o鄔氏揉捏肩頸，“奴婢瞧著今兒陽光極好，正是帶小少爺看花的好時節(jié)。您久不去園子里逛，今兒奴婢路過，瞧見那迎春花開得正好�！�
“我哪有時間陪他玩鬧，這一大家子人盡等著我�！编w氏卻不理她，繼續(xù)翻閱手里的賬簿，“你倒是一貫向著他，也不知是儀哥兒給灌了什么迷魂湯�！�
碧桃便咯咯地笑：“太太慣會打趣奴婢。小少爺是與您親厚了，才會同咱們這些個身邊兒伺候的親近些不是？不到三歲的孩子，又才生過病，這是眷戀生母吶。”
話聽得順耳，鄔氏抬頭望了望窗外，果真不錯。三月的晌午已可以覺出些暖意，日光穿過外頭石榴樹與軒窗的阻隔，照在窗前的回字紋大迎枕上，在其上分割出綽綽的光影，連迎枕上摩擦出的細(xì)小絨毛都能分毫畢現(xiàn)。
鄔氏忽然想起自己幼時養(yǎng)過的一只長毛兒貓來。它就像塊長在炕上的南瓜，總臥在最好的一塊陽光下，在迎枕上嚓嚓地打磨爪子。思及此，她就也生出一點(diǎn)玩心，再不耐煩處理庶務(w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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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罷，庶務(wù)哪里有頭來。去抱儀哥兒來吧，我瞧著外頭風(fēng)向正適合放紙鳶去�！睅滋煳匆娝郎喩韼е滔阄兜摹④浐鹾醯男x哥兒，鄔氏也等不及想要與他親香親香了。
“誒！”碧桃笑著應(yīng)了，去領(lǐng)儀哥兒來。
“娘，娘，看紙鳶！”裹得嚴(yán)實(shí)的儀哥兒撲到鄔氏懷里，嚷著要她抱，又指了天上的紙鳶說，“這個是娘，那個就是，是，儀哥兒！”
他未及三歲，正是惹人愛的年紀(jì)，又生得虎頭虎腦，一雙眼睛像極了母親，任誰見了都要心生歡喜，贊一句玉雪可愛。
“我們儀哥兒真是聰明�！编w氏笑著與他碰碰額頭。那紙鳶上染的銀朱色，可不是與她的衣裳顏色一模一樣嗎？
母子兩個在亭中玩鬧，真是好一番其樂融融。鄔氏的奶娘蘇嬤嬤此時卻接到小丫鬟通稟，皺眉附在她耳邊道：“太太，平州那位已到了垂花門外了，可要去見她一見么？”
鄔氏嘴角不禁撇下去，又顧忌著身邊人多眼雜，很快端起來。她慢慢地放下了儀哥兒，令玉桃看這些，這才逐個過問起那位的事來。
“是三姐兒到了？那自然要見的，先引她去花廳坐罷。教奶娘看好了儀哥兒，玉桃也跟著些，莫教他摔了碰了的；再則他咳嗽才好，不宜吹風(fēng)太久，再玩一會子便抱他回去罷�！�
將一切事無巨細(xì)地囑咐過一遍，鄔氏這才挪步，帶著身后婢子仆婦一路往花廳去。
她仍是那副眉眼含笑的樣子，卻不知為何，總顯得哪處僵硬。倘此時細(xì)細(xì)地盯著她，便能看見她手指不斷攪弄帕子，眼神也游離不定，不愿與人對視。再遮了下半張臉，這雙眼睛就連半分笑意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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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里，一位碧玉年華的官家小姐垂首坐在主座右手邊，兩名婢女肅容侍立在她身旁。待到鄔氏坐上主位，婢子仆婦們各自分站，她方才不緊不慢地起身福了一禮，口中道：“嫻意見過太太，太太萬福�！�
鄔氏連忙叫起，嗔她道：“三姐兒禮數(shù)也忒周全，自家人見面，何至于如此多禮�！�
“禮不可廢�！眿挂庑τ仄鹕�，復(fù)又挨著椅子邊坐了。
鄔氏定睛瞧去，便覺這位自幼喪母、養(yǎng)在平州老宅的三小姐絕非她曾設(shè)想過的那一種柔弱女子。
這位三小姐王嫻意中等身量，著一件荼白琵琶袖長衫，外罩松花色妝花邊褙子，底下則是條姜黃暗花羅百褶裙，發(fā)間攢了兩朵珠花為飾�？v然旅途奔波疲累，一身衣裝也是連裙褶都整理得一絲不茍。
若單論顏色，她姿容約只中上，是萬萬及不上她的晴姐兒的，便是比之如意也要遜色半分。卻勝在眉眼端莊大氣，一身肌膚賽雪欺霜；兼又氣度沉靜圓融，舉手投足間不卑不亢，進(jìn)退得宜，打眼即知是位自幼便得悉心教養(yǎng)的嬌客。
“今日一見嫻姐兒，果真是人如其名的嫻靜知禮，瞧周身這一股從容氣度，足見母親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编w氏生就一副寬厚慈和的觀音相，說起話來更是溫柔可親。
“往后晴姐兒便又多了個伴，你們小姐妹在一處吃住，可要提點(diǎn)提點(diǎn)家里那個皮猴兒才好！”
嫻意聞言掩唇笑道：“太太言重了。自家姐妹哪有什么指點(diǎn)不指點(diǎn)的，只盼四妹妹不嫌棄我性子沉悶，愿意帶我一起頑呢。”
“咱們晴姐兒最是好性，自小便與各家小姐們合得來，和家里的如姐兒更是玩得再好不過。都是血親的姐妹，想來你們見了面也能親親密密的相處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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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鄔氏有心試探，嫻意也樂意接招。
“太太說笑，四妹妹天真爛漫，哪里是我這樣駑鈍人能比。以我如今的年紀(jì)，與五妹妹恐怕也談不到一塊兒去。再則，我在祖母身邊盡孝時，也時常被教導(dǎo)‘嫡庶有別’，家中姐妹和睦固然是樁美談佳話，但嫡庶不明究竟惹人非議�！�
她說著微笑望向繼母：“嫻意自小長在平州鄉(xiāng)下地方，尚不熟知這天子腳下的規(guī)矩，若有什么誤解唐突之處，還請?zhí)珜捤t個�！�
“是我太過心急，怎能怪你。瞧我這記性！你遠(yuǎn)道而來想是累極，我竟還拉著你閑話這些，實(shí)在不妥�！编w氏側(cè)過頭按按額角，掩住自己的臉色。蘇嬤嬤在一旁窺見她的眼神，頗有幾分不豫之色，想來對這位繼女極是不喜。
她呼口氣，托了茶盞在手中，白玉拂動幾次方才開口。
“三姐兒的閨閣在后罩房西間，恰與晴姐兒做了鄰居；房間早幾日便已收拾齊整，只等著你來呢。嫻姐兒便先去梳洗安置一番，待老爺下值回府，你也好有精神與你父親敘話。香杏，你去為三小姐帶路罷。我也該去瞧瞧儀哥兒，你弟弟前些時候咳得厲害，做娘的總是不放心�！�
“勞太太費(fèi)心，小弟身子要緊，嫻意告退。”嫻意謝過繼母，隨鄔氏身邊的香杏一同往后罩房去。
不同于平州老宅的一步一景，京城的王家宅邸更顯緊湊精簡。
出了花廳，要穿過一處庭院。庭院被整齊的石板路分為四塊，分別連通東西廂房與正房�？拷康囊贿吺莾煽弥l繁密的石榴樹，臨近花廳的一邊則種有兩架葡萄�？蓢@時節(jié)不對，庭院中枝葉枯敗，一眼望去盡是寥落蕭條。
“東廂房便是平日用膳的地方了。因著小少爺年紀(jì)尚小，大少爺在外求學(xué)，西廂房現(xiàn)下并無主子起居�！毕阈右贿呍谇耙芬贿叺�，“正房嗎自不必多說，是老爺太太的住處；東邊偏房則安置著府里兩位姨娘。三小姐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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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杏只簡略介紹，就引嫻意從西游廊穿過，這便到了王家三位小姐住著的后院。后罩房一排三間，左右各植有金桂一株、蘭草若干，據(jù)說是王大人的意思——湊個“桂馥蘭芳”，算做給家里的姐兒們一個好兆頭。
嫡長女妙意早已出嫁、嫡次女嫻意自幼養(yǎng)在平州，正間一直是鄔氏膝下的四小姐初晴居住，陳姨娘所出五小姐如意在東，如今只余空著的西間可分給嫻意。
香杏連連告罪：“正間原是該撥給小姐住的，只是外家老太太七十大壽，四小姐這些日子便回了外祖家小住。太太實(shí)不好這般不聲不響地?fù)Q了兩位小姐的閨房……”
“不過咱們四小姐是極好說話的，更何況太太早發(fā)了話說長幼有序，屆時小姐若想換去正間，與四小姐直說便是。”
“四妹妹打小兒住慣了的，我做姐姐的哪有才進(jìn)家門便立時搶來的道理？如此也太委屈妹妹了�！眿挂獾难凵裨谠鹤永飹吡艘蝗Γ⑽⒁恍�，并不如何在意的樣子，“太太實(shí)在折煞嫻意了，且西間挨著桂樹，我是最愛桂花的，如此恰合我意�！�
香杏仍是再三告罪，躬身為嫻意推開門：“府里姐兒們按例配有一位嬤嬤、兩名貼身丫鬟、兩名粗使丫鬟，除開隨小姐一并來的兩位姐姐，余下人選太太已為您配齊了，俱在房里等著拜見。小姐且先安置，婢子這便告退了�！�
“有勞香杏姑娘�！眿挂饴砸活h首，她身后的錦書上前一步，將早備好的小荷包用衣袖掩著渡進(jìn)香杏手心里。
“謝小姐賞。”香杏手腕一轉(zhuǎn)，不動聲色地收了荷包，也不見欣喜、也不見失落。她只又恭恭敬敬地行過一回禮，便低著頭沿來路復(fù)命去了。
西間里，嫻意已與三個下人相互見過。一個嬤嬤姓宋，說是前院一個小管事的遠(yuǎn)親；兩個新采買的十二三歲丫鬟，粗手笨腳的才學(xué)過規(guī)矩，由嫻意給取了名，分別喚作遲蘭、墨素。
倒是如預(yù)想中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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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且打發(fā)走了三個下人，嫻意臉上的笑就撂下來。她靠在窗邊簇新的檀色大迎枕上，由著雪雁替她按摩頭頂?shù)难ㄎ�，水蔥兒似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面。
“姑娘別想了，仔細(xì)傷了神，入夜又要頭痛�！毖┭氵�是按平州的叫法，稱嫻意為姑娘，“船到橋頭自然直，如今到飯點(diǎn)還早，待會兒您便去里間歇歇，養(yǎng)足了精神才是正經(jīng)，才有本錢�！�
“我哪有什么本錢？咱們那位太太能把他攛掇動了，可見就不是個簡單人兒……只怕我前頭連橋都沒得走�！�
嫻意默了一會兒，又說：“如今祖父祖母也已鞭長莫及，他那種人啊，且走一步看一步罷。孝道大過天，我能有什么辦法�！�
雪雁默默嘆氣，不再勸她。
晚間接風(fēng)宴上。
到底在路上奔波了半個多月，嫻意扛不住瞇了一會兒，趕在晚膳時辰前一路小跑，匆匆忙忙地走進(jìn)東廂房。
“見過父親，見過太太�！眿挂膺�不及坐下，王巡并主母鄔氏就進(jìn)了東廂房的門。
“我就說呢，正是好年紀(jì)，怎地穿得那般素凈。如今這身才是閨中小姐們該有的朝氣樣子！”甫一進(jìn)門，鄔氏便拉著嫻意的手看了一圈，“老爺，您倒是說句話呀！”
重新梳洗過的嫻意一張臉粉面桃腮，不施脂粉也細(xì)膩光潔。她換上一套淺牙色立領(lǐng)大袖衫并胭脂百褶裙，耳畔是兩顆小小的紅寶石墜子。錦書臂間搭著一件素鼠色忍冬紋披風(fēng)，垂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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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巡上下打量她一圈，淡淡道：“是有幾分你母親從前模樣�！边@是說嫻意早已故去的生母，他的元配鄧氏。
言罷便越過兩人，率先坐到主位。
鄔氏面色如常，仍是與嫻意親親熱熱地：“可惜與鄧姐姐無緣得見，不過今日見過嫻姐兒，也算與姐姐有一段神交……不提這些傷心事了，嫻姐兒快坐罷！既然人都齊了，咱們這便開宴！”
說是要為嫻意接風(fēng)，實(shí)則也是借著這次小家宴教她認(rèn)認(rèn)家中的兄弟姐妹，家里兩個姨娘都不曾出現(xiàn)。
“咱們大少爺令從現(xiàn)正在書院里進(jìn)學(xué)，只得待他旬考過后再與你見過；你左手邊的是你四妹妹初晴，十三了，是個被我嬌慣壞了的皮猴兒，你且擔(dān)待她些；右手邊的是你五妹妹如意，陳氏所出，現(xiàn)下才過了十一歲生辰�！�
鄔氏將兩個妹妹一一指給嫻意認(rèn)過，又笑著命人把儀哥兒抱來近前：“這便是你小弟弟令儀，還沒到三歲呢。儀哥兒，這是你三姐姐，叫姐姐呀！”
儀哥兒大眼睛懵懂地盯了她片刻，害羞地扭過頭去，惹得一家子人都笑起來。就連一直淡漠的王巡都漾出一點(diǎn)笑紋，轉(zhuǎn)瞬即逝。
“這些菜式嫻姐兒可還喜歡？”鄔氏命人為嫻意夾了一筷子黃燜羊肉到她碟中，“來嘗嘗這道黃燜羊肉。已在后廚燜蒸了半日，瞧這蹄筋兒都透亮了！晴姐兒和如姐兒都喜歡。”
嫻意便依言夾了一箸，煨了幾個時辰的蹄筋散發(fā)出濃郁異香，軟軟地搭在雕花箸上，隨呼吸微微顫動。稍一動作，便見它順著力道彈跳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要脫手滑墜下去一般。嫻意垂眸打量了這蹄筋一番，神色如常地送進(jìn)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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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是美味。入口軟糯酥爛，味醇甘厚，果真是花了極大的功夫的�！�
只見她稍頓一會兒似在回味，幾息之后才笑著出聲評價。鄔氏便跟著笑起來，又命侍女為她挾其他菜色，一片和樂融洽景象。
嫻意端起碗，舀幾匙清湯壓下口中膩味。菜確是極好的菜色，用料也講究，可惜她素不喜腥膻，這菜并不合乎她口味。
一頓家宴，再如何冗長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兩個妹妹結(jié)伴回了后罩房，嫻意則按父親的意思跟他往書房小敘。
王巡坐在書案之后，靜默凝視著自己的嫡次女。鄧氏所出的兩個女兒里，長女妙意像他，次女嫻意卻與她像了□□分。
穿上艷色衣裙站在燈火下時，尤其的像。
“你也有十六歲了……女兒家的年華等不得，為父已替你在京城尋好幾家適齡兒郎，你便趁此機(jī)會嫁了罷�！�
“如此，你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