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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

    剛坐下，就聽何須問說:“你也坐吧……”聲音低低的。

    這話是說給無所事的，長生聽了當(dāng)是得了許可，更放心起來，又去拿了一塊果子吃。

    “奴婢不累，謝謝少爺！”無所事掃一眼長生，給何須問整理了一下衣擺。

    梁錦在外院偏廳上，籌光交錯正熱鬧，應(yīng)對來敬酒的各家公子。別人來敬，他就喝，絲毫不推脫，連平日他不給好臉色的那些人來敬，他也喝得干凈。

    傅成看他這是想借酒澆愁呢。

    “傅成，不必勸！我看他今日不喝多了進(jìn)不去那洞房�！庇嘣里L(fēng)見傅成似有不安，便開口道。

    傅成苦笑著搖搖頭，往旁邊一看，余岳陽喝得臉紅耳赤，抱著壺有些醉意，拿著筷子夾一個小酥肉，怎么都夾不起來。

    一低頭，余岳陽瞅見空空的碗里多了那塊夢寐以求的小酥肉，放下筷子，眼睛看著身邊的傅成，卻朝前邊兒拱手:“多！謝！”

    話語剛落，腦袋一下砸到桌上去了，傅成眼疾手快，伸手墊著，才免了他磕腫腦門。

    梁錦過來問:“岳陽這是喝多了？”聽聲音還清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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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成站起來:“梁錦，眼下已是必由之路，喝酒傷身，何況你本是千杯不醉，別為難自己……”

    “是啊……梁錦，你只回你房里歇息，你今日大婚，躲是沒有用的。我二弟已經(jīng)喝醉了，我得先走一步帶他回府了，等你回門之禮過了，我們再聚。告辭！”

    余岳風(fēng)扶起余岳陽，踉踉蹌蹌往外走。傅成也趕緊告辭跟著上去，一手扶著余岳陽的肩，一手摟著他的腰，把他扶住往自己身上靠。余岳風(fēng)不知醉了想起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傅成…傅成！你說的那道拂花手到底好不好吃啊……”

    梁錦在他們身后，望著三人，有些恍惚。

    帶著一身酒氣回院里時，外院還喧囂不止。

    華濃在門外守著，見梁錦回來，趕緊去扶他。梁錦推開她，表示沒醉。步履蹣跚邁著級臺階到了屋門前。突然轉(zhuǎn)頭問華濃:“后廊下那間屋子收拾出來了么？”

    華濃一愣，想起他指的那間屋子，他這院子是三進(jìn)院，他住了一進(jìn)院，后廊下就是二進(jìn)院，一直空著，再后面三進(jìn)院是這院里丫鬟們住著:“早上就收拾好了，不過……”她一咬牙:“少爺，今天是洞房，您可不能到那邊去住！您得顧著禮數(shù)呢！”

    這么僭越的說話，也是丈著少爺平時的寬待，但華濃這個丫鬟，安守本分，機(jī)靈能干識大體。平時偶爾說些犯上的話，梁錦也不計較。

    “我什么時候說我今晚要去住了？我是讓你收拾好，明天讓少夫人搬過去，那屋子本來就是給他住的！”

    華濃嬌笑著小聲賠罪:“是奴婢糊涂了，少爺，您趕緊進(jìn)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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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錦推門進(jìn)去，又把門悄聲合上。躊蹴的看向床榻。床榻兩邊各站著個丫鬟，正含著胸彎著腰給他行禮。

    床中間坐著他新過門的男妻，罩著蓋頭，筆挺著，沒有絲毫松懈，被兩邊龍鳳燭一照，艷麗的紅，有種詭異的美。

    梁錦在心里嘀咕:怎么這何家的人都這么邪乎……

    打發(fā)了兩個丫鬟下去，梁錦往桌上一坐，既不去接那蓋頭，也不說話。就側(cè)坐著，時不時的拿眼瞟著。他這妻子靜得連蓋頭都沒晃動一下，那些燭火似乎也跟著他靜止了，沒有絲毫顫動。

    過了好一會兒，梁錦妥協(xié)似的輕嘆一口氣，像是下了赴死的決心，破釜沉舟的起身挪動過去，每一步都前所未有的沉重。

    艱難的走到何須問面前，猶豫著伸出手，終于掀起了那塊紅蓋頭。

    梁錦借著燭光去打量那張臉，那是一張周正的臉，談不上多好看，眉眼清澈，唇像兩片胭脂點雪的花瓣，臉頰不似其他男兒一樣棱角分明，還有些微嬰兒肉，眉尾上頭還有顆小痣，像是要落在桿上的一只蝶影，又像甩濺到澄心紙上的一小滴墨。

    梁錦在心里抒了口氣，沒有想像中可怕，他并不像個鬼，也沒有涂脂抹粉，長得清清秀秀的。

    何須問微微抬起頭去瞧他，平靜的就像去看一個道上的路人，沒有驚艷，沒有懼怕，沒有忐忑，沒有任何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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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錦看他這模樣，心道很好，如果他表現(xiàn)得羞怯了，都不知道今夜自己要怎么和他共處一室，同睡一榻了。

    隨后又是漫長的沉寂，梁錦倏地有些尷尬起來，一開口竟然讓人好笑:“要不？歇息罷？”

    何須問點點頭，只說了個:“好�！�

    脫掉外衣，兩人躺在床上。梁錦不自覺的學(xué)著他的樣子，雙手?jǐn)n在肚子上，規(guī)規(guī)矩矩的躺著。

    好一陣，死寂得沒有任何聲音，梁錦燥燥的睡不著，憋出一句:“要不……把燈吹了罷？”說著也不待人回答，坐起來，像重獲自由似的松快了下四肢，走下床，從離得最遠(yuǎn)的開始，一個燭臺一個燭臺的吹滅。

    每靠近床榻一步，他就渾身不自在一點，緩緩的，又把他的身體僵硬起來，看著床邊的兩根龍鳳燭，突然回想起華濃之前說的話:“龍鳳燭可不能熄，得燃到天亮，嬤嬤說了，這是洞房花燭夜的規(guī)矩，代表夫妻兩人長長久久白首到老呢�！�

    梁錦心笑:本公子才不信這些俗話，不能長久才好呢！而后毫不猶豫的吹滅了燭火，摸索著，爬上床去。

    他腦袋里亂亂的，漿糊似的攪在一起，迷迷糊糊之間竟睡著了。

    待到天亮?xí)r，梁錦腦子里唯一的想法是:這難熬的一夜終于過去了。伸頭看妝案那邊，無所事和長生已經(jīng)在伺候著何須問梳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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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丫鬟見他醒了，趕緊見禮。長生比無所事多說了幾句，隨后華濃領(lǐng)著小丫鬟們進(jìn)來伺候梁錦梳洗。

    華濃一進(jìn)門就揚(yáng)著笑:“梳洗完了少爺和少夫人得一起去給老夫人和夫人請安呢！”她聲音透著清爽:“少夫人昨夜可睡得好？”

    何須問轉(zhuǎn)過身沖他點頭:“很好，多謝你。”

    華濃聽了心里輕快，這少夫人不虧是男子，并不像那些高官家的女子對她們丫鬟那樣帶著傲慢，看來是好伺候的:“少夫人您客人，有事兒您隨時吩咐我就行，我叫華濃，是少爺院里的大丫鬟�！庇种钢冈粕�:“這是云裳，也是這院的大丫鬟，從今后我們一起伺候少爺少夫人！”

    何須問聽她說話，看她的笑容，就像看到山茶花開了一樣，使人和煦，便示意無所事給了打賞。

    無所事和長生也像華濃一樣給梁錦介紹了自己，長生便罷了，還是話多，諂媚著想引起他的注意，這樣的丫鬟梁錦也見得多了。

    只是聽了無所事說完話，好笑起來:“你這名字有意思！”

    長生見無所事比她更得重視立即就不高興，在心里直咒罵她，無所事只淡淡的答:“少爺過獎了。”

    梁錦領(lǐng)著何須問往老夫人院里請安去，一路上過了好幾個院落，道路兩旁是開得茂盛的櫻花，風(fēng)一掃過，就蕩了漫天，落在何須問的衣服上，他穿了件檀色的圓領(lǐng)袍，胭脂一樣的花瓣，像在他身上蕩起的一點點水花，梁錦止不住的手欠，去他肩頭捉下一片來：“都說人與桃花相映紅，果然是真的！”驚覺自己失了言，掩飾的咳了兩聲：“……我們家這園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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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須問側(cè)過頭看他：“甚好。”無驚無喜的神色，冷冷淡淡的，讓梁錦像被打了霜，有幾分怨他不熱絡(luò)，他是被恭維慣了的，扔了那片花瓣，負(fù)著手往前越過他幾步：“快點走，長輩們還等著！”他這一變臉，搞得何須問云里霧里，只好跨開步子跟緊他。

    廳上已經(jīng)呼啦啦站了一堆人，家中女眷都來了，婆子丫鬟一大堆，大多數(shù)是趁著機(jī)會來看這個男少夫人的，坐在上座的兩位，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婦人，身體富態(tài)，周身的綾羅綢緞，發(fā)間插著幾只黃金鍛造的花朵樣式的金釵，蕊忠鑲著的都是名貴的寶石，想必就是老夫人了。另外一個也是雍容華貴，眼角眉梢有幾絲皺紋，端正的挺著腰肢，該是大夫人李氏。

    下頭還坐了兩個年紀(jì)稍輕的婦人，一個也是穿金戴銀的富貴樣子，另一個遜色許多，低垂著眉坐在那里。

    “給奶奶母親請安！”梁錦擔(dān)心何須問叫錯人，先領(lǐng)著頭行禮，何須問才站在他旁邊跟著規(guī)矩的行禮。老夫人一雙眼睛盯著梁錦，臉上一笑，皺紋就堆疊起來：“你這么早來做什么？怎么不多睡會兒，叫丫鬟領(lǐng)著他先來就是了�！庇肿屟诀叨肆藦埖首釉谒�跟��，叫梁錦坐。

    這個“他”，該是指何須問，冷冰冰的，不屑一提的樣子，何須問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站在她們中間，頭垂得低低的，腰板卻挺得很值，梁錦坐在上面看他，沒防備的像被戳了一下心，顫顫的跳了一下。

    老夫人眼眸一落在何須問身上，就吊起臉來：“如今你進(jìn)了府，應(yīng)多替你婆婆分憂，現(xiàn)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婆婆一人打理著，她一個人管著幾百口人也累得很，你早早的學(xué)著，讓她也輕松一些�！彼�不再看何須��，語氣冷冰冰的疏離著，這話頭里，分明震懾他是真，讓他管事是假。

    何須問抬起頭應(yīng)了一聲：“是�！崩钍线@才看清他，一看，就愣住了，眼睛還在他身上，卻又仿佛透過他在看千里之遙的人。

    前程往事?lián)涿娑鴣�，像是回到了某個和暖的午后，她正坐在秋千上，后頭有人輕推著她，嬉嬉鬧鬧的正與她說話。一晃神之后，心頭百轉(zhuǎn)千回，眼里似要滾出熱淚，忙鎮(zhèn)住了，對何須問和顏悅色道:“到了這邊還習(xí)慣么？”

    老夫人掃了李氏一眼，心里不滿:這不是個正經(jīng)的媳婦，你倒是端了個正經(jīng)婆婆的姿態(tài)，便捏著嗓子“哼”了一聲：“錦兒，你回去歇著吧，我再叮囑他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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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后面的話就是宅院婦人的事兒了，梁錦起身回道:“那孫兒先回去了，奶奶和母親還有吩咐就差人叫我�！彼�往下��，意味深長的看了何須問一眼，錯身而去，倏地虧心，為了將這個人獨(dú)自丟在這水深火熱之中而愧疚。

    他這一走，老夫人連那一絲笑也收斂起來，慢悠悠的端起杯茶押了一口，廳上人都凝神屏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何須問在周遭或鄙夷或嘲諷的目光里又站了好一會兒，老夫人才像是剛反應(yīng)過來似的讓坐:“你是個男兒，可如今機(jī)緣巧合，到了這后院兒，就不能再跟那尋常男子一樣老在外面閑逛了，平日應(yīng)守好內(nèi)宅多叮囑錦兒讀書�！�

    何須問還是規(guī)矩的應(yīng)承著，他想，到了這里，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人物風(fēng)景不同罷了。

    又聽訓(xùn)了半晌話，老夫人才說：“你在這里用了飯再回去�！�

    飯桌上，都是女人，何須問突兀的在其中坐著，梁響磬剛好在他邊上，鄙夷的看他一眼：“嫂君坐著倒很心安呢。”輕蔑的一笑，何須問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跟他說話，只是什么意思他沒聽明白。

    往前一看，老夫人正威嚴(yán)的盯著他：“你們何家就是這樣的規(guī)矩？奶奶和婆婆用飯，媳婦兒在下頭心安理得的坐著？”

    何須問也是頭一次荒唐的做一個“媳婦”，還不知道吃飯就吃飯，還有什么規(guī)矩，幸得李氏在旁邊圓場解圍：“他一個男人，難免不懂這些規(guī)矩，還請母親見諒�！闭f著拿眼色遞何須問：“哪有你這樣傻坐著的，還不快起來端飯布菜！”

    想必這就是留他吃飯的緣故了，何須問想起家里那個新嫂，恐怕也是這樣在許氏的刁難中過來的。他心里好笑著站起來，陸陸續(xù)續(xù)的從丫鬟們手里接了盤子擺上，完了也不敢再落座，站在老夫人邊上，給她乘湯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