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星辰紋的密碼
蘆笙節(jié)的炊煙,還在寨子上空繚繞,龍安心已經蹲在合作社倉庫的水泥地上擺弄電腦。屏幕藍光映著他眼下的青黑——為趕州文旅局的展銷會,他已經三天沒回老屋睡覺了。主機風扇嗡嗡作響,驚動了梁上做窩的燕子,雛鳥的叫聲混著屋檐滴水聲,在清晨的倉庫里格外清脆。
"啪!"
一塊濕泥巴突然砸在電腦屏幕上。龍安心抬頭看見阿蕾嫂十歲的兒子阿巖站在門口,褲腿沾滿泥漿,手里攥著把剛摘的野楊梅。
"阿媽說,"男孩用苗語夾雜著生硬的漢語,"漢人的機器吃魂!"說完把楊梅往地上一扔,紫紅色漿果滾到龍安心腳邊,像散落的血珠。
龍安心撿起顆楊梅在衣襟上擦了擦。酸甜滋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他突然想起昨天文旅局楊干部發(fā)來的郵件:"產品包裝必須體現(xiàn)民族文化元素"可電腦里那些設計模板,怎么看都像給旅游紀念品店批量生產的貨色。
倉庫木門吱呀作響。吳曉梅拎著竹籃進來,發(fā)髻上的銀鈴隨著步伐輕顫。她今天換了件靛青色的新苗衣,領口繡著細密的星辰紋——這是要參加重要場合的裝扮。
"給。"她從籃子里取出塊靛藍土布,展開是幅精美的繡片:中央是抽象化的獼猴桃輪廓,周圍環(huán)繞著十二個星辰紋樣,每個星辰都由七針繡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龍安心手指撫過那些凸起的紋路:"這是"
"務婆教的《創(chuàng)世歌》里十二個太陽。"吳曉梅的銀頂針在晨光中閃了一下,"阿爸說,老輩人用這個記采摘時辰。"
她翻開繡片背面,龍安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星辰紋的走線方式完全不同——正面看是規(guī)整的幾何圖形,背面卻形成蝴蝶翅膀的脈絡。陽光透過布料的經緯,在地面投下雙重紋樣的光影。
"苗繡的規(guī)矩。"吳曉梅用針尖挑起一根金線,"活人看正面,祖先看背面。"
電腦突然發(fā)出刺耳的提示音。龍安心打開郵箱,最新郵件里文旅局要求補交"商標注冊證"。他苦笑著點開知識產權局的網站,在"商標圖樣"上傳了剛拍的繡片照片。
系統(tǒng)立刻彈出紅色警告:【該圖案與已有商標高度相似】。龍安心放大對比圖,發(fā)現(xiàn)某省城公司注冊的"苗家風情"商標,竟然盜用了幾乎相同的星辰紋排列。
"怎么了?"吳曉梅湊過來,銀耳環(huán)蹭到龍安心的肩膀。
他指著屏幕上的法律文書:"有人搶先注冊了你們的傳統(tǒng)紋樣"
吳曉梅突然奪過鼠標,放大圖片細節(jié)。她的指尖停在某個星辰紋的轉角處:"看這里。"針腳走向有個微妙的起伏,"這是我們吳家的斷針記號。"
龍安心這才注意到,每個星辰紋的——那個所謂的"苗族文化保護協(xié)會"標志,分明是剽竊了務婆歌棒上的圖騰。
直播鏡頭突然切換到外景:那家公司的展示廳里,林妍正在向記者介紹"新開發(fā)的民族文創(chuàng)產品"。她身后展架上,印著星辰紋的絲綢圍巾標價1888元。當記者問及紋樣來源時,她微笑著回答:"是公司設計團隊深入采風后的創(chuàng)新成果"
龍安心關掉視頻時,發(fā)現(xiàn)吳曉梅已經重新拿起繡繃。銀針穿梭的速度快得驚人,這次她繡的是幅地圖——雷公山的輪廓用金線勾勒,某個位置特意留出空白,旁邊繡著苗文與漢字對照的"藏圖處"。
"明天上山。"她咬斷線頭,"找太公埋的銅碑。"
夜雨停歇時,龍安心在父親筆記里發(fā)現(xiàn)了關鍵線索。1979年的記錄頁上,龍青云用鉛筆草繪了鼓樓榫卯結構,角落卻標注著奇怪的方位:"東北柱下三尺,見星則止"。他翻出老懷表,表蓋內側刻著的微型星辰紋,此刻看來與吳曉梅頸后的紋身如出一轍。
晨霧中,兩人帶著鐵鍬來到鼓樓。龍安心數(shù)著地磚找到位置,挖到第三下就碰到硬物。刨開泥土,露出個生銹的鐵盒,里面是用油布包裹的銅板——光緒年間官府頒發(fā)的"紋樣專造執(zhí)照",上面明確寫著"吳氏銀器獨用星辰紋,別姓不得僭越"。
銅板背面刻著更重要的信息:該特權源于吳家先祖發(fā)明的"斷針加密法",即在傳統(tǒng)紋樣中暗藏家族標記。龍安心用手機微距鏡頭拍攝,發(fā)現(xiàn)每個星辰紋的轉折處都有個極小的缺口,連起來竟是古苗文的"吳"字。
"去州里!"吳曉梅突然站起來,銀飾嘩啦作響,"找那個"她說了串苗語,見龍安心不懂,掏出小本子寫下歪扭的漢字:"非物質文化遺產司"。
正午的州政府大樓前,龍安心被保安攔下。他渾身是汗地解釋來意時,吳曉梅突然解開衣領,露出后頸的紋身。保安隊長是苗族人,看見紋身后臉色大變,立刻用對講機呼叫上級。
非遺辦的李主任是位戴銀絲眼鏡的女學者。她仔細查驗銅碑后,從檔案室取出一卷1983年的工作筆記。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張收據,記載著當年征集民間工藝時,曾向吳曉梅的祖母支付過"星辰紋樣使用補償費"五元整。
"這就構成在先權利。"李主任的鋼筆輕敲桌面,"不過"她欲言又止地打開電腦,屏幕上顯示著國際知識產權組織的數(shù)據庫。那家公司已經在美國、歐盟等地成功注冊了包括星辰紋在內的七個商標。
"除非"她突然看向吳曉梅的頸間,"能證明這是家族特有的人身標記。"
回寨子的長途汽車上,龍安心一直盯著手機里林妍的朋友圈。最新動態(tài)是張咖啡杯照片,背景虛化的文件上隱約可見"上市招股書"字樣。吳曉梅靠窗睡著,發(fā)絲隨顛簸輕輕顫動,頸后的星辰紋時隱時現(xiàn)。
合作社門口停著輛省城牌照的黑色轎車。穿西裝的男人遞來名片時,龍安心注意到他袖扣是簡化版的星辰紋:"我們董事長想請您吃個飯"
"告訴林妍,"龍安心把名片撕成兩半,"法庭見。"
夜深了,龍安心在電腦前整理證據材料。陳默發(fā)來的視頻通話窗口里,能看見他辦公室堆滿案卷:"有個辦法,但需要吳家配合"他壓低聲音,"申請人體紋樣版權。"
吳曉梅端著藥茶進來時,龍安心正對著《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發(fā)呆。她放下茶杯,突然用銀針挑破指尖,在版權申請表上按下血指印。鮮血滲入紙張纖維,恰好覆蓋在"申請人簽名"欄上,形成奇特的星辰狀紋路。
"苗人的法律。"她說著龍安心聽不懂的話,從背簍取出個舊陶罐。掀開荷葉封口,里面是用山蒼子和靛青調制的特殊墨水——正是當年給她紋身用的原料。
晨光中,龍安心帶著全套材料趕往州法院。出租車收音機里正在播報新聞:某文化公司暫緩ipo進程,原因是民間藝術保護組織提起的侵權訴訟
車窗外的盤山公路蜿蜒向上,晨霧中的雷公山輪廓漸漸清晰。龍安心摸出父親的老懷表,表蓋上的星辰紋在朝陽下閃著微光,仿佛在無聲訴說那些關于根脈與傳承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