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陰陽眼
陰陽眼
農(nóng)歷五月廿四，小暑，沖虎煞南，值神司命。
刺耳的火車鳴笛聲急促的駛過夜幕，載著黝黑發(fā)亮煤塊的火車，在“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異響聲中穿過天橋、奔向遠方。
冉青穿著寬大的運動校服，若有所思的站在天橋上、目送這輛載滿煤炭的火車消失。
九十年代末的這個夏天，他陷入迷茫。
即將高三的冉青，期末考試近在眼前。對他而言，期末獎學(xué)金無比重要，必須全力以赴拿到年級前五。
但這幾天的他卻總是心神不寧，不止在課堂上頻頻走神，就連走路時、吃飯時，也會怔怔的突然發(fā)呆。
如今在橋上呆了許久，直到那輛載滿煤炭的火車徹底消失在黑暗群山中，冉青才悵然若失的轉(zhuǎn)身離開。
清園路老舊的棚戶區(qū)深處，冉青租住的兩層破舊水泥房歪歪扭扭的出現(xiàn)在陰暗逼仄的斜坡上，屋頂燈泡的昏暗燈光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黑影。
這里的房東姓陳，一家六口、祖孫三代。
此時房東的小兒子正坐在門檻上哭，右腳腳踝上腫了好大一塊，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房東的媳婦，一名黝黑粗壯的婦人正罵罵咧咧的用藥酒為孩子揉腳踝。
婦人不解恨的罵聲，孩童刺耳的嚎哭聲，在陰暗的小巷子里傳開，些許刺耳。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刮來一股惡臭，那是下水道污水與廁所尿騷味混合的味道。
傾斜向上的斜坡小巷子里，腐臭的黑水順著路旁的陰溝淌下，不遠處的旱廁里日夜不停地飄著發(fā)酵糞便的味道，密密麻麻的蒼蠅們圍著廁所打轉(zhuǎn)，皮毛稀疏的老貓有氣無力的趴在圍墻上一動不動。
九十年代末期的清園路棚戶區(qū)，還是老舊臟亂的垃圾場。經(jīng)濟騰飛的時代浪潮還很遠，這些居住在城市邊緣的老舊房東們，只能擁擠在狹窄逼仄的老舊破樓里，盡量騰出幾間空房給附近的窮學(xué)生租住，收取微薄租金。
冉青住的這棟小樓里，一樓擠著老陳一家六口，二樓的四個空房間里，則住了六個學(xué)生。
冉青經(jīng)過老陳家門前時，禮貌的和房東媳婦打了個招呼，這才貼著墻沿走到樓梯口、爬上二樓。
陰暗的二樓走廊上，四扇刷漆的木門并排而立。走廊一側(cè)是不透光的墻，靠著后面的山體。走廊盡頭則是門戶虛掩的廁所。
冉青的房間就在這個廁所旁，陰暗的走廊最深處。
一個月四十塊，在這幾間房里最便宜，但最臭。
好在冉青住了一年，早已習(xí)慣了廁所里永遠沖不散的尿騷味。
他緊閉房門，坐下后打開臺燈，慣例的在書桌前打開書本，開始做題。
然而隔壁傳來英語單詞背誦的聲音，樓下小二娃的哭聲一陣高過一陣，中間還夾雜著老人心疼的碎碎念、以及老陳媳婦對孩子的訓(xùn)斥聲。
這些繁雜的噪音，令本就心情煩悶的冉青更加煩躁。
到了十一點半，隔壁的隔壁又響起了吉他彈奏，以及兩個男生撕心裂肺的大吼聲。
“……影音雞有雞我！蚊運狗蹭我鍋！”
“走拼！蹭尼！”
這刺耳的嚎哭聲，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雖然那兩個男生每天晚上都唱歌，但今晚的歌聲卻尤為刺耳。
冉青猛地推開面前的書本，才看到真題卷上大片空白，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他就做了三道選擇題。
抱著頭的冉青，喃喃自語：“……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樓下的噪音繼續(xù)，小二娃的哭聲時斷時續(xù)，一個腳踝扭傷腫脹竟然哭了這么久。
而小孩奶奶的絮叨聲漸漸多了起來，對于孩子的病情，老人似乎有不同的意見。
但冉青無心去管別人的家事，桌面上空白的真題卷已經(jīng)讓他疲憊挫敗，完全不想去聽樓下的聲音。
屋門卻在此時敲響，住在隔壁的丁勇走了進來。
國字臉的丁勇同樣是高二學(xué)生，但頭發(fā)已經(jīng)有一半花白，少年白非常嚴(yán)重，看起來像是個老頭。
他一屁股坐在了冉青的床上，問道：“你知道李紅葉離家出走的事情不？”
丁勇，李紅葉，這兩人都是隔壁二班的學(xué)生。
丁勇成績一般，但李紅葉卻是年級前五的釘子戶，冉青爭奪獎學(xué)金的強力對手。
聽到她離家出走，冉青抬起頭：“什么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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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眼
“就上周，李紅葉不是請假回家了一趟嘛？聽說到家后和她老爹吵了一架，一個人從家里跑出來，隨后就失蹤了，不曉得去了哪里�！�
說完，丁勇又看了冉青一眼，眼神中充滿懷疑：“你真的不曉得？”
“……”冉青無力的低下頭：“我為什么要曉得？”
丁勇嘿嘿笑了一下：“全年級哪個不曉得李紅葉是你女朋友？”
冉青搖頭：“放屁！我們只是偶爾交流學(xué)習(xí)，互相幫助而已，要是真早戀，靳老師早把我的皮扒了�！�
學(xué)生早戀，在高中時代簡直是洪水猛獸，全校上下都在嚴(yán)防死守，但凡有一點苗頭，都會受到老師們的輪番轟炸。
冉青和李紅葉不在同一個班，只是同為優(yōu)等生，偶爾會在一起交流難題、互相幫助。
聽了冉青的辯解，丁勇嘿嘿笑了一聲，倒也沒多說什么。
倒是冉青忍不住又問道：“李紅葉失蹤，學(xué)校報警了沒有？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這幾年的月照治安已經(jīng)好了許多。
前幾年在月照城里橫行無忌的青龍幫終于被一網(wǎng)打盡，混混們要么被槍斃打靶，要么被關(guān)進看守所，剩下的也作鳥獸散，再也成不了氣候。
如今的月照市，只要不是深夜還在外面亂走，基本不會遭遇危險。
小偷小摸雖然泛濫，但至少不傷人命。只要不是年關(guān)將至的那兩個月，大白天走在路上基本不用擔(dān)心被搶劫。
但即便如此，李紅葉一個女生出門在外，還是會有危險。
丁勇?lián)u頭道：“就是她家人報警了，警察來了學(xué)校，我們才知道她失蹤了�！�
“說是親戚朋友都問了一圈，全都沒消息。從家里跑出來后，就沒了音信�！�
“我還以為她是跑來找你私奔了，沒想到連你都沒有她的消息，那看起來懸了……”
丁勇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在這個年代，哪怕是在城里，可一個年輕女孩在夜里神秘失蹤、找不到下落，依舊危險。
冉青的心瞬間亂了。
丁勇走后又過了一段時間，隔壁的合唱歌聲終于消停。
樓下小二娃的抽泣聲，也變得時有時無，小孩子終于哭累了。
夜晚徹底靜下來，大家都睡了。
可這時的冉青卻睡不著了。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呆呆的看著頭頂陰暗的天花板，一閉上眼，似乎就能看到李紅葉的臉。
他沒有騙丁勇，他和李紅葉的確不是男女朋友。
在他們這個年紀(jì)，談戀愛就是洪水猛獸，這件事哪怕是優(yōu)等生都沒有特權(quán)……或者說正因為是優(yōu)等生，反而被盯得更緊。
李紅葉和冉青這兩年來，時常在老師的辦公室里一起做卷子、討論難題，但冉青從來不做多余的事，也從不說多余的話。
兩人的相處，的確只是兩個優(yōu)等生間的互相幫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但冉青自己心里清楚，他心中翻涌著的，是一種酸澀難言、不敢直言的情緒。
那個城里長大、家境優(yōu)渥，如陽光般明媚俏皮的女孩，與他這樣的鄉(xiāng)下窮學(xué)生不同。她自信而開朗、明媚且陽光的性格，總是讓冉青羨慕。
冉青想，如果等高考結(jié)束，有些話就能說了。
他如果能考上優(yōu)秀的名牌大學(xué)，就有了說話的底氣。
可冉青計劃得很好，卻沒料到高考還剩一年，李紅葉卻突然失蹤——丁勇帶來的這條消息，令冉青再也睡不著。
他一閉上眼，似乎就能看到李紅葉滿是鮮血的臉直勾勾的盯著他。隨后涌現(xiàn)的，是心口的絞痛，疼得他無法入睡。
最終，實在睡不著的冉青，鬼使神差的翻身坐了起來。
他沿著床板爬到窗邊，小心翼翼的透過窗戶邊緣看向外面。
老陳家門口的水泥地里，靜悄悄的站著一個老人。
屋頂?shù)臒襞萆形聪纾璋档臒艄鉃⒙湓谒喾壳�。但那站在燈光下的老人，卻沒有投影。
它穿著臟兮兮的黑色壽衣，干枯的山羊胡冷冰冰的貼在下頜，消瘦的臉眼窩深陷，慘白的雙手無力的垂落在身側(cè)。右腳腳踝下，是空的。
看到這一幕，冉青的心中泛起了一絲惡寒。
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