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
杜氏的一番挑事草草落下帷幕,無人打擾,昭棠在路家的日子也樂得自在。
屋內(nèi)案幾上擺放著滿滿一排正紅、粉紅、橘紅色胭脂,胭脂制成后,昭棠便將其放入裴棲遲臨行前雕刻的雕花木盒內(nèi)。
經(jīng)過上次失火一事,昭棠為防秘方丟失,已經(jīng)將秘方背了個七七八八,秘方中的胭脂有粉狀、膏狀和片狀,昭棠將柳姨娘秘方上的膏狀胭脂全部做了一遍,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可以復刻大多數(shù),只有少部分還缺少些材料,加上香料不夠齊全,難以像秘方中盡善盡美,制胭脂講究熟能生巧,昭棠也不強求。
昭棠將胭脂盒尋了個地方妥帖安置好,看了看屋外晨曦穿過窗欞的微光,裴棲遲不知被山上什么事拖住了,幾日都不曾回。
昭棠掃了一眼內(nèi)室,看到那些晾干的紅花,聞起來還帶有怡人的暗香,見時間尚早,昭棠便心血來潮制作起香囊。
紅花板板正正收入香囊內(nèi),昭棠從柳姨娘的妝匣中又翻出個琉璃珠子來,縫到香囊上。
昭棠想起裴棲遲雕刻的云紋,心細工整,便覺這樣不夠,她拿出彩色的絲線,繡上一個福字。
昭棠自小學的是武,繡工實是拿不出手,看著歪歪扭扭的福字,用彩色的絲線湊合看著還挺像那么回事,昭棠滿意笑笑,這花青色的香囊看著倒與他相稱,紅花香氣怡人,加上藿香的味道,就是不知道裴棲遲是否會聞膩了藿香的味道,做完香囊昭棠便外出兜售胭脂膏,胭脂攤設(shè)在東市,昭棠將正紅、粉紅、橘紅色三色胭脂依次排開。
東街在云州城很是熱鬧,胭脂攤也格外的多,但昭棠攤子上一排排小巧精致的木盒還是沒來由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小娘子,你這胭脂看著倒是新鮮。
”身穿淡藍色羅裙的女子望著胭脂盒走來,目光掃過木盒,嘴唇染笑,“這木盒倒是雕得好看。
”昭棠笑道:“這木盒是我夫君雕的。
”“你夫君倒有雙巧手,不知胭脂可好?”昭棠蘸取粉紅色胭脂抹在手背處,甜甜笑著:“你瞧,這是桃花花瓣制成,芳菲盡后桃花開,這桃花絳雪成妝,任其凋零地落在地上,豈不可惜?用這桃花趁著姐姐的粉靨,實乃妙哉。
”女子聽完這一番話,臉色紅潤,她掀開木盒,胭脂膏泛著光澤,捻起柔粉暈染在臉頰,原本清秀的面容多了三分嬌柔。
“可好看?”女子問道。
穿鵝黃襦裙的少女湊熱鬧般地撥開人群,望著女子,興奮說道:“姐姐,這粉色胭脂膏與姐姐正相稱,愈發(fā)襯得姐姐膚如凝脂,連春日的梨花都要遜色三分!”女子面露羞赧。
待淡藍羅裙的女子拿著胭脂膏款步離去,少女對著胭脂盒直搖頭:"顏色雖美,可我若抹著回家,定要被阿娘罵。
”昭棠打開橘紅色胭脂:“妹妹不妨試試這個顏色,倒是與你的年紀相配。
”少女接過云鏡,笑開了花:“我還未見過此等顏色的胭脂。
”橘色胭脂膏拂在頰上,添上些許活力。
“方才那位姐姐涂抹的胭脂膏是用桃花做的,這又是什么花做的?”少女好奇問道。
“妹妹可知一種蘿卜,因產(chǎn)于西域,通身金黃色,碾碎融入花汁中便可制成如此顏色。
”“這蘿卜可是花?”少女圓眼微微睜大,懵懂地看向昭棠。
昭棠淺淺一笑:“乃是一種蔬菜,用于菜肴。
”少女雙眼靈動,閃過一抹狡黠:“倒是有趣。
”少女摸著發(fā)燙的臉頰,將錢遞給昭棠,忽然扯開嗓子吆喝:“云州城獨一份的秘制胭脂,便宜又好看,快來買呀!”一瞬間,女子們駐足過來,將昭棠胭脂攤團團圍住。
一個男子也步行而至:“我給我家娘子買一個。
”昭棠問道:“不知你家娘子年歲幾何?”男子道:“今日便是剛出了月子,我打算買些胭脂水粉回家,哄娘子開心。
”“不知你家娘子膚色如何?”“便跟”他略微沉吟,“小娘子差不多。
”昭棠拿出橘紅色的那盒胭脂:“這個顏色市集上還比較少見,你娘子定會歡喜。
”“橘紅色?我要一個。
”沒一會兒功夫,昭棠的胭脂攤便空了。
昭棠沒留意到,不遠處,牙子正站在街角慢悠悠踱步,瞇起眼睛靜靜打量著昭棠的方向。
昭棠將今日掙取的銀子裝進錢袋子里,撤了攤緩步往回走。
夜色漸起,昭棠路過湖邊,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湖中心的橋,有身著官袍忙完公事匆匆趕回家的,有趁著夜色在市集內(nèi)逛街的,還有年紀尚輕的新婚夫婦,在湖邊打情罵俏。
昭棠心中泛起漣漪,若是趕上花燈節(jié),定會更加熱鬧。
昭棠不由想到,若是裴棲遲回來,她定要第一時間將香囊遞給他。
-夜色深沉,樹葉隨風在枝梢搖曳飄舞,“沙沙”的聲音宛如在低聲絮語。
“走水了,走水了!”昭棠睡得熟,直到一聲噼里啪啦的脆響,院外丫鬟尖銳的叫喊聲響起,昭棠才醒過來。
還未睜開眼,便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昭棠強撐著睜開微朦的雙眼,屋內(nèi)榻上、窗紗,還有木椅全部被火苗舔舐。
眼見火苗向上攀漲,如同要致人死地的毒蛇一般吐著信子,昭棠的神智終于徹底清醒。
不好!來不及憂心被湮沒在火苗里的其他物品,昭棠即刻身著褻衣下床,顧不得披上外衫,匆促到床頭翻找柳姨娘的妝匣。
柳姨娘留下的全部貴重物品以及胭脂秘方便存在這妝匣內(nèi),見妝匣無事,昭棠才松了口氣,得益于她的好習慣,這妝匣從不離床太遠。
房梁轟然倒塌,終是不堪重負地砸落在昭棠眼前,昭棠本能地抬手遮擋,卻被撲面而來的熱浪嗆得劇烈咳嗽,散亂的青絲粘住汗?jié)竦哪橆a。
找尋妝匣的瞬間,卻是耽誤了離開的時機,呼吸漸漸被奪走,濃煙纏住咽喉,她眼前陣陣發(fā)黑,感到雙腿發(fā)軟,隨即跪倒在地。
昭棠感覺意識逐漸模糊之前,熟悉的松針香混著硝煙涌入鼻腔,一雙有力的手護住了她的腰,將她凌空抱起,沖出了層層烈火圍攻的法場。
丫鬟小廝們拎著木桶跌跌撞撞地來回奔忙救火,潑出去的水轉(zhuǎn)瞬便被烈火吞噬,院子里梁柱從中間燒開來,落到地上發(fā)出悶響,窗欞扭曲變形。
“香囊!”昭棠驚呼出聲。
昭棠便要往火場里沖。
裴棲遲快一步攬住她的肩膀,緊緊攥住她的手。
昭棠的目光撞進裴棲遲被火光映得通紅的眸子,他的眸子里面盛滿了焦急,幾乎快要溢出。
相識這些時日,昭棠便是第一次見他向來平淡如波的眼眸帶上焦急,下頜更是緊緊繃著。
火光激烈的燃燒,下人們行走的腳步聲,似乎都消散開來,變成灰色的影子,只有眼前的人才有亮色。
他的聲音開始抖:昭棠,你冷靜些,你知不知道你差點被燒”成親許久,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最后一個字終于被劇烈的響聲沖散,昭棠已然直到他想要說的是什么,她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
等到下人將火完全撲滅,空氣中傳來渾濁的煙熏味,昭棠將懷里抱著的妝匣塞進裴棲遲手中,婉言安撫道。
“我去尋個東西,馬上便回來。
”女子側(cè)身坐在窗邊,窗外清風拂過,吹動柳姨娘發(fā)間的翠羽步搖微微搖晃,那雙春水般的眸子從來都是笑意盈盈得望著昭棠。
“棠兒,怎生如此不小心?”女子望著昭棠磕破的白嫩小腿,蹙起眉心,那是昭棠練習木劍時沖力太大,跌落在地時磕傷留下的傷疤。
昭棠小小的身體站著,眉眼透露出倔強:“這點小傷,不礙事。
”柳姨娘寵溺道:“你爹教你習武是好事,只是女孩子家還是不要太過勞累,練習的差不多便要休息一會兒,知道嗎?”柳姨娘一邊說著一邊拿出紗布為昭棠處理傷口。
柳姨娘的身上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的馨香,這股沁香填滿了小昭棠的鼻尖。
奶奶的聲音響起:“棠兒知道了,娘。
”素手輕抬時,女子腕間的羊脂玉鐲輕碰著檀木梳,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繡著金絲的袖口溫柔落向昭棠的發(fā)頂,指著案上放置的楠木纏枝食盒。
女子聲音輕柔道:“棠兒,這酥瓊?cè)~還是熱乎的,快來吃�。 彼崎_食盒,香蜜盈在金黃的酥油上,蒸騰的香氣仿若一團薄霧,映進昭棠的眼底。
柳姨娘的院子里總是布滿了各種奇異香味,幽蘭香裹挾著茉莉的清冽,金桂的芬芳吹散滿院,龍腦香摻和著檀香更是將院內(nèi)增添了絲絲綿長的清韻。
思緒翻轉(zhuǎn),刺鼻的焦糊味襲向鼻尖,墻壁上鋪蓋著灰燼,熊熊燃燒的烈火仿若還直沖屋頂橫梁。
昭棠回到屋內(nèi),一切都變了模樣,她腦海中恍若重現(xiàn)柳姨娘昔日的音容笑貌,記憶中,柳姨娘從來都是溫柔婉約,不曾對她說過一句重話,也為了一隅安生,在路家隱忍多年。
此刻,昭棠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記憶里的溫情和芬芳化成了齏粉,似乎被這一場無名之火帶走了。
裴棲遲見昭棠久久未出,便跟隨進入屋中,只見昭棠秀發(fā)披散垂落在腰間,孤身立于破敗的屋內(nèi)。
昭棠掌心攥住的香囊四角已被燒得發(fā)黑,琉璃珠子還定定地系在香囊之上,內(nèi)部填充的花瓣也散落開來,只留下隱隱若現(xiàn)的花香味,香囊上彩色細線繡著的福字也已然開線。
昭棠捏著香囊,走出屋門,準備將香囊扔到亂成一片廢墟的屋角。
裴棲遲領(lǐng)先一步接過昭棠手中的香囊。
昭棠眼底泛起紅暈,仿佛是哭過,又好像根本一滴淚都沒流。
四目相對,裴棲遲心有領(lǐng)悟,溫柔道:“給我吧,這本就不是你想送我的嗎?”昭棠腦中似乎糊滿了漿糊,眨了眨無神的雙眼,緩了半天,才理解裴棲遲所說何意。
“可它”“我會讓它恢復如初的,你信我。
”沒去理會香囊如何才能復原,裴棲遲眼中的篤定,無聲抑制住昭棠內(nèi)心發(fā)酵的酸意。
他道:“是我的錯,是我回來晚了。
”昭棠緩緩搖頭。
女子的臉被汗?jié)瘢嘟z一縷縷粘在面頰和脖頸處,只那一雙杏色的眼眸還亮著,心中那絲理智喚起。
她定定道:“你愿意隨我離開路家嗎?”細碎的星光在昭棠眼底流轉(zhuǎn),眼底深處翻涌的倔強,似如永不熄滅的火苗,裴棲遲知道這才是昭棠內(nèi)心的本色。
裴棲遲點點頭:“自然。
”他愿意離開黑風寨來到路家,自然也愿意隨昭棠離開路家。
昭棠倏然之間想起什么:“對了!”她翻找床底下曾經(jīng)依此擺放好的物品,此時幾乎已經(jīng)燒焦,留下一片焦黑色,未燃盡的殘屑隱約現(xiàn)出火光。
裴棲遲隨手拿起一枝木棍,將殘屑挑開。
昭棠指尖在存留燙意的灰燼中撥弄,鎖住木箱子的銅鎖已然變型,碎布邊緣卷起毛邊。
昭棠拿過散落在箱頂?shù)乃槠�,原以為會看到燒焦到烏黑的銀子,卻沒料到,木箱里面早已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