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追舊夢（6）
雪下得很大，夜色很深。結(jié)冰的路蜿蜒得很遠(yuǎn)，懸浮車的燈光在濃稠黑暗里像一顆顆星辰。這時候，世界離他們仿佛很遠(yuǎn)，時間離玻璃大樓也很遠(yuǎn)。
葉凡星伸手擦開玻璃上凝結(jié)的水霧，他的眼睛在玻璃里倒映得很模糊，宛如水中碧綠的琥珀，衣領(lǐng)的玫瑰花紋被玻璃上水霧凝實的水珠打濕。大部分時候，這位少年君主都有些孩子氣的偏執(zhí)。
“我常常不確定自己是否做了正確的選擇，”他聲音清越，“首相先生，為何你篤定我做得對呢？”在會議室里，所有人都敷衍以對，沒有人想為克里萊亞浪費更多的時間，哪怕它還在茍延殘喘，所有人都起身離場。只有江云低，獨自坐在角落聽他說完。
此時，江云低站在一方矮桌邊泡茶，動作不算太快，聞言說：“因為他們是錯的。就算你做得不對，也不會更壞�！弊屄�(lián)盟來接管克里萊亞，還是給葉凡星更多的時間去改變，今天之前，江云低的確十分猶豫過。
但是現(xiàn)在，江云低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他選擇相信克里萊亞的未來。
遠(yuǎn)處的懸浮車?yán)锏臒艄庖灰幌�，從二樓往下看，像是看一顆顆星辰凋落。
葉凡星笑了笑，這的確是符合江云低性格的回答。到了這時，他才像個真正的少年放松了些，露出真實的笑容，將自己關(guān)于克里萊亞改革的想法徹徹底底說了一遍。
江云低坐在后面聽他說，室內(nèi)開著溫控，恍惚閉眼間江云低以為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又在課堂夢中與那個人對坐，在花樹下……
但是睜開眼，眼前依然是冷色調(diào)的玻璃大樓。一瞬間的落差感并沒有讓江云低像以前一樣難以忍受，聽著葉凡星的聲音，他感到久違的平靜安寧。
窗外落雪的聲音很輕盈，像是一片片絨毛颯颯灑落，不仔細(xì)聽甚至聽不分明。江云低慢慢倒茶的水流聲和外面的風(fēng)雪聲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奇異的割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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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凡星回頭看江云低，茶霧漂浮，首相先生俊逸的眉目沉沉，似乎在思索。茶杯里的水液清澈。
“也許只有你不會覺得我異想天開�！闭f完了自己的規(guī)劃，葉凡星揚眉，深刻的五官輪廓在玻璃大樓的燈光下像畫框里的人，不等回答，他的話題轉(zhuǎn)得很快，“你在泡什么茶？”
“西山云霧，”江云低跟上少年君主跳躍的思路，維持禮節(jié)，溫和地說，“味道不錯，陛下要試試嗎？”
葉凡星走過去，盯著他微笑的眼睛，當(dāng)著他的面端起他的茶杯喝了一口，沒喝出什么味，又喝一口，“有點苦�！�
“會回甘的，”不知為何，江云低總覺得這對話好像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他不愿多想，“這是我的茶杯。這里有新杯子�！�
“我已經(jīng)喝了，”少年君主放下他的茶杯，挑釁地笑道，他的眼睛狹長，也就顯得比常人更深邃多情一些，“你在想誰呢，首相，在我們對話的時候？”
“什么也沒想，陛下，”江云低看著外面的雪，還沒有停，“你剛剛所說，我已經(jīng)思考過，還有一些不足，你說的……”
葉凡星轉(zhuǎn)著茶杯，聽他慢慢完善愿景中的藍(lán)圖。等到江云低說完，伸手想喝茶潤嗓時，葉凡星忽而露出個惡劣的笑，“首相，這杯子我喝過了，你要間接接吻？會不會太直白了？”
江云低頓了頓，沒說這原本就是自己的杯子這種無用的話，拿起一邊的新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他抬頭時，葉凡星的臉在茶壺的熱霧氣里俊美又蒼白，帶著某種少年人的傲氣。江云低心中一跳，突然有些不安。
“你看我的時候，在想你的夢中情人，”葉凡星戲謔笑著說，“但是你不承認(rèn)�！彼Φ臅r候茶霧散開了些，仿佛從白霧里探出一張冷漠依稀的笑臉，但又似乎不只是冷漠的笑意，他眉頭緊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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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先生低低嘆了口氣，俊秀的臉上難得有些掩不住的頹廢，過了一會兒才輕笑了一聲，艱難地說，“是我太荒唐了，陛下。也許是我太想念那個夢了，才會控制不住自己，我很抱歉……請原諒我的失禮。”
葉凡星喉頭滾動了一下，咽下忽然涌上來的情緒，在系統(tǒng)的警告聲里，他隨口笑道：“你甚至沒有見過他。既然是年少時的夢，一場泡影忘就忘了，對一個夢窮追不舍，這不是聰明人的做法。就算他真的存在，也許死了呢？”
“陛下，”江云低隔了很久才開口，他低垂著眼睛，臉上沒什么笑，“如果是別人說這些話，我可能會做出十分失禮的事。別再談了�！�
葉凡星冷冷看著他，“如果我一定要說呢？江云低，你知道他的名字嗎？為了一個幻影讓自己這么失態(tài)，如果有一天有人頂著這張臉讓你死，你也去嗎？”
“別說了，”江云低自己都驚訝于他的忍耐，他緊緊攥著杯子，年少時為那些夢燒出的一腔愛恨都被剖開，像是被放在日光下檢閱，他忍得眼眶都紅了，咬牙微笑著，一字一頓說，“陛下，就算您頂著這張臉讓我去死，我也未必不愿意�！�
葉凡星很久沒說話。對于他而言，夏海辭只是一個小世界中的數(shù)據(jù)，如果早就知道這些數(shù)據(jù)都有感情，他根本不會來這里。他忽然有些難過。
“江云低，”少年君主背對著窗外的大雪，用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的目光看著江云低，“沒有用，沒有用的。人怎么會為夢中的感情動心？”這只是他的任務(wù)，對面只是一串?dāng)?shù)據(jù)。就好像夢里相逢，勝地不常盛筵難再。他也不會告訴江云低真相。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問題，”江云低不想跟葉凡星再爭吵，沒有緣由地，這讓他很不好受，盡管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爭吵，他盡可能地溫柔下來，這是他慣用的外交伎倆，但是現(xiàn)在卻多了些真心，“陛下，去睡吧�！�
長久的沉默后，桌上的茶已經(jīng)漸漸涼了。由于溫控的陣陣暖風(fēng)，兩人的臉頰耳朵都被吹得發(fā)紅，仿若微醺。
“不，下樓看雪吧，”葉凡星緩和了語氣說，他碧綠的眼睛里沒什么多余的情緒，“以后沒有這樣的雪，也不會再有今晚這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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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來改革的話，在滾滾的巨輪之下，誰都不得不被裹挾在這場洪流之中往前走。他們不會再有這么輕松的時候。
年少的君主總是一時浪漫一時熱烈，江云低已經(jīng)逐漸習(xí)慣了這件事，既然他不愿意去睡覺，江云低也不逼迫他。
一路好深的雪，像是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燈光灑落照出深深淺淺的腳印。在樓下的噴泉邊上，彩燈光盈盈，葉凡星坐在噴泉的石臺邊，那些彩色的光稀稀落落潑在他臉上，像是花的影子一樣。
“明天，我讓一隊侍衛(wèi)送您離開，”江云低伸手去接一束光，噴泉的水花潑濺下來，沾濕他眉眼，“想必您也知道，內(nèi)閣都是些什么貨色了，”
“走吧，”他說，頓住少頃又道，“暫時離開這里。我向您保證，這情況不會持續(xù)太久。不會很久，您就可以回來�！�
他一直在用敬語，無形中拉開著兩人的距離。在雪天里，仿佛一切都涌進(jìn)冰天凍地的境地里。就這樣，如果就這樣下去……
“江云低�！鄙倌暝谏砗蠛八�
江云低下意識回過頭，少年坐在昏昧的光線里，鋒利俊美的五官輪廓都顯得疏離，白襯衫的衣襟在晚風(fēng)里獵獵，好像驟然從畫像里刺開，將畫中的情景潑進(jìn)了紅塵。
后面的話，江云低已經(jīng)忘了要說什么。
第二天，冬日日光潑灑遍克里萊亞帝都的每一個角落，這天是圣誕節(jié)，街道上熱鬧的聲氣不斷地上涌，連商場的二樓都能聽到遠(yuǎn)處街上的歡呼笑聲。在人們?yōu)榧磳⒌絹淼男履隁g欣時，星系暗處已經(jīng)悄悄產(chǎn)生了許多的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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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蒼白修長的手臂從灰色毛衣袖子里伸出來，端過一杯咖啡，又縮了回去。懸浮車悠然滑過半空，留下了一張通行星幣。
金發(fā)的少年摘下口罩，碧色眼底淡淡困意，慢吞吞地喝著咖啡，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外面，人群浮動的熱氣讓他移不開眼睛，“你要對外如何宣布我的行蹤？”
江云低還在處理著光腦中令人焦頭爛額的文件，聞言散漫道：“陛下去了斯維星系進(jìn)行談判，同時授命國內(nèi)改革體系。”
葉凡星扶著懸浮車內(nèi)壁站起來，靠近江云低坐下，放下咖啡杯，漫不經(jīng)意地給他的頭發(fā)打結(jié)，“我什么時候可以回來？”
“我們約定一個期限吧，陛下，”江云低溫和地說，“現(xiàn)在是圣誕節(jié)，等到明年下雪的時候，不管是哪一天，您都可以回來�？死锶R亞任何一個星球的邊境線永遠(yuǎn)不會對您封鎖�！�
葉凡星挑眉，他松開手里打結(jié)的銀發(fā)，重新端起咖啡杯，熱氣氤氳他眉目，聲音在冬日的寒風(fēng)里模模糊糊，“你最好別讓我死在外面。”不在任務(wù)人物旁邊，如果系統(tǒng)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那他的任務(wù)進(jìn)度就要推翻重來了。
江云低將椅子上的毛毯扔過去，“正是為了讓你活下去，我才要送你走。也許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陛下�！�
葉凡星笑了笑，“很榮幸，我們志同道合。”
“但我擁有過的東西都沒有結(jié)局，”江云低又看向光腦，在冬日陽光里他的臉很白，“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會流逝，天地也不能久長，入春的地方，積雪就會融化。我們的友誼又怎么會長久呢。當(dāng)小朋友發(fā)現(xiàn)了我的真面目，興許會后悔和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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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下，我也正在失去，”葉凡星看著他側(cè)臉，眼睫彎彎，“我的父親死在陰謀的爆炸里，在新年之前。我即將失去王室的權(quán)力，又或者從未擁有。我將在一年中失去我的名字，不知道在哪里停歇。你把我當(dāng)作一個真正十九歲的少年嗎？我不害怕你的真面目�！�
懸浮車已經(jīng)離開了帝都的航線，天上又開始飄下雪花，今年的圣誕節(jié)冷極了，克里萊亞帝都從沒有過這樣冷的天氣。
咖啡已經(jīng)喝完，葉凡星在白天的淺淺霧氣里撐著下巴，“很遺憾的是，你依然不同意和我交往。但我認(rèn)為你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上我了�！�
“并沒有。”江云低松開握在光腦上的手指，剛剛處理完了最后一封信件，他長長松了一口氣。
“是嗎？”葉凡星一笑，“也許更久，也許見到我之前，你就已經(jīng)愛上了我�！�
江云低看向他，少年沐浴在晨間稀疏的光里，神情像是即將飛出籠中的鳥，毛衣高領(lǐng)依偎著他的脖頸，他的視線專注又驕傲，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的不馴。
“我將要送你前往的星球叫做地球。地球有一條赤道線，一年之中有兩次太陽直射，終年炎熱。它被稱為太陽之路。如果明年赤道上下了雪，我就會愛上你�！苯频完P(guān)掉了光腦。
他們在星際線外，迎來分離。目送私人星際航班啟程，江云低轉(zhuǎn)身離開。
踩著積雪的腳印，他踏上克里萊亞改變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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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18點，內(nèi)閣召開今年最后一次議會，首相交出一份提案，由陛下事先審批通過，引起議會激烈反對。
19點，江云低在星系的光腦轉(zhuǎn)播里現(xiàn)身，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微笑著宣讀最新通過的提案。在昨夜與君主長談后，今天，他贏得第一場漂亮的勝利。
轉(zhuǎn)播覆蓋了整個星際，十七星系的高層也在這個圣誕夜里打開光腦。人們隱隱窺見了克里萊亞未來的命運將在今夜改變。
19點40分，一則消息，通往古星球地球的一私人航班遇到星際不明氣流，不幸當(dāng)場墜毀。
轉(zhuǎn)播中，一位長官匆匆趕來�？死锶R亞帝都已經(jīng)進(jìn)入全面軍事戒嚴(yán)，他們都換上了軍裝。江云低示意轉(zhuǎn)播暫停十分鐘，淡漠地回過身側(cè)頭聽他匯報消息。
這一暫停，就暫停了兩個小時。嚴(yán)陣以待的十七星系高層等得焦急不已，心中暗罵。但江云低始終沒有再回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而此時，葉凡星正從斯維星系的某個地方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咬牙切齒問系統(tǒng)：【你有什么用？】
【滴，由于時空亂流原因，您被卷入不明時空，預(yù)計落點于小世界劇情開端的八年前，斯維星系軍校附近。系統(tǒng)正在維護(hù)中，請不要焦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