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地獄
冶曇踏進的因果線不是子桑君晏回來王宮的那一天,是子桑君晏小時候。
老皇帝三千多歲,盡管修士誕育子嗣艱難,皇家限制更甚,但他還是有許多孩子。
子桑王族的皇子們,小時候會放在一起教養(yǎng),直到三歲時候根骨定型,統(tǒng)一測量資質(zhì)后,才會被送去皇家的太學(xué)。
冶曇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變小了,不是之前坐在子桑君晏肩上那種變小,而是當(dāng)真變成了一個嬰孩。
“娘娘,育嬰司的人求見……”女官神色慌張,聲音異常。
皇后午睡起來,慵懶地?fù)瘟藫晤~頭,不甚清醒,讓他們進來。
女官示意后面抱著孩子的奶娘上前。
“娘娘,是……殿下他……”
皇后抬眸看去,頓時微微一定,臉上神色卻不動。
女官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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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孩子的奶娘卻無法跪,只得按捺焦慮低聲解釋:“殿下用過藥后,午睡醒來,忽然便呈此狀。”
皇后臉色不變:“醫(yī)修呢?”
“就在門外�!�
醫(yī)修跪禮垂眸,斟字酌句回話:“娘娘放心,殿下的異狀不會影響太大,停藥一定會消除。只是殿下年幼身子骨脆弱,近期不易再用藥。殿下,殿下的資質(zhì)近似凡人,反應(yīng)也慢上許多,再用藥,恐怕也無濟于事�!�
皇后的臉色儼然陰沉,卻并無意外。
整個宮殿內(nèi),鴉雀無聲。
直到皇后的聲音幽幽響起:“那孩子呢?”
“那孩子的根骨極佳,后宮眾皇子,無人能及�!�
皇后的神情從容,看著襁褓里的嬰孩翡色漂亮的眼眸,嫣然一笑:“那從今以后,那孩子就是你們的殿下了�!�
醫(yī)修奶娘似早有預(yù)感,沒有露出一絲異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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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心情很好的樣子,抱過孩子,不熟練地哄著,口中輕描淡寫:“處理干凈點�!�
醫(yī)修神色大變,還來不及跑出內(nèi)殿,就看見奶娘的尸體站在他面前,濺出他一臉的血。
皇后看著不哭不鬧的冶曇,留著長指甲的手指順著他的臉到脖頸:“真漂亮的孩子,可惜是個傻的。”
處理完奶娘和醫(yī)修,女官恭敬站在旁邊,神色微微猶豫:“殿下畢竟是娘娘的親骨肉……”
皇后紅唇一牽,聲音懶懶氣若游絲:“你怕什么,我難道會殺他嗎?麟兒也需要一個‘傀儡’呢。去把麟兒抱來我看看。”
一場傀儡換太子,在她一言之間,悄無聲息完成。
皇后的位置得來不易,生下的孩子體質(zhì)卻一般,盡管從小用藥淬煉,結(jié)果非但沒能變好,反而只比凡人強上一點。
子桑王族一直有承業(yè)替命傀儡的傳承,傀儡一般并不知曉自己的身份,當(dāng)做普通皇子一同長大。她便起了心思。
沒想到,這個傀儡的資質(zhì)居然萬中無一,李代桃僵的計劃自然水到渠成。
皇后本就急功近利,連自己襁褓中的骨肉都隨意讓人用藥,面對子桑君晏的時候,更是隨心所欲,從未將他當(dāng)人,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說下就下,竟然逼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每日除了必要的飲食睡眠,其余時間不間斷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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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是尋常孩子,本宮都不擔(dān)心,你們怕什么?”
女官雖然覺得不妥,也只是怕拔苗助長,她面對真正的皇子還會試著向皇后求情,子桑君晏只是一個外表類人的傀儡,又不是人,她當(dāng)然不會多事。
但子桑君晏竟然也都做到了。
他會呼吸就會煉氣,在皇后粗暴的逼迫干預(yù)下,三歲測試根骨時候,就已經(jīng)筑基,震驚朝野,天下都知真玉王朝出了一位生而知之,舉世罕見的天才。
皇后養(yǎng)子桑君晏,像養(yǎng)一個不需要交流沒有感情的人形工具。
養(yǎng)冶曇,則像養(yǎng)一個解悶的貓狗。
冶曇從小不喜歡動也不說話,每天子桑君晏修煉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望著窗外,神情放空發(fā)呆。
盡管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傻子。
但白發(fā)翡色眼眸又安靜的孩子實在漂亮,加上是自己的親骨肉,皇后高興了也愿意逗一逗,不高興了,便棄置一旁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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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桑君晏有時候不修煉,坐在他旁邊,兩個人安安靜靜看著遠(yuǎn)處的云。
旁邊是一只別人看不見的,撐著小紅傘啃樹枝的小熊貓。
冶曇:“你是天地化育而生的傀儡,怪不得跟他們都不一樣�!�
子桑君晏和這個世界有一種很明顯的疏離隔閡,讓他跟世間的人格格不入。
世界對他也跟對別人不一樣。
帝王太子是天生的懷疑者,對這種怪異的隔閡不同會更加敏感。
普通人都知道,世間的很多事都是沒有理由的,也不需要理由,只有他認(rèn)真地求證,覺得萬事萬物都有規(guī)則和因果。
女官小聲提醒王后:“太子該親近點常人了,到底是……從小不哭不笑,現(xiàn)在年歲見長,越發(fā)沒有人氣,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太子完美得不像活人�!�
她的話已經(jīng)是經(jīng)過修飾的,子桑君晏資質(zhì)絕倫,但卻不像別的孩子,他從不跑動,每一步都像尺量一般從容,眸若寒潭沉靜,目不斜視,心無旁騖,亦無雜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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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情的人只覺得太子俊美尊貴,天生的帝王威儀,看在知情的人眼里,卻只覺得到底是天地化育的傀儡,無情無心,沒有活人的煙火氣,沒有七情六欲,也沒有感情。
但這跟皇后粗暴教養(yǎng)他的方式脫不開干系,除了讓人一味教導(dǎo)他修煉,皇后連說話都不教他說,與人接觸的禮儀之類更是沒有。
女官不是在意太子正不正常,她是怕,太子的異常會引人懷疑,繼而發(fā)現(xiàn)她們用傀儡換了太子。
皇后卻并不在意,慵懶地按了按鬢發(fā):“他是太子,就該疏離成熟些,別人才會怕他。修為實力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沒什么用。”
但,有時候連皇后看到太子也會冷不防心頭一涼。
那雙寒潭一樣的眼眸,過分沉靜尊貴的氣度,與他面對面,像獨自一人面對神殿俯視眾生的雕像。
讓她想起自己做過的所有虧心事。
太子七歲時,郁羅蕭臺傳出收徒。
郁羅蕭臺主人學(xué)貫天下,傳言他佛道雙修,從一處上古秘境里得到了天道傳承,乃是天道欽定的執(zhí)法者,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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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思就是天道的意思,試問天下誰人敢不從?
這是三千年來,郁羅蕭臺第一次收徒,并且,下一任天道傳人就從弟子中誕生。
更重要的是,郁羅蕭臺是真玉王朝的死敵,是阻攔真玉王朝一統(tǒng)修真界的障礙。
子桑君晏的資質(zhì)世所罕見,皇帝將目光投向了他。
他雖然派子桑君晏去,并給予厚望。
但同時,對真玉王朝的皇室、貴胄乃至于大宗派上層發(fā)出暗示:“誰得到天道傳承,誰就是下一任真玉皇帝�!�
自古無論修真界還是凡間,太子都不一定最后能成為皇帝。
但老皇帝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
他只差明說:“如果你不能比所有人都強,朕就會放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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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桑君晏當(dāng)然被選中了。
但不代表他就成為了天道傳人。
郁羅蕭臺收了共九個弟子,每一位都放在九侍宸那里教導(dǎo),每一年都會淘汰,最終讓郁羅蕭臺主人從九個里面選擇其一。
和老皇帝如出一轍的意思:如果你不能是最強的,郁羅蕭臺就會放棄你。
傀儡不能離開主人太久。
皇后得知子桑君晏即將去往郁羅蕭臺修行,將他招到面前,連表面的母子情深都懶得表演,指著冶曇,毫不客氣地告訴他:“他的母妃為了救本宮而死,本宮要你將他一同帶去郁羅蕭臺。并要你發(fā)誓,護他性命!”
就算是傻子,到底也是自己的親骨肉,傀儡嘛,自該為主人而死。
子桑君晏寡欲冷靜:“是�!�
冶曇在這條因果線里的身份,就是那個背刺子桑君晏的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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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曇輕輕看著子桑君晏,微斂的眼波像春風(fēng)涼雨揉碎的湖,懨懨清澈:“她騙你利用你,你不生氣嗎?”
“他們都利用你,殺你,你不生氣嗎?”
冶曇不甚認(rèn)真的困惑:這些理由,也不夠回答他的為什么嗎?
因果再次走到子桑君晏回國,皇帝布下天羅地網(wǎng)剿殺的那一刻。
雷雨傾盆。
皇帝和皇后不愧是夫妻,他從一開始就計劃,利用子桑君晏得到天道傳承,成為像郁羅蕭臺主人那樣的人。
三千年前郁羅蕭臺主人的強大,給年幼的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刺激,是恐懼,也是向往,更是恨意。
老皇帝陰戾怨恨不已:“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若不是郁羅蕭臺截斷龍脈,真玉怎么會日漸衰竭?無法帶領(lǐng)臣民飛升的天子,這些大宗門這些世家貴胄日漸離心,朕只能用子桑王族的傳承來籠絡(luò)他們!
“有傀儡,就有多出的一條命。渡劫突破時候,就多了一層保障,如此他們才肯尊重王室。朕沒有辦法,父皇倉促離世,偌大的江山壓下來,朕要守住真玉,朕之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無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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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算什么人?你為了區(qū)區(qū)一群傀儡要眼看著真玉亡國……朕是天子,朕要你死,你敢不死!”
冶曇撐著傘,傘檐緩緩輕抬,露出冰雪色的眉目,眼波安靜極輕,像是沒什么興致,清圣得無辜。
“這個理由夠不夠?”
子桑君晏臉上無喜無悲,無心無情,一如既往的冷靜,沒有絲毫倦怠之意。
冶曇:“不夠嗎?”
皇后隱在夜色里,刀光無影,趁著皇帝虛弱的間隙,瘋狂又極端冷靜地殺他:“你真蠢!”
她優(yōu)雅又兇狠地笑:“他就是你嘴里,沒有靈魂不配活著的傀儡呀!陛下�!�
冶曇極輕地嘆息,抬眸平靜地望向天空。
南國景色,即便陰霾霧雨,草葉也是陰綠的蔥郁,望去,世界水墨畫一樣陰慘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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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安靜溫柔的懨懨,輕聲慢吞吞地說:“世界美好嗎?”
子桑君晏寡欲淡漠,墨色眼眸清正。
冶曇看著他,祂只喜歡皎白干凈的東西,但這個人是黑色的呀,為什么喜歡被他看著?
地府用生死樹的大因果困住了子桑君晏,讓他一次又一次進入不同的因果里,一次一次經(jīng)歷王朝覆滅,宮廷爭斗,人心殺戮。
讓他一次又一次被殺,也一次又一次逼他弒君殺母。
他是照夜,是真玉的太子,因果就要他一次又一次讓真玉在他手中崩塌。
任何改變都沒有用,要么死,要么同流合污,總要走進那個黑暗殺戮死亡的夜晚。
“……你是傀儡不是人,連天道也不將你視同人對待,所以天書令殺任何人都有理由,殺你不需要理由。”
誰,是誰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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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你連芻狗草芥都不是。你只是梵炁化身,無情無心的軀殼�!�
“……你想要的為什么,天道不給你的,地獄會給你�!�
“……這是永不超生之地,無限循環(huán)的罪惡牢籠�!�
“……過去你高高在上,真玉太子之位不入你眼中,你現(xiàn)在體會過什么叫一無所有了,開始拼了命的想要這些往日看不上的身外之物了吧!”
“……你不是從來公正,從不枉殺嗎?你看看你現(xiàn)在殺了多少人?他們的名字可有寫在天書上?”
“……你殺他們的次數(shù),抵過所有因為真玉王朝死去的傀儡�!�
“……殺吧……殺吧……憤怒、怨恨、悔恨……”
“……人為什么會想知道真相?自討苦吃�!�
“……你以為你會不變嗎?十次百次千次萬次不變,十萬次億萬次呢?每一寸骨血都填滿了罪惡,你也只是個庸人,不,你甚至連人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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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無邊,生死無岸……”
門里是沒有時間的,時間每一秒都在因果里焚燒重來。
任何人被困在這里,遲早都會瘋掉。
冶曇撐著傘,默默跟著子桑君晏,祂不會瘋,對一朵萬年優(yōu)曇婆羅而言,靜止才是永恒。
但,子桑君晏會。
他待在這里越久,越不像人,越會被因果反噬。
“還認(rèn)識我是誰嗎?”
因果線的碧落山上,冶曇站在困獸一樣神情淡漠,墨色眼眸無神的子桑君晏身邊。
看著他殺戮的所有人層層疊疊倒下,又被因果線焚燒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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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天書也心驚肉跳,唯恐子桑君晏神智不清,下一瞬刀尖便會向著冶曇的眼睛而去。
好幾次,他們進入的因果線時間,冶曇都處在一刀捅了子桑君晏的時候。
在子桑君晏的記憶里,冶曇背刺他的記憶,早就蓋過了真實世界存在模糊的兇手。
冶曇跟他一起長大,一起去碧落山修行,背叛他,而不是別的無關(guān)緊要的人。
“為什么?”他的手按在冶曇的肩上,永夜一樣的眼眸一瞬不瞬看著冶曇,面容沉靜,那寒潭之下卻已經(jīng)有暗涌。
冶曇看著被他的血染紅的手指。
祂抬眸,翡色的眼眸安靜,清澈的溫柔:“你生氣了嗎?可以殺我哦。沒關(guān)系的�!�
冶曇不會生氣,祂分得清,子桑君晏但凡有一次分不清,有一瞬相信了是冶曇要殺他,就會一次次走進這條因果線里,反反復(fù)復(fù)經(jīng)歷被背刺的時刻,就會越來越相信。
直到,他的記憶被因果線里的一切真相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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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曇一眨不眨看著他,眸光清澈:“你在痛苦嗎?會感到痛苦,是人才會有的�!�
子桑君晏的臉上什么情緒都沒有,和從前一樣沒有感情,只是微微放空,越發(fā)寡欲淡漠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反反復(fù)復(fù)的受傷死亡,雖然每一次因果線焚燒結(jié)束,傷口也會煙消云散,但精神和靈魂會以為自己受傷了,因此才站不穩(wěn)的。
他微微一晃,冶曇站在原地不動,他就像靠在冶曇肩上,像是擁抱一樣。
在層層疊疊的尸體和源源不斷的殺戮,不斷進入又不斷焚燒的因果時間的畫卷里。
被反反復(fù)復(fù)背叛的受害者,擁抱住了兇手。
這被無限因果篡改,冒名頂替的兇手,安靜溫柔地站在那里,輕輕蹙了蹙眉。
雖然不解,但祂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