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二十七
日常生活中,人們通常好把大學比喻成純凈高雅的象牙塔;在我的心目中,大學的研究生教育一直都是象牙塔上的塔尖。但是走進校園后我才發(fā)現,剛剛走出十年文革的京都藝術學院千瘡百孔,一切尚在恢復與重建中……
教授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備課、學術研究和指導學生畢業(yè)論文等一切工作只能在家里進行;學生上課的地點有時在教室,有時卻是在學校的車庫或倉庫。不過,上課地點不固定也不完全是件壞事。至少,大家在聽課時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座位。我為彌補學養(yǎng)上的不足,常到本科生班那里去蹭課。一開始,我總是坐在當中靠前的位置,可是這樣幾堂課下來,大家相熟了以后,班長以開玩笑的口吻謂我鶴立雞群。
班長是位高大英武的退伍軍人,他此語指的是同堂上課的人中只有我一人是研究生呢,還是另有它意我認真檢點了一下自己:我,身材不高、形容枯槁、舉止粗鄙,且才不驚人、貌不出眾,素來只管自己埋頭學習(上課時候來,上完課走,課余的時間全在圖書館),除此之外,我對任何事情都不聞不問、無動于衷,也不參與他們班上的任何事情;而且,意識里也從未有過優(yōu)越感,更別說居高臨下高傲舉動了。怎的就鶴立雞群了呢我想,他話里一定有話,甚而暗含著一種諷喻。于是再來上課時,我便選擇在最后一排的最左或最右的一個位置就座。
但是無論我選擇哪里,原來與我鄰座的那個女生都不離開我左右。我若坐最左的位置,她便坐在我右邊;我若坐在最右,她便坐在我的左邊。她叫朱麗娜,螓首蛾眉,膚如凝脂,披著一頭自然卷曲的如云秀發(fā);近看,一雙美麗慧潔的大眼睛,里面像蓄著一泓秋水似的,透著清純與靈氣。偶爾我不經意的一瞥,發(fā)現她有幾分像波提切利畫筆下的維納斯,而有時又幾分像哈爾斯畫筆下的吉普賽女郎。她總是在我無意四處張望的時候,沖我露出三分柔情、七分迷離的《蒙娜·麗莎》式微笑,我若報之以微笑,她立馬又會粲然啟玉齒地回應。她時常在課間休息時間向我問這問那,同我探討拉斐爾、魯本斯、梵·高等西方畫家及他們的名畫,一來二去,我們遂成了要好的朋友。
若非一封突然而至的書信,我的三年學習生活也許就這樣一直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持續(xù)下去,直到結束。
信是我母親生前的單位寄出的,內容是邀請我參加S大學附屬醫(yī)院濱海醫(yī)院的落實黨的政策平反昭雪大會。但是書信卻比信函上的會議日期遲到了一個多星期,因為幾經轉寄,最后經由陳福泉寄到我手上時,距離書信的發(fā)出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我摩挲著蓋著鮮紅印章、還散發(fā)著油墨味兒的一個個黑色方塊字,對著信函上留下的電話號碼沉思良久。我不禁問自己,若是時間沒有錯過,我會去參加嗎此念一出,我立馬又陷入到了一片混亂之中,一切的問題——恐懼、迷茫、自責等所有十多年前出現而后又淡漠、麻木了的惶恐和痛苦重又復活了過來,并且一起集聚在我的心頭。
我過去曾經羨慕過作家,認為作家能夠理清和真切、準確地表述出痛苦與痛苦的感覺和滋味,但是,當有一天我自己成為作家以后才發(fā)覺,事實上,生活本身的復雜性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和認知,許多時候,即使是語言學家,甚至,哪怕是語言大師,恐怕也有窮乏和表達不出的地方和時候。
曾幾何時,我自以為是大時代的一分子,革命洪流中的一滴,我以為蕩滌掉一切污泥濁水,一個干凈清爽的美麗的新世界就會展現在眼前。我要以滿腔激情、滿腔熱忱來謳歌和迎接這個世界的到來,用一腔熱血來譜寫生命的贊歌!可是,母親的死和農場之行卻給了我沉痛一擊。
我欲了解母親的確切死因和生前死后的情況,然而整個農場的上上下下卻都諱莫如深、噤若寒蟬。事過多年以后,我才從農場附近的護林工老張那里知道,當時農場的監(jiān)管人員到附近叫來幾個農民(也包括老張)把尸體從井中撈出,然后用我母親鋪地鋪的草苫子攔腰卷起,抬到板車上,拉到離農場不遠的陰溝里挖個坑草草地掩埋掉了。他說草苫子不夠寬,他見半截小腿還露在草苫子的外面,臨上土的時候,他又扯了兩把稻草把小腿給蓋上;后來興修水利,陰溝里所有的尸骨因為開挖河道而被暴露出地面,這樣,母親的尸骨又被和其他的尸骨摻和在一起,集中埋葬進山根的一個大坑里。
如果,人死之后真的有所謂的靈魂存在,如果母親的在天之靈有知,我想,她一定會為自己的沉冤昭雪感到欣慰和慶幸!但是,母親的尸骨至今仍在千里之外,我們所居住的房屋也早在母親蹲牛棚時就已經被他人占用。
不!我的內心還遠沒有強大到能夠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
現在,人們在批判四人幫罪魁禍首的同時也自覺地開始了反思,然而,反思的結果卻又往往會帶來內心撕裂、靈魂分裂的劇痛。我,欲哭無淚,欲訴卻難言。
因為我看見和聽見在山呼海嘯般舞動的手臂及打倒聲中有我揮舞著的手臂和高呼的打倒的聲音,看見那些在一片打倒的聲討聲中瑟縮著身體的人里面有我母親瘦弱的身影,看見我瘦弱的母親白天佝僂著身子在大田里勞作、夜晚做檢討被批斗的情景;同時,我還看見和聽見一片舞動著的手臂和打倒聲中的學校的操場,以及毒辣的太陽底下彎腰弓背地站在操場的主席臺上的我自己。最糾結的是那些夢。夢中的母親淡定從容,臉上永遠是親切溫暖的微笑——她不僅還活著,而且還一直存活在我的生活中,一刻也不曾離開;而那些純潔懵懂的少年卻又一個個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惡魔和猛獸……
我病倒了,躺在宿舍里不能去上課。
當朱麗娜端著熱氣騰騰的湯面出現在我床前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溫暖如歸的感覺。于是我們便成了男女朋友。
我記得,我們一起看過一場電影,日本影片《生死戀》。從電影院回來的路上途經一片花園。那一晚,月光如水,花園里花木扶蘇,靜謐花林里偶爾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夜鶯夢囈般的鳴叫。愛情是怎么來臨的,是像燦爛的陽光,是像紛飛的花瓣,還是由于我祈禱了上蒼朱麗娜突然停下了娉婷腳步,難道—你,她一副嬌羞可憐的樣兒,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望著我,此刻,你—難道不想擁抱我嗎
顯然她還停留在電影的某個情結里。
雖然這也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雖然對此我也曾經不止一次有過渴望,甚至,還思想過不下千遍萬遍�?墒钱斔Р患胺勒娴慕蹬R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措手不及。
我……哦……這……我心如鹿撞,不知所措。
朱麗娜顯然把我的遲疑誤判成了羞怯。就在朱麗娜張開雙臂撲向我的一剎那,幻覺產生了:我以為隨著耳旁颼颼涼風和撲面而來的熱滾滾氣息而來的,是將要落在我臉上的耳光、拳頭、唾沫,還有炸雷一般的口號和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我本能地把頭偏向了一邊,并別過臉去。
你—怎么了!
一個帶著哭腔的顫抖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當我回過神來,意識到我的這一超常反應和舉動可能會傷害到朱麗娜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朱麗娜訝然失色。她張了張嘴,含淚的眼珠在我臉上來回滾動了幾下,不等我說出什么,捧著臉,逃也似的跑走了,腳都幾乎不沾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