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
眉毛藏珠，輩輩有福。這是陳興旺向我訴說他姑姑的事情的時候，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因為他的這句話，我在日常生活中每遇見眉毛上長痣的人總要禁不住多看上幾眼。陳興旺姑姑的眉峰上有一顆娘胎里帶來的朱砂痣。陳興旺說，過去有相面的說他姑姑命里注定是有福的人，只可惜他們趕上了該死的戰(zhàn)爭，什么都給毀得一干二凈。
陳興旺跟我痛說那段經(jīng)歷時的那種無奈而又無助的眼神和悲涼語氣，至今仍在我的記憶中生動地存活著。我想，日記里的那個十七歲光景的女人，無論就時間、地點，還是就貌相特征來判斷，都應該是陳興旺的姑姑。假如我的判斷屬實，那么，陳興旺姑姑那天早上被山本一雄和原田太郎強暴后又被押進了兵營，然后又被送去隨軍慰安所取名慶子，而這個隨軍慰安所又一路跟隨著部隊從徐州到了武漢。山本一雄這支部隊1939年8月被調(diào)回日本的時候，慰安所所有的慰安婦都被送進了武漢的斗級營村，取名慶子的陳興旺姑姑被送入了斗級營村的十八號梅崎樓慰安所，此后，慰安婦慶子就再也沒有在日記中出現(xiàn)過。
在征得學校和紀念館館長同意后，我將日記的復制影印件帶回了國內(nèi)。
但是當我再次面對日記的內(nèi)容，在開始逐條逐頁翻譯的最初那段時間里，一個無解的難題一直在困擾、折磨著我。記得，剛一發(fā)現(xiàn)日記里有與陳興旺相關的內(nèi)容的時候，我曾一時沖動，決心要把這一消息告訴陳興旺�？墒腔氐絿鴥�(nèi)以后，我又猶豫了。我懷疑，那樣做對陳興旺是不是太殘忍了面對這樣的一種現(xiàn)實，陳興旺他能夠接受嗎他，乃至他的一家人，他們愿意知道這個消息嗎他們會不會因為他姑姑的緣故而從此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呢況且，我對他姑姑的最終結(jié)果也并非十分明了。可是秘而不宣、知情不表，眼睜睜看著陳興旺懷著遍尋無果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又似乎有點不通情理、不合乎人道。
我橫想豎想也想不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于是就干脆把難題暫時擱置起來，放在一邊。
轉(zhuǎn)眼間，時間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十年。而在這十年中，我?guī)缀趺刻於急谎┢粯拥倪@會議那學習的邀請函、書案上堆積如山的這學術那研究，以及各種題材的文學作品催逼著、驅(qū)趕著、擁簇著，像個被抽起的陀螺。
最近，我因一部有關抗戰(zhàn)題材的作品將被搬上銀幕，而被劇組邀請到黃丘陵外景地拍攝現(xiàn)場。黃丘陵地處臺兒莊西南，距離富樓村大約不到三十公里。接到通知時，我心里止不住的一陣子激動，因為直到這時我才幡然醒悟，突然意識到自己余生已經(jīng)所剩無多。盡管當年是痛心疾首地離開，且離開時心里曾暗暗發(fā)誓：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涉足。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和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清楚地發(fā)現(xiàn)，那里的一切早已于不知不覺中刻進了我生命的年輪，且時時刻刻牽動著我敏銳的神經(jīng)，尤其在我生活和事業(yè)安定下來以后。每一次聞聽到有關那里的消息，我總會情不自禁心頭一熱。聽說經(jīng)過改革開放，那里的人們已經(jīng)徹底脫離了貧窮與落后，并且，經(jīng)過近幾年的對歷史文化的開掘，現(xiàn)如今，那里已經(jīng)是游人趨之若鶩的觀光攬勝之地。
臨行前，我做了些簡單準備。我粗略估算了一下陳興旺的年齡，如果他高壽的話，年齡差不多在九十歲左右。通常，活到這個歲數(shù)的人對世間的任何事情都已經(jīng)淡然，其感情差不多已經(jīng)淡漠或麻木了，也許他不再那么要面子，看重名譽了吧
也許，我一時興起會去富樓村看看他，順便告訴他，當年他惋惜投錯了胎的那個小子——我，后來也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我想借助政府的力量了解到陳興旺的真實情況。沒想到，在為我和劇組接風洗塵的晚宴上，當?shù)氐目h宣傳部部長陳永杰同志一聽到富樓這個村名時兩眼放光，熱情陡然高漲起來。杯盞間，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是富樓村走出去的山東大學學子，當年第一生產(chǎn)隊隊長陳福泉的兒子，而他也把我和當年的那個胡子拉碴的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聯(lián)系到了一起。只是，我的潛意識里一時還難以將一個流黃鼻涕、嘴唇跟大江截流似的向上翻翻著的少年，與眼前的這位頤指氣使、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統(tǒng)一到一起。
陳福泉已經(jīng)在兩年前病逝。說到陳興旺，陳部長認真尋思了半天。
他死了，差不多有十唻年了吧
那他家里的其他人呢我感覺到心跳有些加速。
沒有什么人了吧前幾年這里推行合村并居政策的時候——哦，對了，現(xiàn)在小灣兒、賈莊全都搬到富樓，合并成一個村了。據(jù)說陳興旺的老宅子早就塌了，所以宅基地也分給了別人�，F(xiàn)在，富樓任何陳興旺的痕跡都沒有了。
他不是還有兒子、兒媳婦嗎
你是說陳傳玉他早死了，好像是在我上小學或初中那會兒死的吧。
陳部長說著話把一只魚眼夾到了我面前的餐盤里。我不知道是何用意。而就在這時，服務員兩手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牛頭走了進來。服務員繞著餐桌轉(zhuǎn)了大半圈，最后，他把盛放著透紅油亮的牛頭的托盤放在了我和陳永杰之間的位置，然后操起刀叉，非常麻利地從牛臉的額上和眼窩處分別旋下兩塊肉來放進我的餐盤，并一邊旋一邊念念有詞說這是給我面子和高看我一眼的意思。
陳部長目送著服務員離去以后又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說：陳傳玉的妻子不是早就瘋了嗎后來也不知道她自己走哪唻掉井里或坑里淹死了，還是迷路找不著頭回來了，總之，早在陳傳玉還沒死之前就沒有了。
噢——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一抬眼，恰巧與對面的宣傳部辦公室主任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霍地站起身來，手持著酒杯快步來到我的身邊。
陳永杰和他的辦公室主任共同向我描繪了美麗的鄉(xiāng)村富樓的現(xiàn)在和未來，并盛情相邀，讓我到那里去轉(zhuǎn)轉(zhuǎn)。豈知他們的描繪卻反而絕了我的念頭。我猜想，當年的舊跡可能早已經(jīng)被時間這塊橡皮擦拭殆盡，想要見到的故人，恐怕也大都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不想徒將一泓平靜心湖再掀起任何波瀾，所以，我婉言謝絕了他們。但是為了不至于尷尬和掃興，我把欲將山本一雄日記的影印件和翻譯送給魯南戰(zhàn)役博物館的想法告訴了他們，并希望他們能幫助我實現(xiàn)這個心愿。
我在第二天開機儀式結(jié)束以后就去了博物館。館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置身在博物館，看著那些陳列在展廳里的各種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兵器和圖片，陳興旺一家炮火連天中逃亡的畫面驀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不由得默默祈禱：但愿這一幕不會因為一代人的離去而被埋進時間的塵埃中，但愿歷史永遠不再重演！
我最終完成了心愿，并在陳永杰等人的陪同下游覽了梁王城遺址和茅茨河遺址公園。至此，我想此程雖然有遺憾，卻也算沒有虛行。假如陳興旺地下有知，他也許更樂于接受現(xiàn)在的這種告知方式。
那一段時間，社會上正在流行著一種單身貴族的新潮，單身貴族這一詞匯無疑成了媒體和公眾話語里的熱點。于是，不久之后的該影片發(fā)布暨首映式上，一位知名娛記向我提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而且又非常能考驗人的思維能力的問題。
她說：古今中外，許多科學家、藝術家、哲學家、文學大師等都選擇單身，您能否就單身貴族這個話題談談自己的認識和看法見我遲遲沒有回應，她又把話筒抽了回去，進一步啟發(fā)我說：也就是說，你在生活道路的選擇上效仿了那些先賢們的模式，請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一遭，沒有經(jīng)歷過戀愛、結(jié)婚，沒有留下后代，最后又孤獨的一個人赤條條地離開，不感覺到悲哀嗎
紅唇白牙——一張一合，宛如一只河蚌，所發(fā)出的聲音雖然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悅耳動聽，但是語言卻句句犀利，像一把寒光四射的鋼刀或匕首。每一句，都準確無誤地戳在了我的痛處——令我頓然想起王曉紅，想起美麗的小天鵝一樣翩然而至、而留校后卻又轉(zhuǎn)身投入他人懷抱的沙莎。
我內(nèi)心里一陣苦澀，生為當今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高度發(fā)展的文明社會中人，卻區(qū)分不清人的價值和位置，錯把觀點當作感情，把自己認知的世界當成了客觀真實的世界而不自知�；橐霾灰欢ㄅc愛情有關、成功不一定與個人的才華和努力奮斗有關、人與人之間的情誼不一定與感情有關，而人人又并不感到悲哀，這才是真正的悲哀——當下人的最大悲哀！
但是沒有說出。而是淡淡一笑說：如果說生命就像我們上空無際的蒼天，那么人生就像置身于毫無邊際的荒原，之初，滿目的一片茫然，但是，許多時候，我們走著走著路就出現(xiàn)了，目標也就清晰了。
我聳聳肩，我感覺，挺好！
聲音雖輕，但我相信，許多人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