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撫順城外炮火轟轟,硝煙四起,流火從天而降,映紅天際,如同神罰一般。
單梁猙獰著臉,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水,看著虛弱的徐浦匯趴在地上,忽然在感覺有點(diǎn)好笑。
這小子讀了二十幾年書,怕是頭一回吃過這么多苦,他在心中粗剌剌地想著,什么死不死的,反正大家都是要死的,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一捧黃土沒過腦袋瓜子,不就是早晚的事兒么。
只是徐浦匯才娶了媳婦,他還不該死。
撫順城身后,還有那么多百姓,從盛京到江南,人家活的好好的,他們也不該死。
單梁瞇著眼睛,看向遠(yuǎn)處的王帳。
那里剛被徐褲衩一發(fā)紅夷炮下去,整個帳篷都塌了,有不少人亂糟糟鬧哄哄地圍在那兒,神色凝重,看起來死了不少人。
要是佟爾哈奇的哪個寶貝兒子待在里面,那還真是咱們賺了。
剩下的四門炮還分布在西城門前各處,不斷轟炸著城門,碎石飛濺。這座西直門從建造開始就沒遇到過這么大的陣仗,幾個日夜下來,估計(jì)也撐不了多長時間。
城門一但被破,形式一下子就能由對守城一方有利轉(zhuǎn)而對攻城一方有利,巷戰(zhàn)之中,騎兵速度快,連人帶馬的威力要遠(yuǎn)遠(yuǎn)大于步兵。佟爾哈奇也是看中了這一點(diǎn),寧愿損兵折將也不愿意撤兵,誓要把撫順城門給轟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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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炮,必須得有人去解決掉。
單梁半蹲下來,輕輕地拍了拍徐浦匯的臉:“還能喘氣兒么?”
徐浦匯氣的呼哧呼哧喘,像拉風(fēng)箱似的,他抹了一把耳朵上的血,大喊道:“都不算事!你告訴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還挺有骨氣�!眴瘟阂粯�。
“西直門撐不住了�!彼噶酥赋峭�,平靜地說,“以佟爾哈奇的火力,最多半個時辰,整個城門子就得被打爛。到時候騎兵長驅(qū)直入,我們這些人退守衙門,還能再等上半刻鐘�!�
“咱們就要死啦�!�
徐浦匯沉默。
單梁說的是對的,他看得很清楚,如果撫順城的援兵不到,他們真的要撐不住了。
但又有哪個衛(wèi)所能來呢,上次佟爾哈奇攻打金州衛(wèi),復(fù)州衛(wèi)馳援,直接被他殺了個回馬槍,差點(diǎn)連復(fù)州衛(wèi)都丟了。從此佟爾哈奇名震遼東,各衛(wèi)所收到命令,除非有萬全的兵力,否則輕易不敢出兵援助。
單梁撓了撓腦袋,忽地把自己腰上掛著的一塊木牌子解下來,丟給徐浦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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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浦匯一愣,“你要做什么?”
那是塊普通的牌子,巴掌大小,不是什么名貴的木頭,就是路邊隨處可得的桃木,上面刻了一個福字,被人擦的錚亮,看起來主人也是極愛惜的。
這是單梁他父母給他留下的遺物,后元七年,徐浦匯的父親徐安在領(lǐng)兵巡視遼東邊陲,見遠(yuǎn)方濃煙滾滾,似是什么東西在燃燒。
他們打馬而去,見到一個小村莊,似是剛被女真人擄掠過。在一個馬槽內(nèi),徐安在發(fā)現(xiàn)底下藏著一個嬰兒,被急匆匆地塞在襁褓內(nèi),小腿都露了出來,嬰兒睡得倒正香,完全不知道外界發(fā)生了什么,他的懷中正有一塊福字桃木牌。
這名嬰兒正是單梁。后元七年,佟爾哈奇犯邊,向內(nèi)地行數(shù)十里,攜青壯一萬余人,牛羊三萬余頭返回赫圖阿拉,有不臣之心。
史書記載:舉男婦、牛馬、布帛、糧食,凡土之所有,無不席卷而去。迫而離鄉(xiāng)者綿延十里,哭聲震天,不忍見聞。
萬歲震怒,與當(dāng)時的遼王徹夜密談。遼王回到蕃地后,不發(fā)一兵一卒,以撫為主,與佟爾哈奇約法三章,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這塊桃木牌單梁一直最為珍惜,他這是要
徐浦匯想到什么似的在地上猛地掙動了起來,“單梁,單大腦袋!你等等”他渾身卸了勁兒,連站都站不起來,只好拔高聲音,哽咽道:“你再等等!你再等等!”
單梁咧嘴一笑,眼睛里充滿了平靜的意味,“這牌子,燒給我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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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了起來,拍拍甲上的土,對著后方高聲吼道:“兒郎們,都睜大眼睛,看看女真的炮!”
“我知道,咱們都恨!恨賣給了女真商賈,恨這群人吸兵肉,喝兵血,他娘的還在后面吃香喝辣!只是這大鄭,除了這些蛀蟲之外,城后面還有那些老百姓,還有咱們的爹娘鄉(xiāng)親!”
“某寧遠(yuǎn)衛(wèi)千戶,單家村單梁!自愿出城毀炮,請諸位兒郎助我!”
單梁橫立于城上,眉目堅(jiān)毅。
在他的身后,兵士們紛紛從城墻上往下潑熱油,女真人攜著云梯已經(jīng)打到了城腳下。
四周一片沉默。每個人都抿緊了嘴,誰都知道,這個時間,出城就是死。
忽地從旁邊響起一聲清脆的卸甲聲,一名臉色黧黑的老兵把布甲拋到一邊,嘟囔著:“這和騎兵打啊,除了重甲都沒用,紙片兒似的”他從架子上尋了一把鐵槍來,往掌心里吐了一口口水,見諸人都在看著自己,嘿嘿一笑:“我叫王狗兒,大寧人,記得把撫恤銀子給我老娘�!�
話語未落,又有一名訥訥的年輕人拋開甲胄,低聲道:“俺是劉家堡的劉三�!�
一人抓緊了手中的刀,高聲道:“鐵嶺衛(wèi)!”
徐浦匯顫抖著嘴唇,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集中在他高大身影的身后,視死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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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zhèn)江堡!”
“遼中都司!”
“鞍山驛!”
廝殺聲、吼叫聲近了,更近了,仿佛就在耳邊。
單梁在城門外點(diǎn)兵,這一去,就去了二百人。每個人都來自遼東各地,每張臉都那么年輕。
他摸了把臉,最后看了一眼被綁在城門樓上的徐浦匯。
徐褲衩。
單梁笑了笑,對著徐浦匯揮了揮手。
在蒼茫的連角聲中,他高聲怒喝,如同金剛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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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城門——?dú)�!�?br />
“他們在做什么?”阿濟(jì)格問。
副官冷著臉,看著出了撫順城門的那支軍隊(duì)以三角陣沖入騎兵內(nèi),悍不畏死,直直地沖向炮的方向,勇士們一時間竟然無人能攔。
他低垂著頭,拉長了聲音道:“他們——在送死呢。”
“奧�!卑�(jì)格眨了眨眼,“果然。”
那支箭頭形狀的小隊(duì)勢頭已減,被騎兵沖的七零八落,只有隊(duì)首一人,出槍如龍,戰(zhàn)罷數(shù)十人還不力竭,竟然有橫掃千軍之勢。
阿濟(jì)格站了起來,眼睛閃閃,開心地道:“他要到了!”
副官懶懶地開口:“請貝勒放心。”
距離炮不到五十米處,那人已經(jīng)被勇士們攔下了,他的身上插著數(shù)根箭矢,卻還是要掙扎著接近大將軍炮,眼看就要被勇士們斬于馬下。
阿濟(jì)格“嘖”了一聲,正要坐下,忽地瞇起眼睛,盯著天空的方向,那里有一個黑點(diǎn)在盤旋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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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海東青。
副官也看到了,他狠狠地用女真話罵了句臟話,對著阿濟(jì)格道:“貝勒,咱們還是撤吧,大鄭來人了�!�
地平線上是似有煙塵滾滾,隨即越來越大,馬上就能用肉眼看清,馬蹄聲隆隆,如同平地悶雷。
陣中旌旗獵獵,上書的正是一個“肅”字。
阿濟(jì)格的臉色沉了下來,“遼東鐵騎,趙衍”他咬咬牙,眼神陰鷙,恨恨地道:“收兵!”
槍太滑了,上面全是血,握不住。
單梁在心中想,隨即狠狠地把槍擲了出去,準(zhǔn)確地集中了一名女真騎兵,直接把他打翻下馬。
就在前面了!
單梁殺紅了眼,回身抽刀,躲過頭頂?shù)牡朵h,斬向馬腿,馬兒嘶鳴倒地,他把刀插進(jìn)那名騎兵的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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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兩聲,一束箭矢在天上炸開,沒入單梁的肩膀,他的肌肉被劃開,手上卸力,“哐當(dāng)”一聲,刀便掉到了地上。
就在前面了!
單梁的雙眼發(fā)黑,向著炮火的方向沖了過去,被一名女真人擊倒在地,他翻身而起,死死地勒住那名士兵的脖子。
忽地耳邊響起連綿的號聲,如泣如訴。單梁猛地抬頭,這是女真鳴金收兵的信號!
他看向不遠(yuǎn)處,就在撫順城南門的方向,一道紅色的旗幟如同紅云,翻涌而來!
肅!是肅王殿下!
單梁的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松開了,他嘶啞地笑了笑,看著那抹紅色,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