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農(nóng)歷的八月十五這一天是一年中僅次于春節(jié)的大節(jié)日——中秋節(jié)。生產(chǎn)隊殺了兩頭豬，又分給每人二斤豆油；婦女們又放了一天的假。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在忙活著中午餐桌上的美食。炸丸子、酥土豆、酥蕓豆、蒸包子、烙糖火燒……村子的上空彌漫著各種美食的香味兒。只有陳興旺一家例外。
但是陳興旺一家也沒閑著，而且從頭一天晚上就已經(jīng)開始忙活了。只是不是為了節(jié)日。
昨天，天麻麻黑的時候，玉英齜牙咧嘴地哎吆了一聲，臉上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黃大腳立馬預(yù)感到可能即將臨盆分娩了，于是命陳興旺趕緊去叫接生婆。為確保萬無一失，陳興旺吩咐大妮去叫本村的先來家里照應(yīng)著，他自己去公社駐地的向陽大隊接顧先生的老婆。陳大妮三天前來送節(jié)禮就沒再回去。她是過來人，有大把的生產(chǎn)經(jīng)驗可供傳授和分享。
眼下，一家人正圍在西廂房的門口像熱鍋上的螞蟻。
陳興旺更是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西廂房里不時傳出高一聲低一聲的呻吟聲，他的外孫子運動在大妮的懷里哇哇直哭。而恰在這個時候，大門外又傳來了生產(chǎn)隊分肉的消息。
馬趕緊去！別忘了再要副豬蹄甲子回來，好發(fā)奶。黃大腳吩咐道。
陳興旺一溜小跑趕往生產(chǎn)隊的分肉地點——南園。
南園是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共計十二畝零六分土地，地里常年不是白菜、蘿卜、蔥、姜、蒜，就是菠菜、韭菜、萵苣、蕓豆，或許茄子、辣椒、黃瓜、西紅柿、豆角、南瓜什么的，一年四季綠油油的。這些蔬菜既保障了全隊社員的生活需求，又是生產(chǎn)隊的副業(yè)收入。
園子坐落在村莊的南面，距村莊二三百米遠(yuǎn)的距離，西面緊挨著場。生產(chǎn)隊的上工、開會、分東西、甚至打平火都會在這里進(jìn)行。園子的中心有一眼水井，五棵合抱粗的柿子樹冠蓋如云，枝柯扶疏交錯，在井的南側(cè)形成一片綠蔭遮蔽的篷帳；井北邊有一棵歪脖子槐樹，樹上吊著塊由銹跡斑斑的廢犁鏵改制而成的鐵鈴。不管什么時候，只要鈴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全隊的男女老少便會紛紛地齊聚到這里。
陳興旺出了村莊要經(jīng)過一條小河。所謂的河，其實是當(dāng)年為了阻止日軍坦克南下而挖下的壕溝。壕溝又陡又深，常年積水。后來人們?yōu)榱送ㄐ蟹奖惚阍诤緶侠镏蠋讉�橋墩，再在橋墩上覆蓋上兩塊青石板，于是日久天長便成了人們眼中的小河和小橋�，F(xiàn)在溝的兩岸長滿了綠森森的灌木和喬木。
黃大腳前夫付有財?shù)募以瓉砭驮谛『拥谋卑峨x河不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然，那時候還沒有修橋，小河還叫做壕溝，溝的兩岸草根還沒有全和，處處是一片片裸露著的黃土。那時候，人們常常會看到?jīng)]有長草的黃土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烏黑。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被鮮血染過、尸體躺過的地方。當(dāng)時，付有財和他父親清理戰(zhàn)火后的殘垣斷壁，不巧誤碰了炸彈引信，隨著嘭的一聲巨響，他和他父親不知誰的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撕破藍(lán)天，然后就墜落在壕溝北岸的溝沿兒上。
小河的南岸也有五棵合抱粗的柿子樹。當(dāng)年陳興旺爺爺置下這三畝薄地時，為防止界碑被偷移，而在自家田地的兩頭分別栽下了一溜五棵柿樹苗作為記號�，F(xiàn)在這三畝薄田早已變成了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南園的一部分，田地上的柿子樹也歸生產(chǎn)隊集體所有，但是，陳興旺每一次打小橋經(jīng)過時，仍禁不住要對著柿樹深情地張望一陣。
眼下正是黃澄澄的柿子掛滿枝頭的時候，但是雙腳踏在青石板上的陳興旺，這一次卻不同以往，他打老遠(yuǎn)就把目光鎖定在井臺那邊柿子樹下的黑壓壓人群那里了。不一會兒，他便聽到了人群里傳出的保管員姚學(xué)禮的吆喝聲：還沒抓鬮的快來抓呵，然后好根據(jù)抓的號排隊！聲音像是被誰卡住了脖子。
陳興旺一聽到這聲音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頜下那嗉囊一樣的大粗脖子。
我來了，我來了。陳興旺高舉起一只手臂邊回應(yīng)邊向人群擠去。
人墻一陣子騷動。
還隔著幾層人頭，紅紅白白的肉扇子就已經(jīng)抓住了陳興旺的視線：它們被一字排開地掛在鐵架子的鐵鉤子上。
陳興旺咽下一口吐沫，心快速地在胸腔里蕩悠了一下。
喲，興旺哥不在家里伺候月子，還親自來了快嘴李巧蓮此言一出，人群里立即爆發(fā)出一陣雀躍。
生的什么閨女還是兒二柱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人群又是一陣子雀躍。
姚學(xué)禮霍地從地上站起身來，嚄，來，興旺，拈一個吧。他把席夾子底朝天地舉到陳興旺胸前。
你看咱隊長心眼兒多好，還專意殺了豬，好給你兒媳子發(fā)奶。
就是，要是你孫子吃不了，你可別忘了搭把手嗄。
實在不行，再叫上咱隊長幫忙。
……
柿子樹底下的笑浪一波緊接著一波，幾乎響遏行云。
行了！就知道瞎胡吣，越說越走扯了我看。
隊長本來就生著一副無言自威的面孔，此刻板起臉來一聲厲吼，齜牙咧嘴、擠眉弄眼者立時如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
但是陳興旺卻始終面沉似水、波瀾不驚。他甚至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盡管瘦削多皺的臉上紅云密布，汗水恣肆。他伸手從席夾子的殼簍里揀出一個紙蛋兒，在紙蛋兒展開的一瞬間，緊緊地鎖起了眉頭。
幾號隊長問。
是1號對吧記工員瞇縫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著陳興旺，似疑問又似回答說。
1號是血脖。隊長低聲嘀咕了一句，學(xué)禮叔，沒抓（鬮）的還有幾戶
就剩下兩個紙蛋兒啦，還有兩戶沒抓。
嗯，還有人來了沒抓的嗎！一戶抓一個。還有人來了沒抓鬮的，趕快抓緊時間了！
隊長對著人群高聲喊了兩遍，見沒有人回應(yīng)，就宣布開始分肉。方案是按照號的從小到大順序，從血脖開始挨著往后砍，那兩戶沒來的放在最后。每家一口人半斤，先由記工員記下，秋后結(jié)算的時候再按每一斤七毛三算賬，豬頭和下水二斤抵一斤肉，最后分不了剩下的，全都留生產(chǎn)隊打平火。
我要豬肚子，我胃不好，豬肚子都給我。老崔頭崔文清拄著木棍，一只手按著胸口站在案子的一側(cè)。
案子在鐵架子的前面，離陳興旺僅有兩步遠(yuǎn)。幾年來，老崔頭的站姿、臺詞乃至語氣、表情都一直恒定不變，這次也不例外，唯一與上次不同的是手中多了一根木棍兒。這要在以往，陳興旺定會投去鄙夷的一瞥，但是，現(xiàn)在案子上掩藏在豬頭豬下水叢中的豬蹄子卻牢牢地黏住了他的眼睛。
我要豬蹄甲子，豬蹄甲子全是我的！陳興旺說著就趨前動手去拿。
別動，保管員用尖刀驅(qū)趕著案子上的蒼蠅，小心碰著你呢。
隊長立馬心領(lǐng)神會，這樣吧，崔二叔特殊情況，年年都那樣是了；興旺哥家也特殊情況，就跟崔二叔一樣吧，肉照樣分，豬蹄甲子另外算，反正秋后算賬的時候都扣錢的嗨。
保管員點點頭便立即開始叫號。保管員每叫一個號，記工員都要核實一遍姓名、人口和應(yīng)得的斤數(shù)。保管員再根據(jù)記工員報的斤數(shù)動手。這是多年一貫的分肉程序，他們彼此之間早已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陳興旺卻為這不必要的繁文縟節(jié)心焦如焚，他甚至無法容忍姚學(xué)禮的慢條斯理。他心急火燎地看著姚學(xué)禮將一塊豬肉和四只豬蹄子分別稱好，向記工員報了分量，再用尖刀在肉和豬蹄上一一扎下口子，穿上麻繩。陳興旺提著麻繩離去的時候，一聲響亮的可別和你孫子爭奶吃！及一陣哄堂大笑把他送出人群好遠(yuǎn)。
陳興旺的腳剛剛邁進(jìn)自家的門檻，一聲裂帛一樣的嬰兒啼哭聲突然擦著他的耳廓沖向了天空。生了，生了！帶把兒的！接生婆挓挲著兩手跑出西廂房，表功似的把一根血污的手指頭直挺挺地豎立在陳興旺的面前。陳興旺心一緊，頭腦里一陣子發(fā)蒙。他立即閉上眼睛讓自己鎮(zhèn)靜了一下。不用比畫他也明白，因為一聲更比一聲洪亮有力的裂帛一樣的哭聲，早已把一切底細(xì)都告訴了他。
哎喲，娘哎！我的那個親娘哎！
陳興旺跌跌撞撞來到堂屋，撲通一聲對著后墻跪下了雙膝。
后墻沖著門的地方張貼著毛主席的半身畫像，毛主席像的左側(cè)是齊白石的《祖國頌》印刷品，右側(cè)是幾個壯漢敲鑼打鼓吹嗩吶的《人民公社好幸福萬年長》宣傳畫。
爺！
他沖著北墻輕輕叫了一聲。關(guān)于他的父親，他模糊不清的記憶中，似乎只有靠在北邊墻根兒上的那張八仙桌子和那把太師椅和他有著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然而那張八仙桌子早在逃鬼子反的前夕就被農(nóng)救會拿走搭地窨子去了，四清工作隊進(jìn)駐村莊那陣子，那把太師椅又被上繳拿去當(dāng)柴燒了，現(xiàn)在只剩下了八仙桌子和太師椅的位置——斑斑駁駁的一塊土墻。陳興旺對著那塊土墻嘣嘣嘣連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又雙手合十頜下，爺，老爺（爺爺），列位祖宗，您有后了。您的在天之靈就此可以安息了吧。
西廂房里的金屬的碰撞聲終于停止了。概是刀子、剪子、鑷子、鉗子，以及各類大小不等瓶子都已經(jīng)回歸到了搪瓷盆里。黃大腳拉著一身疲憊的顧先生的老婆到堂屋來小憩。
恭喜您，一個虎頭虎腦的大胖小子——一定是爺爺奶奶的好積行。
顧先生不僅教會了他老婆助產(chǎn)醫(yī)術(shù)，還教會了她文縐縐的說話。
這話陳興旺聽著十分受用，而黃大腳卻不以為然。黃大腳嘴一撇，綠豆眼仁滾了兩滾，就是生辰不大好，今天八月十五，又正當(dāng)中午，這個生辰的小孩命硬，得起個大（氣）些的名兒給蓋蓋。這話若要換在過去，陳興旺一定會反唇相譏或橫眉豎眼地直接給懟回去，他對諸如此類的八卦迷信向來反感到深惡痛絕�？墒�，眼下事情臨到了自己的身上：親骨肉，而且殷殷期盼的親骨肉。陳興旺不得不重新考量，認(rèn)真思索。顯然央人起好的愛軍的名字千好萬好，與生辰八字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只能用作大名，想要一生平安吉祥，還得另起一個能夠避兇險降命運的小名。
富樓村除了陳氏一大家族還有楊氏一大家族，黃大腳前夫付姓人家與楊家是屋搭著山、門挨著門的鄰居。鄉(xiāng)音中付樹相同。付有財家一損四口的血光之災(zāi)為鄉(xiāng)間讖語坐下了口實，同時更讓付家人從此驚醒。于是，不久付有財?shù)奶玫艹錾∶麨榛�，楊家再添新生嬰兒又取名為彪。意為羊吃樹，虎吃羊，彪打虎�?br />
過去陳興旺還常常對付楊兩家這種荒誕無稽的淺薄嗤之以鼻呢，但是現(xiàn)在卻不同了。這孩子的生命和命運關(guān)系著陳家的命脈，與他的前生、今世、乃至未來都緊密相連著。為此，陳興旺幾乎掰斷了手指頭，最后終于一拍大腿：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