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

    公雞報曉的第一聲，路海便睜開了眼睛。

    杜大娘子在床上翻滾來去，終是一夜不曾睡好。

    杜氏叫醒偏房的弱水和銀杏，把白玉平安扣遞過去，命令道：“你們兩個，去城中當(dāng)鋪找個人驗驗，這玩意到底值多少錢？別弄了個不值錢的貨將我騙了去！”話落，杜大娘子匆匆穿好衣服，發(fā)釵都未來得及戴，一腳踹開路海房門。

    蘇姨娘睡在里側(cè)，還未來得及用被子遮住露在外的肌膚，杜氏便走到兩人面前。

    路海躺在床上被嚇得一個嘚瑟：“你到底怎么回事？前夜當(dāng)著孩子拂我面子，早上還不讓我睡覺！”杜氏捂住眼，脫了粉妝的臉露出幾條紋路，撲倒在榻上，就要哭出來：“老爺，你可知昨夜發(fā)生何事？”杜氏身型近年來更為豐滿，這樣一撲過榻，路海的床鋪便震了震，杜氏的眼淚即刻成串的落下，嚎啕聲落在路海耳里。

    路海皺了皺眉，臉也擰在一起，甩開杜氏遞過來的手：“你這是做什么？我還沒死，不必急著哭喪！”杜大娘子道：“老爺怎可如此說，妻以夫為天，老爺便是妾的天，老爺走了，于妾有什么好處？實在是”路海不耐：“有事快說，不必吞吞吐吐！你何時成了如此性子？”杜大娘子：“昭棠她，私自給自己定了親事！”“�。渴鞘裁礃拥哪凶�？”他向來知道昭棠有自己的主見，昭棠做出這樣的事倒也不算意外，但乍一聽難免驚訝。

    “院子里還有一群不知從哪里來的野男人，老爺還是隨我去宅院看看吧，這敗壞家風(fēng)的事傳出去，叫我杜如心如何做人，對得起我遠(yuǎn)在金陵的列祖列宗嗎？”“你怎說得如此夸張！你金陵的親戚可不曉得如今還認(rèn)你？”路海說得是實話，杜氏嫁出去多年，當(dāng)日杜氏親眼見到路海面貌俊朗，還習(xí)得一身好功夫，便說什么也要嫁與路海，與路海也算得上私定終身。

    金陵杜家即便在金陵談不上有頭有臉，也算是小有資產(chǎn)，杜氏是嫡女，家族中自是不曾虧待過她，便出了千兩陪嫁。

    但杜氏著實任憑自己性子為事，選了當(dāng)時還是一介窮小子的路海，杜家自是不愿，何況云州距金陵山高路遠(yuǎn)，自此與杜氏便失了聯(lián)絡(luò)。

    路海道：“你當(dāng)年與我私定終身，與今日昭棠也不遜多讓，看看便看看，便是不知昭棠的品味可有你好？”杜大娘子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隔一會兒又開始泛起紅，言語間虛了虛：“老爺這是在夸妾，還是在罵妾？”想來路海是在夸贊他自己。

    路海對內(nèi)側(cè)的蘇姨娘說：“梅兒，伺候我更衣。

    ”蘇姨娘起身，溫婉道：“是，老爺。

    ”路海抖了抖袖子，杜大娘子的手虛虛扶上路海的手臂，路海不悅，甩開杜大娘子：“不必扶我，剛回府沒幾日，你便要鬧騰。

    ”“老爺，怎是妾的不是了？昭棠是你的親女兒，你不管，難不成讓我這個繼母來管？”“好了，帶路。

    ”路海在蘇姨娘的侍候中穿上外袍，冷冷道。

    -清晨葉子上薄薄一層染上露水，昭棠便到院子里用昨日去市集買來的篾絲修復(fù)柳姨娘留下的舊物，裴棲遲洗過幾次花瓣過后，便出門招呼匪寨的兄弟回山。

    一炷香過后，昭棠感到有些餓，轉(zhuǎn)眼便見裴棲遲從墻外翻進(jìn)來，晨光一縷照在裴棲遲的面頰上，畫中的郎君走進(jìn)來，昭棠聞到一陣香味，道：“我去了西市，買了糖糕，想著或許你能愛吃。

    ”昭棠放下手里的活，笑著接過，咬了一口，入口便是軟糯香甜的味道，“好吃。

    ”昭棠遞給他一塊：“你也嘗嘗。

    ”他自然接過，晨光將這僻靜的院落折射出細(xì)碎的光，竹籬圍成的院落染上了別樣的顏色，微風(fēng)輕輕拂過臉頰，心頭中有什么東西仿若想沖破喉嚨走出來。

    兩人坐在院落中各自吃著糖糕，杜大娘子引著路海便移至昭棠面前。

    杜大娘子一進(jìn)門，便攙著路海，朗聲道：“昭棠，婚姻嫁娶這等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迎了夫君進(jìn)門，倒也該讓老爺看看是個什么模樣的，否則，豈不是背上了不孝的名頭？”院子里的人方才一直低頭，路海睨向院內(nèi)那男子，只見那男子身型清瘦，氣質(zhì)不凡，墨發(fā)系于一枚玉簪，周身清冷載滿光華。

    裴棲遲聽聞杜氏一番話抬起了頭，路海見人，笑容堆起，向前走去，大喜道：“軍師？怎在這你遇見你？”路海沒來由的熱情讓杜大娘子愣在后面。

    路�？聪蛘烟�，又看向裴棲遲：“難不成，小女所嫁的郎君是你？”昭棠：“父親，正是。

    ”路海喜形于色：“好，好，這可真是巧，你們可曾拜堂？”“回父親，昨日便拜了堂的。

    ”“你看你這孩子，這么大的事也不曾知會我一聲。

    ”路海的舉動讓杜氏著實摸不著頭腦，嗔道：“老爺！”趙猛等人被外面的吵嚷聲驚醒，一群人圍到了院子里，趙猛上下掃視眼前的貴婦人，一身錦緞繡著爭艷的牡丹，牡丹處鋪著孔雀藍(lán)織錦，袖口和領(lǐng)口處繡滿珍珠，好不氣派，飛遠(yuǎn)鏢局倒是并非浪得虛名，趙猛揉揉眼睛道：“棠娘子，這便是你家人？”院子里多出的山匪把杜氏嚇了一跳，很快又冷靜下來，正巧不用派小廝把那些人弄出來，他們便是自己出來了，便是坐實了昭棠將野男人往家領(lǐng)的名頭，老爺定然震怒。

    看昭棠日后還如何待在路家，誰知路海的反應(yīng)在杜氏意料之外。

    路海見到熟悉的面孔，身型上前一步：“不知諸位昨夜在家中，休息的可好？”趙猛結(jié)實的手臂一甩：“不錯，比黑風(fēng)寨舒坦多了！”“那便好，還望諸位莫怪我不講求禮節(jié)，沒請諸位吃頓宴飲。

    ”梁大嫂先道：“我們都是山中粗人，不需要講究什么禮節(jié)，吃得飽睡得暖，便已是足夠。

    ”路海：“如此便好。

    ”路�；厣砜炊攀�，“前幾日，我可曾與你提過我運鏢那字畫？便是黑風(fēng)寨這軍師幫我解了圍，如心，過來，可要好好謝謝軍師，這趟運鏢所獲豐厚”路遠(yuǎn)喚身后小廝，“正志，把庫房第三個柜子里的銀子拿來！”杜氏身型未動，不明路海要做些什么。

    路海對著昭棠慢聲說道：“棠兒，時間倉促，爹對不住你，把這件事拋到腦后了，這銀子你且拿著，便做嫁妝，省的叫外人聽了，道我們飛遠(yuǎn)鏢局做事不周，我路海嫁女不必如此慳吝。

    ”路海又補充道：“爹不日便要接鏢，棠兒有機會代為父好好答謝諸位恩人。

    ”昭棠乖巧點點頭：“是，爹。

    ”路海幾乎將這趟運鏢所得收成的半數(shù)銀錢都給了昭棠，杜大娘子眼睜睜地看著那白花花的銀子被遞到昭棠手里，心頭泛起涼。

    杜大娘子等了許久，竟是等到路海將家中銀錢贈予他人，眼珠子快要掙出眼眶：“老爺，你這做的什么事，你莫不是還沒睡醒，發(fā)了瘋，不妨讓正志端盆涼水潑來？”路海半點沒理杜氏，轉(zhuǎn)頭望向裴棲遲：“只望日后，軍師還要好好對待小女。

    ”裴棲遲拱手道：“請放心，岳丈。

    ”路海聽到岳丈二字，更是笑的臉上開花。

    趙猛道：“棠娘子，你這爹倒是大氣！”路海邀請裴棲遲：“我這鏢局還缺一個師爺，你可愿做？”裴棲遲望向昭棠，見昭棠也在看自己，他下意識道：“晚輩卻之不恭。

    ”路海喜道：“好，明日便讓正志帶你去賬房看看。

    ”“老爺！”杜氏的臉漲住，絲毫沒料到路海當(dāng)著小輩的面掉她的面子，倒顯得是她行事不周，怠慢了恩人。

    路海看著杜氏，面上不形于色，內(nèi)里卻在責(zé)怪她所言少了當(dāng)家主母的樣子，路海沒讓步：“你可忘了這飛遠(yuǎn)鏢局是誰的？”杜氏一番話意旨路海大手大腳，輕易便將銀錢給了區(qū)區(qū)一介庶女，杜氏不愿道：“老爺，你這說的什么話，我為路家操持多年，府中哪一件事不是經(jīng)由我手？可老爺今日你如此之做，便是駁了妾的面子，你可曾將我放在心上，當(dāng)真是讓妾失望了。

    ”路海語氣稍緩：“這些年，你操持家務(wù)井井有條，我知你不易，我也放心將家中大大小小事物交予你手，你看，這幾年，你明知銀錢虧空”路海指著杜大娘子，“你屋中首飾，擺放的器物，你能說是不在庫銀中抽出？“老爺也知府中事物繁多，老爺出門送鏢，一走就是幾個月，蘇姨娘兩個女兒出嫁，明研娶妻，哪一樣不要銀子？”路海聽見杜氏提到另外兩個女兒的親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路海道：“杜氏！”杜氏嫁給路家二十余年，為路海生育兩子一女，此番還是頭一次聽路海稱呼她杜氏，她徹底定在原地，神情凝�。骸澳阏f什么？”“蘇姨娘嫁進(jìn)陸家多年，一心為我，溫情似水，體貼入懷，可你呢？做了什么？”路海也不管旁人在場，“你把昭皖嫁給東市的廚師，把昭思嫁到大名，幾年才能回一次云州城，你瞧瞧你做的好事！”杜氏眼眶發(fā)紅：“你只識蘇姨娘溫柔如水，可曾想過我這些年受苦良多？”路海氣的對著杜氏喊叫：“就算我路家再不富裕，倒也不必讓女兒如此倉皇出嫁，你告訴我，杜氏！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你又受的是哪門子的苦？”路海沒看杜大娘子一眼，憤然甩甩袖子離開。

    杜氏淚掛了滿臉，弱水遞來帕子，杜氏將臉上淚痕抹凈。

    黑風(fēng)寨眾人見這場面都搖搖頭，只道是城內(nèi)有頭有臉的家族中雜事繁多，不如山上輕松愜意。

    人群都散了后，杜氏一記斜眼，暗中探向昭棠的院子。

    -自打路海與杜氏大吵一架后，杜大娘子連日來消停了不少，便也沒在過來鬧，只有幾次，昭棠到院外看見用來制胭脂的器物倒在地上，好在這胭脂只差幾日便可制成，便也不礙事。

    昭棠拿了早前買過的香料，倒進(jìn)濾好的杜鵑花汁里，到院外架起火，準(zhǔn)備下一步的熬煮。

    一雙月白色繡花鞋出現(xiàn)在昭棠眼前，水藍(lán)色的羅裙襯著肌膚勝雪，自有一番花容月貌。

    女子發(fā)間的步搖隨著她的走動緩慢搖擺，她看著昭棠的動作，佯做驚奇：“昭棠，這粗活怎好讓你來干？”昭霞看似關(guān)心，實則是在嘲弄昭棠身為庶女的身份。

    昭霞慢言慢語道：“我好言勸你，你還是盡快離開路家吧，身為庶女，這府中是留不得你的。

    ”昭棠嘆口氣，這娘倆便這么迫不及待要將她逼出府中了么，她掃了一眼昭霞，神色淡淡，繼續(xù)攪拌著鍋內(nèi)的杜鵑花汁，道：“姐姐留不得，妹妹便留得了嗎？妹妹可知女子出嫁隨夫，想來不日嫡母便會為你安排親事，妹妹還是多花花心思用給自己吧。

    ”只三言兩語便讓昭霞失了氣勢，昭霞辯不過昭棠，只暗暗氣憤，臨走前，將那火煮著的陶鍋一腳踢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