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夜色
三族混血。
安瓷被andre的話震驚得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到枕頭邊手機接收短信的震動,才回過神,連忙三下五除二地換好衣服,才把手機拿起來,點開短信界面,目光在發(fā)信人那一行停留了許久。
上面寫著的名字是安仁,她的父親。短信很簡單,只有一條,說的是這周末他要去跟客戶談筆生意,讓安瓷要么留校,要么只能自己回家,他沒辦法來接她。
安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從學校到家里的距離。不比中國,美國郊區(qū)地廣人稀,交通大多依賴私家車,普通小鎮(zhèn)一般只有定點班車。她用谷歌查了下附近的公交車站,心情復雜地發(fā)現(xiàn)最近的公交車站距離學校也有近二十分鐘的路程,并且,它的末班車發(fā)車時間是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之后的十五分鐘。也就是說,安瓷必須在下課鈴打響的一瞬間就抓著書包沖出去,同時一路狂奔,才可能趕上這最后一趟車。
她嘆了口氣,一字一句地打下“知道了”三個字,熄掉了手機。
安仁是相當傳統(tǒng)的中國式家長和丈夫。當年他跟安瓷的母親葉明涵結(jié)婚之后,借口說自己要忙創(chuàng)業(yè),將家務活和照顧老人的責任全推給妻子,自己成天在外面跑得虛脫,其實也沒有真的給家里拿回多少錢;后來安瓷出生,他因為不喜歡嬰兒哭鬧,外加創(chuàng)業(yè)總算有了點起色,干脆直接搬到公司去住,對坐月子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兒不聞不問,害得葉明涵得了產(chǎn)后抑郁。直到安瓷上了初一,他才第一次到學校來接她,非但如此,他還記錯了女兒的年級,在小學門口等了她老半天,甚至還因為久等不來,以為她逃學了。去派出所報警時,安仁才在班主任打來的電話中得知自己找錯了地方。
葉明涵婚前性格強勢潑辣,但自從得了產(chǎn)后抑郁,兼被丈夫常年冷暴力,精神狀態(tài)一落千丈,經(jīng)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又無緣無故開始發(fā)脾氣。很長一段時間里,家里的氣氛都十分低迷陰沉,安瓷小時候每次回家,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怕自己因為行差踏錯又平白招來一頓陰陽怪氣的嘲諷。葉明涵并不會對她動手,也不會使用污言穢語進行辱罵,但是由言語凝聚成的刀,卻比一切神兵利器都更容易令人受傷。每逢這種時候,安瓷都會絞盡腦汁編出各種理由,一個人出門去不遠處的小公園蕩秋千,直到月上中天,預感葉明涵已經(jīng)消了氣,才會像只流浪貓一樣悄無聲息地爬回家。所幸,一年前,葉明涵總算在周圍朋友的勸導下決定重新找份工作,擺脫家庭和婚姻的束縛,并在新的公司認識了一位跟她志趣相投的同齡男性,兩人一拍即合。沒過多久,葉明涵就向安仁提出了離婚。
由于安仁這時已經(jīng)小有積蓄,而葉明涵多年當家庭主婦,資產(chǎn)積累不如安仁,外加有抑郁病史,法院最終將安瓷判給了安仁撫養(yǎng)。判決書下達那天,安瓷站在飄雨的玻璃窗旁,看著樓下歡天喜地奔向新生活的葉明涵,和表情僵硬、并不為離婚或者得到女兒撫養(yǎng)權(quán)露出絲毫情緒波動的安仁,仿佛陷身在一片濃霧彌漫的海洋里,自己是整片灰色海水中唯一的浮舟。
安瓷把病房里自己的東西都找出來收拾好,這才推開門走了出去。andre這會兒正跟某個人在打電話,看到她出來,低聲匆匆說了幾句,旋即將手機息屏塞回口袋:“你現(xiàn)在去哪兒?”
“這個時間應該只能回宿舍了吧�!卑泊蓜倓偪吹�,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九點了,美高沒有晚自習的規(guī)矩,一般下午三四點就放學,接下來都是自由時間。andre道:“休息室還開著。但你最好別去,nce和karl在那兒打游戲,他們倆任何一個人輸了都會開始拆天花板�!�
“哇,那可真是,”安瓷干巴巴地說,“非常有活力。我想我最好還是回宿舍吧�!�
“我送你�!�
andre毫不猶豫地說�?吹桨泊捎行┕之惖哪樕欧磻^來自己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安好心,連忙掩飾性地咳了一聲,解釋道:“這個是校長的要求。今天學校里面出現(xiàn)混血種鬼侍化后,他擔心你一個人走夜路不太安全,所以才讓我送你的�!�
“我剛剛聽你電話里說好像有事情要去辦,會不會耽誤你了?”安瓷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里不要摻雜上太多的好奇。她也不是故意偷聽,只是自己在出來的時候,隱約聽到了andre說了句“我一會兒就到”。后者搖了搖頭:“沒關(guān)系,剛剛是ilya給我打電話,說的是ivan……我剛剛說過,ivan是三族混血,此外,吸血鬼和狼人本就是世仇,所以他的血激要發(fā)作得比其他混血種都更加頻繁和強烈。今天中午他就跟eric打得不可開交,還弄斷了自己的一條胳臂。傍晚的時候,他好像又跟eric手下的人起了沖突,這會兒一個人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現(xiàn)在ilya讓我去跟他一起找人�!�
“‘又’不見了?”安瓷一愣,“他以前經(jīng)常一個人跑出去嗎?”
“嗯。他跟我和ilya都合不來�!卑泊煽闯鯽ndre明顯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當機立斷地剎車。兩個人穿過走廊,走進九月初的夜晚。
郊區(qū)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工業(yè)不發(fā)達帶來的低污染。頭頂?shù)男强崭蓛舻孟袷菑暮醋钌钐幐钕铝艘粔K,鑲嵌在了頭頂,粼粼的波光組成了閃爍的星辰,將滿的月亮如一顆不甚飽滿的橙子,沉甸甸地壓在云層的邊緣,仿佛下一秒就要從枝頭滾落。這樣的夜晚,很容易讓安瓷回憶起小時候自己一個人沿著閃爍的路燈光往家趕的樣子。那時她既害怕背后追趕她的黑夜,又害怕杳無人氣的、冷冰冰的家。
她那時可沒想過有朝一日還有另外一個人陪著自己走夜路。雖然這位同行者不愛說話,而且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是“人”。
兩個人迎著徐徐刮來的夜風,默然不語地朝安瓷的宿舍走去。安瓷覺得氣氛實在有些尷尬,正在搜索枯腸地想找出個什么話題,好歹調(diào)動一下氣氛,結(jié)果每次馬上要張開嘴了,又因為擔心冒犯到對方而閉上。眼看著快到足球場了,她才鼓起勇氣,對andre說:“今天謝謝你把我送醫(yī)務室了。呃,我當時突然暈倒,是不是挺嚇人的?”
andre認真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本來想說纏在你身上的鬼侍更嚇人,不過又立刻想起來這件事不能告訴安瓷,于是改口道:“旁邊的人叫得比你更嚇人。”
這句話倒是實話。安瓷被花藤捆著吊起來的時候,整個畫面驚悚恐怖得仿佛是從洛夫克拉夫特的里跳了出來,把周圍好幾個打出生就沒見過鬼侍的同學嚇得不輕,鬼哭狼嚎得好像被吊起來的是自己。安瓷想象了一下其他人圍著自己尖叫的畫面,開玩笑道:“他們不會以為我猝死了吧?”
andre側(cè)過頭:“你不會死的�!�
“嗯?”
“我說過會負責保護你。”andre加重語氣,“所以盡我所能,不會再讓你出事,更不會讓你死。”
至少在她徹底發(fā)掘出自己擁有的能力之前。
安瓷一時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通電話打到了andre的手機上。安瓷瞥見屏幕上出現(xiàn)的名字是“ilya”,猜測或許是催促andre盡快去找ivan的。果不其然,接完電話之后,andre臉上難得露出了一點煩惱的意思,對安瓷說:“我們走快一點。ivan貌似偷偷跑出學校了,我待會兒可能得和ilya出去找他。他現(xiàn)在正好在血激期間,萬一碰到人類,后果不堪設(shè)想�!�
安瓷被他的嚴肅語氣弄得一愣:“要不然你先去找他吧,我一個人回去就行。”
“離你宿舍沒多遠了。我看著你進入禁制的保護領(lǐng)域后就走�!盿ndre看了一眼前面。有一縷影綽的光從樹木背后浮現(xiàn)出來。他輕輕推了安瓷一把,讓她跟上自己的速度。
andre遵守著自己的約定,直到看著安瓷走過宿管的桌子,進入了內(nèi)部,才轉(zhuǎn)身匆忙離開了。安瓷看著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草木深處,關(guān)上大門,回到自己的房間后,直接癱倒在了床上。
雖說不久前她才從醫(yī)務室的病床上離開,但這會兒不知怎的,還是覺得全身上下酸麻得厲害。安瓷摸出手機,在床上翻了個身,打算先試著在平臺上預訂一輛出租,周五好及時回家,結(jié)果剛側(cè)過去,就覺得肩膀上猛地傳來一陣刺痛。她捂著肩膀,從床上一躍而起,站在鏡子跟前小心翼翼地脫下外套。
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赫然是一道剛剛結(jié)痂的傷疤,因為她方才的動作,又重新破裂開,并流出血。安瓷用手茫然地撫過那道傷口,不明所以。
……這傷口是從哪兒來的?
窗外倏然響起幾道清脆的敲擊聲。
安瓷嚇了一跳,顧不得那道傷口,連忙將寬松的睡袍披在身上,謹慎地小步來到窗戶邊。她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拉開窗簾。
一根橫在外面的樹枝正在風的吹動下,一搭一搭地敲著玻璃窗。
安瓷用力地松了口氣。她撫了撫自己胸口,在心里想自己真是被今天這一系列破事弄得精神太緊繃了,才會因為這些杯弓蛇影被嚇著。
更加劇烈而急促的敲擊聲陡然在窗外震響。安瓷驀然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一只跟人類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的爪子猛地拍在了窗戶上,數(shù)道血痕出現(xiàn)在了上面,如同鮮紅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