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豆娘,豆子的豆。
那天,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將我抬進(jìn)了睿王府,我成了他的妾。
聽聞此事的人都說我命好。
一個在城門口賣豆花的啞巴居然攀上了王爺,這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潑天富貴。
只有吳嫂不這么說。
她說我命不好,清清白白的姑娘,卻蹚進(jìn)那渾水。
我知道的。
因為前一世,我就死在睿王府。
1
但睿王問我是否愿意入府時,我還是點了頭。
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皇上登基后便封他為睿王,榮寵不斷。
而我一介孤女,無父無母,在城門口擺攤賣豆花為生。
日日辛苦暫且不說,因我不能言語,遇到諸多委屈,也只能強(qiáng)自忍耐。
相遇那天已是夜深,我正要收攤,遇到幾個喝醉的地痞無賴調(diào)戲欺辱。
嗚……我口不能言,呼喊求救不得,只得難堪躲閃。
正在左支右絀間,恰巧睿王帶兵剿匪歸來。
你們在做什么!他見此情景,只一聲喝令便為我解了圍。
看那幾個地痞無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感激得無以為報,比畫著要他們坐下休息片刻。
睿王先是拒絕,可看我說不出話,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才應(yīng)了下來。
將長凳重新放下,我擦擦眼睛,為他們盛了豆花。
雪白的嫩豆花熱氣騰騰,澆上咸鮮的鹵汁,再點上一點濃綠的韭菜花和鮮紅的辣椒油。
乍暖還寒的春夜里,食物的香氣順著鼻孔鉆進(jìn)肚子,直叫人邁不動步。
親兵們端著粗瓷大碗吃得熱火朝天,睿王用勺子撥弄了幾下,吃了兩口便放了碗。
我輕步上前,將一碗新的豆花放在他桌前。
豆花上淋著金燦燦的桂花蜜,散發(fā)著香甜的氣息。
我站在豆花攤子后,指了指攤子下藏著的一小罐桂花蜜,又指了指我自己,抿著嘴羞澀地笑了笑。
這個不賣,是我自己吃的。
睿王明白了我的意思,點頭輕笑一聲,重新端起了碗。
一口下肚,他挑了挑眉毛,眉眼間露出一絲愉悅的神情。
很快,這碗豆花便見了底。
睿王走時給了我一錠銀子,我急得擺手,堅決不肯收。
你可知我是誰
我茫然地?fù)u搖頭。
我是睿王,安景遠(yuǎn)。
我嚇了一跳,倉皇下跪,他伸手?jǐn)r住了我,硬是將銀錠子塞在我手心里。
我握著銀錠子,就像握著一塊燙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著我慌張的樣子,笑了笑,攤開手掌。
你叫什么寫給我看。
我為難地?fù)u搖頭,指向攤前布幌上的【豆花】二字,指尖點了點【豆】字。
豆豆娘
我點了點頭。
他看著我:豆娘,安心收下。
我收下了。
從那天起,他隔三岔五便會深夜來我的小攤上坐一坐,吃上一碗甜豆花。
連著吃了一個月,我便乘著一頂小轎子進(jìn)了睿王府,成了睿王的妾。
新婚夜里,安景遠(yuǎn)剝掉我的衣服,像剝開一個荔枝。
我在疼痛中顫抖著流下眼淚。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會護(hù)著你的。
他親吻著我。
別害怕,豆娘。
我搖搖頭,在黑暗中抱緊了他。
我不怕。
這是高興的眼淚。
2
睿王府妻妾不多,一個睿王妃,兩個側(cè)妃。
都很有來頭。
對比起來,我這個豆姨娘,聽起來像鬧著玩的。
但安景遠(yuǎn)最喜歡我。
因為我的溫柔乖順,不言不語,除了他以外再無依仗。
他有時忙到夜深,喜歡來我的小院,吃一碗我為他做的豆花,再躺在我腿上,讓我為他揉按疼痛的額頭。
有時他的疲憊過于沉重,我看他的神情便多了幾分擔(dān)憂。
他也開始會和我說上幾句煩心事,然后握著我的手讓我安心。
見我聽得愁眉不展,他啞然失笑。
你又聽不懂,我和你說這些做什么,平白讓你為我掛心。
我抱著他的胳膊撒嬌,比比畫畫。
我?guī)筒簧夏闶裁疵�,那至少能讓我為你�?dān)心吧。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笑著說好。
有些事情他沒人傾訴,也不能傾訴,唯獨說給我聽時他并不擔(dān)心。
我不會說話,又不識字,身邊兩個丫鬟都是睿王妃賜的。
成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守著小院種些花草。
我能去的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走到廚房,為他做一碗豆花,或者別的什么甜湯。
靜謐的夜,屋里鋪滿暖黃的光,一時間只有勺子與瓷碗碰撞的清脆響聲。
他吃著豆花,我站在他身后,輕輕為他揉捏著緊繃的肩膀。
他的脖頸,距離我的手不足半寸。
若是我雙手挪一點點,便能掐住他的脖子。
但可惜,我看著我的手。
纖細(xì),柔軟,輕輕一推就能脫身。
然后下一瞬,屋外的侍衛(wèi)便會跳進(jìn)來,一刀劈了我。
如果我是個力大無比的女人就好了,像村里的余姐那樣結(jié)實,強(qiáng)壯,只要一息就能扭斷他的脖子。
怎么捏不動了,累了吧
安景遠(yuǎn)一句話讓我回過神,還不等我繼續(xù),他握著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拉進(jìn)他的懷里。
累了就歇歇,換我來。
我任由他上下其手,嬌羞地將臉撇開。
不讓他看到我的眼睛。
3
即便前夜里勞累狠了,第二日我還是會早起。
每日辰時要給睿王妃請安,府里的規(guī)矩不能破。
只有我不能。
肖側(cè)妃有個身為吏部尚書的父親撐腰,平日里來請安也是坐下待片刻便走了,連杯茶都不喝。
自從懷了身孕后,更是干脆不來,王妃便免了她的請安。
霍側(cè)妃出身武將世家,又對睿王無欲無求。
她以身體不適為由不來請安,王妃也不追究。
我沒有深厚的母家支持,能在這府中生存,全仰賴睿王一人。
所以,即便王妃反復(fù)說的都是些《女則》《女誡》《女訓(xùn)》,即便身體并不爽利,也要端坐下首,恭順地聽著。
王妃倒也不算苛刻,有時還會準(zhǔn)備些點心水果給我。
可今日偏偏是西瓜,我極力裝作自然地放入口中,卻還是忍不住嘔了出來。
這讓王妃面露不豫,又多訓(xùn)斥了我半個時辰。
待到放我離開,已經(jīng)是巳時末。
回到小院,我發(fā)了會兒呆,起身給花圃里的花花草草們澆水。
雖然有兩個丫鬟,但侍弄花草這件事我從不假手于人。
天氣熱得很,墻根處低矮如苔蘚一般的小草也開出了芝麻大小的白花,隱藏在茂密的花叢中,十分不起眼。
拔掉了野草,幾粒白花落進(jìn)了我的袖子里。
午休醒來時,睿王身邊的小廝來通報。
豆姨娘,王爺說今日疲乏得很,想喝您熬的甜湯了。
我點頭知曉,示意丫鬟蓮芯打賞。
小廝收下賞銀,笑得更燦爛了幾分。
因我常去做豆花,和廚房眾人很是熟絡(luò),灶間還專門給我留了位置。
銀耳要煮得黏稠出膠就要小火慢燉,還要防止溢鍋。
我坐在灶前守著,盯著跳躍的火苗發(fā)呆。
廚房悶熱,丫鬟水萍站在旁邊為我打扇,鼻端飄來一絲淡淡的香氣。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水萍將我熬煮好的銀耳百合蓮子湯盛起。我撒了一小撮桂花增加香氣,小心地放在食盒里蓋好蓋子,帶回去后就放在小灶上煨著。
想著時候還早,可以去花園里折幾枝梔子帶回來,腳步一轉(zhuǎn),便繞去了后花園。
不料才走到花園門口,便聽到園子里有些吵鬧。
不長腦子的賤東西!讓你取一雙繡鞋都能拿錯!
奴婢不敢�。≈髯佑喌氖皴\繡鞋獨一無二,奴婢怎么敢拿錯啊!
那怎么小了這么多!穿著痛死了!左右,給我掌她的嘴!
緊接著便是啪啪的耳光聲。
原來是肖側(cè)妃,肖如棠。
4
我的腳步在門口頓了頓,想要回避,不料被轉(zhuǎn)頭的肖如棠看了個正著,只得硬著頭皮上前。
肖如棠生得十分漂亮,滿頭珠翠周身綾羅,于她也不過是點綴。即使為人驕橫跋扈了些,也不影響她的美貌。
她亦對自己的容貌頗為重視,細(xì)心呵護(hù),吃穿用度無一不是上等佳品。
雖然她懷孕后為了胎兒進(jìn)補(bǔ)不少,也只是臉蛋與身形飽滿圓潤了些許,依舊美貌。
我垂下眉眼,與水萍后退兩步,恭順行禮。
肖如棠在鼻尖扇了扇,蹙著眉頭滿臉嫌棄。
一股子煙熏火燎,什么味道啊!
我微微側(cè)頭示意,水萍替我開口回道:回肖妃娘娘的話,姨娘剛煮了甜湯。
什么寒酸賤民,喝個東西還要自己動手。
肖如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哼一聲吩咐道。
去把那湯拿來給我看看。
她身后的侍衛(wèi)幾步上前,一把搶過水萍手里的食盒,打開蓋子,將那碗甜湯展示給肖如棠。
肖如棠看著甜湯,眉眼間盡是不屑。
這是什么東西
回娘娘,是銀耳百合蓮子湯。
真是低賤,府里那么多金絲燕窩雪蛤,非要用這些窮酸東西!
肖如棠嗤笑一聲,上下打量著我,極盡嘲諷之能事。
不過也是,你一個貧民野丫頭,哪里認(rèn)得出這些好東西。就算認(rèn)得出,你嫁妝里有嗎
她仿佛剛想起來一樣,啊了一聲:我倒是忘了,豆姨娘你就算有嫁妝,恐怕也只能裝幾斤黃豆吧
她身后的侍衛(wèi)丫鬟們跟著笑了起來。
聽她一口一個下賤,一句一個窮酸,我倒也不很生氣。
這會兒我的注意力都在那碗甜湯上,生怕她灑了,只想著盡快拿回來,畢竟是我一下午的心血,并不關(guān)注她的嘲諷。
可肖如棠看我并不十分在意的樣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登時怒氣更盛。
她幾步走向我,濃烈的芙蓉香撲面而來。
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會做點粗野鄉(xiāng)食,天生就是賤民坯子!
成日里勾著王爺宿在你的院子里,長得清湯寡水的,盡使些狐媚子手段!
王爺是珍饈膩了,想吃點野菜嘗個新鮮,你還想獨得恩寵,騎到我頭上不成
莫不是在湯里下了什么迷魂藥,才勾上的王爺!
一聽這話,我連忙擺手,比畫著我不是這個意思,更沒有這個想法。
別跟我比比畫,誰要看你個臭啞巴瞎比畫!
我有些急,比畫得更快了,手指揮舞間,不小心碰到了肖如棠的步搖,流蘇扯到了她的頭發(fā)。
肖如棠一聲痛叫,驚怒交加,一把搶過我的食盒,朝我扔了過來。
我來不及閃避,一碗滾燙的甜湯灑在了我身上,胳膊手臂頓時被燙得通紅。
我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再看著被浪費的湯,滿臉心痛惋惜。
肖如棠終于覺得有幾分解氣,她漂亮的繡鞋踩著那些食材,見我心疼便越發(fā)用力地碾壓踩踏。
我讓你再拿這種東西勾搭王爺!
那些百合蓮子,連同黃黃白白的桂花,在她腳下被踩成了泥,再也看不出原樣。
看我失落的樣子,肖如棠冷笑一聲,翻了個白眼。
這點破東西也值得你這么心疼,真不知道王爺看上你什么了!
聞言,我深吸了一口氣。
纖細(xì)的手指做作地撩起臉頰邊散落的頭發(fā),輕輕挽在耳后,露出纖長的脖頸與秀氣的臉頰。
我整了整衣裙,巴掌寬的腰帶束著我的腰,宛如柳枝,不盈一握。
我瞟了一眼她圓潤的下巴與豐盈的身材。
不言而喻。
你!肖如棠杏眼圓睜,你是不是在說我胖你居然敢說我胖!
我一攤手。
我可什么都沒說。
看她被氣得失去理智,撲上來要撕扯我,丫鬟侍衛(wèi)紛紛阻攔。
吵兩句嘴不算什么,但若是打起來,不管傷的是我還是她,他們可都要受罰。
而且她還懷著身孕。
趁著鬧哄哄一團(tuán)亂,我?guī)е剂锪恕?br />
5
湯灑了,再做也來不及。
何況也不必做了。
肖如棠哭鬧不休,安景遠(yuǎn)回來后沒來我的小院子,徑直去了肖如棠的住處。
我知道。
所以早早就和衣睡下。
只是不知怎的,總也睡得不安穩(wěn)。
也許是下午看了半天的灶火,也許是被燙傷的手還在痛,我竟然做了噩夢。
一片火海,把夜空都燒得發(fā)紅。
我一身冷汗驚醒,屋里還是漆黑的,我緩緩坐起身,喘著粗氣平復(fù)情緒。
模模糊糊中,看到床邊有一個黑影。
一雙冷冰冰的眼睛在黑夜里閃著光。
它在盯著我。
一瞬間仿佛魂都要嚇掉,我死死咬著牙,一邊連連后退縮至床角,一邊不忘抓起枕頭拼命砸向黑影。
黑影一把搶過枕頭,將我抱住。
豆娘,別怕,是我。
聽到屋里有了響聲,守夜的蓮芯忙點起了燈。
房間里亮了起來,照著我蒼白驚恐的臉,也照著安景遠(yuǎn)多情溫柔的眼。
好像剛剛的冰冷眼神只是幻覺一樣。
他抱著我僵硬的身體,溫柔地拍了拍安撫著我。
做噩夢了
我尚未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沒做噩夢怎么會嚇成這樣
安景遠(yuǎn)笑著:難道是因為下午的事,怕我罰你
他用一根手指抬起我的臉,盯著我的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豆娘還有這么大本事,能氣得肖側(cè)妃動了胎氣。
我指著桌上的食盒,做了個潑灑的動作,手速飛快地比畫著告狀。
就因為她灑了你做的湯
我指了指碗,又指了指他。
是因為給我煮的
我登時雙眼一紅,落下淚來。
安景遠(yuǎn)見我哭了,連忙摟著我安撫。
好了好了,別哭了,都是我的錯。
我伸出被燙傷的手,噙著淚看著他。
他捧著我的手,劍眉微蹙:是下午被燙的怎么也不說一聲。
我嘴一撇。
說
我怎么說
他面上有幾分尷尬:你讓丫鬟們叫府醫(yī)來給你看看嘛。
見我委屈地盯著他,安景遠(yuǎn)這才想起來,府醫(yī)都被肖如棠叫去安胎了。
更尷尬了。
6
燙傷藥很快送了過來,安景遠(yuǎn)親自幫我上藥。
你知道的,肖側(cè)妃她是肖尚書的女兒,難免養(yǎng)得有些天真驕縱。但她畢竟沒有惡意,這次也是個意外,況且她還懷著身子,你就多讓讓她。
我看著他幫我涂抹藥膏,靜靜地流淚。
我讓她在院里安心養(yǎng)胎,她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若是府中待得無聊,你也領(lǐng)著丫鬟們也出府逛逛。
話音剛落,安景遠(yuǎn)咳了幾聲,我連忙起身幫他倒水,一邊看著他喝水,一邊輕輕幫他撫背。
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委屈和燙傷,滿臉都是對他的擔(dān)心。
安景遠(yuǎn)見我如此擔(dān)憂,神情放松了些許:不生氣了嗎
我比畫著問,有沒有找府醫(yī)來請脈問診。
不必?fù)?dān)心,只是最近有些不適罷了。
我看著他,臉上的淚水還沒擦。
燈火搖晃,安景遠(yuǎn)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豆娘,我將來要走的路,少不了肖尚書的助力。我知道你委屈,但你乖一點,忍一忍,好嗎
有些話我不想聽,卻只能聽著。
我含著兩包眼淚,乖巧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我的豆娘最懂事了。
我軟下身子,柔順地靠進(jìn)他懷里。
他親吻著我的耳朵,在我耳邊輕聲道。
淑這個字,你喜歡嗎
我睜著無知的眼睛看著他,疑惑地點頭。
安景遠(yuǎn)卻很滿意。
我留給你。
吹熄了燈,明亮的月光照進(jìn)屋內(nèi)。
我透過搖晃的床簾,看著床邊博古架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著新鮮的梔子花,花朵又大又白,濃濃的梔子香沁滿了整個屋子。
我閉上了眼。
7
睿王安撫了肖如棠,但她畢竟不能侍寢,所以睿王晚上還是歇在我這里。
而那日之后,肖如棠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xiàn)在我眼前。
等我再見到她時,肚子又大了些,身子卻清減了不少,連下巴都尖了。
看來那天的話頗有成效。
只是肖如棠面容有些憔悴,粉上了好幾層才將將遮蓋住。
但她神色間卻帶著幾分趾高氣揚,看著被喚來的我,更是難掩得意。
久不露面的霍側(cè)妃今日也在,依然冷著一張臉,看我進(jìn)來,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王妃坐在上首,神態(tài)端莊的像一尊佛。
原先王爺說要納妾,我想著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沒有多問什么。但肖側(cè)妃提醒了我,如今想來,你入府時趕得倉促,戶籍都沒有,確實不妥。
我?guī)е鴰追植恢朦c了點頭。
所以今日我特意叫了戶部的人來,為你補(bǔ)辦戶帖。
我點點頭。
我記得王爺說過,你兩年前入京是因父母皆亡故來投奔親戚,你那里可還留有戶帖證明
我搖頭。
那你總該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吧
我點頭。
那便寫出來吧。
我面露為難。
不會寫字
我咬了咬唇,難堪地點頭。
來歷不明的鄉(xiāng)野丫頭。
肖如棠不由得發(fā)出一聲輕蔑的嗤笑,我滿臉通紅。
霍側(cè)妃忽然開口:就你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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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眼看肖如棠又要吵,王妃掃了她一眼,她才意識到還有外人在場,只能先暫且壓住了脾氣。
這不是戶部的小吏在嗎,讓他問,肯定能問出來!
戶部小吏得令,上前問話。
因我口不能言,他問得很有技巧,兩兩比對再一個個排除,我一路選下去,最終將戶籍定在了云州翠微縣青石村。
那小吏剛要落筆,肖側(cè)妃叫了聲停。
這么定下戶籍未免太過兒戲了,既然是幫豆姨娘重新登戶入冊,怎么能沒人做保
肖如棠盯著我的臉,笑得囂張。
我可是特意為妹妹請了人來做保呢。
我心下隱隱有些不安。
隨著下人傳喚,一位婦人走上前來。
抬起頭來讓咱們豆姨娘看看,還認(rèn)不認(rèn)識她的老熟人
我定睛看去,是吳嫂。
她身形瘦削,常年緊皺著眉頭耷拉著嘴角,看起來一副愁苦尖酸的模樣。
豆姨娘還沒忘本吧
我垂頭不語。
看著我的樣子,肖如棠不禁得意了起來。
喂,你可認(rèn)識這位豆姨娘
回貴人的話,民婦自是認(rèn)得的。
那你可知她是何時入京的
有兩三年了吧。
肖如棠喝問:到底是兩年還是三年
我的心頓時狂跳了起來。
8
吳嫂也被嚇得一抖,跪在地上哆嗦著數(shù)月份。
是兩年,兩年五個月。
肖如棠面露狐疑:你怎么會記得這么清楚
這——吳嫂抬頭看我,欲言又止。
王妃視線掃過眾人,安撫道:不必?fù)?dān)心,你盡管說就是。
吳嫂這才放心。
因為那時是我?guī)е鼓飦砭┏堑模俏彝馍 ?br />
什么!
眾人皆是一驚。
肖如棠一拍桌子,柳眉倒豎。
你可知這里是什么地方!若敢胡言亂語,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見官。
吳嫂連連磕頭。
王妃娘娘在上,民婦半句不敢胡說��!
三年前我兄嫂離世留下個孤女,她尚未議親無處可去。我想著京城富庶,她一個啞女不管是找個活計還是找個人家,總比留在村里容易,便帶著一起來了京城。
這小妮子有一手做豆花的手藝,見我賣餅養(yǎng)家,也有樣學(xué)樣跟著我擺起了攤子。
娘娘們突然問起這入京時間,民婦愚鈍,這才沒能馬上算出來。
王妃問道:你這婦人,戶籍何處
回娘娘,民婦是云州翠微縣青石村人。
肖如棠還不甘心:就靠你一張嘴說——
吳嫂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道:娘娘,民婦的妯娌是王爺府上的廚娘!她也能做證!
不多時,趙廚娘被喚了過來。
一番問話后,我的身份再無爭議,終于定了下來。
肖如棠也沒了言語,徹底安靜了。
狗肉包子。
霍側(cè)妃起身看了肖如棠一眼,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肖如棠找事不成反被看了笑話,這會兒也坐不下去了,怒氣沖沖地甩袖子走人了。
倒是沒聽豆姨娘提起——
王妃這才想起我不能說話,神色間有些訕訕。
既然是你娘家姨媽,許久未見,等會兒去你那里坐坐再走吧。
我施禮應(yīng)下。
王妃今日被當(dāng)了槍使,神情有些不快,此時卻親手將我拉起,說肖側(cè)妃孕期多思,讓我不要介懷。
見我惶恐?jǐn)[手,王妃才滿意離去。
一縷梔子花香幽幽消散。
9
我是在上京的路上遇到吳嫂的。
她五歲幼子貪玩,背著大人偷偷在冰面上打出溜。沒想到冰面凍得不實,竟掉進(jìn)了裂開的水里。
等吳嫂魂飛天外地趕來時,我已經(jīng)哆哆嗦嗦地將孩子救了上來。
吳嫂是個寡婦,家中已經(jīng)沒什么親人了,只有這一子。
這孩子就是她的命。
還是前世的趙廚娘閑暇時說與我聽的。
她做餡餅的手藝就是妯娌吳嫂教的。
丈夫過世,在那個寒冬送走了一手將自己帶大的哥嫂,又在冰凍的湖里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前世投了湖的吳嫂,這輩子為了照顧落水的救命恩人,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吳嫂做的餡餅,確實比趙廚娘做得好吃。
難怪長相不好惹,餡餅卻每日都能賣光。
她這次也為我?guī)Я藥讖堭W餅,這會兒有些涼了。我讓水萍去廚房熱熱,又讓蓮芯端來新鮮的瓜果,再將孩子喜歡的甜果零嘴裝了許多,讓吳嫂帶回去。
吳嫂說起我走之后的事,城門口又來了個賣桂花糖粥的姑娘,說話輕聲細(xì)語,那身段模樣打眼一看,能與我有個七八分像。
旁人都說是聽聞我這個啞女的奇遇,引來想攀高枝的了。
這話很快傳進(jìn)了那姑娘的耳朵,她也不爭辯,轉(zhuǎn)頭嫁給了青梅竹馬,一樁喜事消弭了此事的風(fēng)波。
真是個聰明又好運的姑娘,她有心意相通的意中人,此生不必來王府蹚這些渾水,真是太好了。
我低頭笑笑,又給吳嫂裝了一袋糖瓜。
就當(dāng)我這回也沾了她的喜氣。
10
安景遠(yuǎn)知道肖側(cè)妃又讓我受了委屈,差人送了許多釵環(huán)首飾來做補(bǔ)償。
他這段時間忙得很,經(jīng)常一連幾日都不回府,即使回府也是一頭扎進(jìn)書房,我已經(jīng)足有半個月未曾做過豆花了。
聽說是在忙秋獵的事。
這是男人的樂子,就算睿王要帶女眷,也是王妃同行,總歸與我無關(guān)。
我成日里澆花拔草,花園里看看花,水池邊喂喂魚。
先前我還會去馬房逛逛,府上養(yǎng)了幾匹駿馬,高大又溫順,我偶爾會帶些胡蘿卜和糖塊去喂它們。
只是那姓劉的馬夫態(tài)度雖然恭敬,但看人的眼神卻黏膩,惡心得令人生厭。
后來我便不去了。
日子乏味得緊。
蓮芯伶俐,看我無聊,便找了些公子佳人一生一世的話本子回來給我。
知我不識字,她便念給我聽,日子才算有趣了些。
可這有趣日子才開了個頭便戛然而止。
秋獵場上,安景遠(yuǎn)的馬突然受了驚,狂奔中把他摔下了馬。
沒摔死,但斷了條腿。
安景遠(yuǎn)命人去查,發(fā)現(xiàn)是草料中不慎混入了醉馬草,而喂馬的劉馬夫疏忽大意,未能及時發(fā)覺,這才釀成大禍。
等到侍衛(wèi)把劉馬夫從花娘肚子上扯下來拖到王爺面前時,他甚至酒都還沒醒。
安景遠(yuǎn)青著臉,命人將他拖去郊外的馬場。
那馬官得了令,一聲哨響,群馬奔騰。
劉馬夫被捆住手腳扔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馬匹朝自己奔來,目眥欲裂卻無處可躲。
被亂馬踩踏而死。
我剪下一枝梔子花,輕快地插進(jìn)花瓶。
11
睿王摔斷了腿,出不了門。
但他要做的事情很多。
安景遠(yuǎn)這人心氣頗高,不愿躺在床上處理公務(wù),便讓人在書房放了張軟榻,成日里在書房待著。
他與人談?wù)摴珓?wù)時不喜歡有下人在旁伺候,但傷了腿畢竟行動不便,身邊還需要有人照顧。
王妃畢竟是正妃,肖側(cè)妃又懷著身孕,于是他略過高冷的霍側(cè)妃,點了我的名去隨身伺候。
那我便去了。
無非是要察言觀色。
他口干咳嗽,我就端茶遞水,他看書寫字,我就研墨鋪紙。
我安靜的陪伴,于他也算紅袖添香。
雖然這紅袖是笨拙了一些,但安景遠(yuǎn)倒是覺得有趣。
豆娘可做得來
我點點頭。
磨慣了豆?jié){,磨起墨來也不是很難。
無非一黑一白。
時間久了,有什么事他也不避著我談,有客到訪時,我也能在一邊伺候著。
外人看來,難免有幾分獨寵的樣子。
等書房里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他若是興致來了,便會拽著我一通胡鬧,等折騰夠了,還會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
這比磨墨要難得多,我總是寫得歪歪扭扭不像樣子,安景遠(yuǎn)看著我寫的那些彎曲蚯蚓,瞇著眼夸一句有進(jìn)步。
我就羞惱得臉頰緋紅,一把搶過那些字稿,背過身不給他看。
乖順小貓即使是耍性子,也得收著爪子。
在我的照料伺候下,安景遠(yuǎn)雖是養(yǎng)傷,日子過得卻很快活,傷也好得很快。
好在這書房,終究是讓我進(jìn)來了。
這日安景遠(yuǎn)有事出府,我得了空閑,便打算去園子里轉(zhuǎn)轉(zhuǎn)。
姨娘,您要去哪兒
見我沒叫人,丫鬟水萍跟了過來。
我比畫著表示想一個人轉(zhuǎn)轉(zhuǎn),不要人跟,打發(fā)她回去。
水萍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回去了。
我松了口氣。
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我看四下無人,偷偷溜進(jìn)了書房。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我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出去。
一拉開門,頓時被嚇了一大跳。
門外烏泱泱一大堆人。
安景遠(yuǎn)站在前面,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王妃站在一旁,我的丫鬟水萍則站在王妃身后。
豆娘,今日我不在,你來書房做什么
12
我忙將手里的東西藏到懷里,慌慌張張地看著他。
見安景遠(yuǎn)只是看著我沒說話,王妃笑笑開口。
今日水萍找我,說豆姨娘一個人出去后許久未歸,我這也是擔(dān)心才命人來找。
聽下人說書房有動靜,我這才尋了王爺回來。
書房是王爺?shù)牡胤�,平日里連我都甚少獨自前來。
王妃一臉關(guān)心:豆姨娘可是落了什么東西在書房,怎么不等王爺回來再問
我搖搖頭。
安景遠(yuǎn)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強(qiáng)逼著我抬起頭,盯著我的眼睛,神色陰沉。
為什么要趁我不在時進(jìn)書房,你想找什么
我聞言一愣,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滾。
我比畫著艱難反問,你懷疑我
看到我的淚,安景遠(yuǎn)也怔了怔,手微微松了些力。
王妃見狀,連忙上前勸道:王爺,豆姨娘未必是有心的,許是聽旁人說了什么才昏了頭,您別怪她啊。
安景遠(yuǎn)聞言,看我的神色又冷了幾分。
王妃又來苦口婆心地勸我。
豆姨娘,你若是偷了什么就快拿出來吧,王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定然不會要了你的命的!
我咬著嘴唇默默搖頭。
安景遠(yuǎn)冷著臉看我。
豆娘,你懷里的東西自己拿出來,不要逼我動手。
你居然不信我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淚流得更兇了。
一邊哭,一邊顫抖著從懷里摸出一摞疊得整整齊齊的紙,一揚手甩在他臉上。
紛紛揚揚,像下了場雪。
安景遠(yuǎn)松開我,我無力地后退兩步,坐在了地上。
下人一張張撿了起來,遞到了他的面前。
他接過那些紙張翻看著,不多時,凝重的神情也變了。
他咳了幾聲:都退下去吧!
王妃不解:王爺,這
王妃,沒什么事不必大驚小怪的,你也先回去休息吧。
王妃有些不甘心,但聞言也只能作罷。
一時間,書房門口只剩下安景遠(yuǎn)和我。
安景遠(yuǎn)過來抱我,我賭氣推他,不肯就范。
他便一把將我抱起進(jìn)了書房,將我放坐在書桌上,困在雙腿間,不讓我下來。
看我還顧忌著他的傷腿,沒有強(qiáng)行推開他,安景遠(yuǎn)笑了。
他揚了揚手里的紙稿:這些都是你寫的嗎
紙稿上的字依舊不好看,比起寫的更像是一筆筆描畫出來的,看得出寫的人有多認(rèn)真。
我故意閉起眼不看。
好豆娘,我錯了。
我還是不理他。
他便故意拿著紙稿:讓我看看豆娘寫了什么,稽首三界尊,皈命十方佛,我今發(fā)宏愿,持此藥師經(jīng)。啊,原來豆娘在抄藥師經(jīng)啊。這張上寫了什么,菩薩保佑我夫安景遠(yuǎn)早日康復(fù),這個景和康字寫錯了啊——
我忙睜開眼,一臉羞惱,伸手去捂他的嘴。
正對上他看著我滿是笑意的眼睛。
我縮回手來,噘著嘴撇過頭去。
豆娘是在為我抄寫《藥師經(jīng)》嗎
見我又不理他了,他愈發(fā)柔聲細(xì)氣地哄我。
你也知道,我書房平時不讓人進(jìn)來,你若想寫,跟我說一聲不就行了哪至于像今天這般鬧得尷尬。
這是我偷偷準(zhǔn)備的心意,是秘密,怎么能告訴你。
我比畫的動作帶著小脾氣,安景遠(yuǎn)一把包住我的手,將我攬在懷里。
他箍著我的手臂強(qiáng)勁有力,我賭氣掙扎了一下便放棄了,安靜地靠著他。
豆娘,你對我的情意,我都知道了。
我安景遠(yuǎn)此生不會負(fù)你。
他親吻我的耳朵,解開我的裙帶:豆娘,你也給我生個孩子吧。
我閉上眼睛。
不。
你不會有孩子的。
13
肖如棠的孩子沒了。
安景遠(yuǎn)急急趕過去,才發(fā)現(xiàn)不只是滑胎。
她大出血了。
血崩不止,連府醫(yī)都束手無策,安景遠(yuǎn)命人去宮里請?zhí)t(yī)。
看著血水一盆一盆端出來,安景遠(yuǎn)勃然大怒。
這是怎么回事!
肖如棠的貼身丫鬟被推了出來,哭哭啼啼。
夫人半個時辰前喝了一碗血燕,之后就說不舒服了。
她指著霍側(cè)妃哭叫道:一定是霍側(cè)妃下的毒!
安景遠(yuǎn)這才看到霍側(cè)妃也在,他緊蹙眉頭。
這與霍側(cè)妃有什么關(guān)系!
丫鬟支支吾吾,不敢說。
安景遠(yuǎn)冷冷道:拖下去打死,換個能說話來!
王爺饒命��!我說!我說!
渾身癱軟丫鬟竹筒倒豆子,將事情和盤托出。
肖如棠每日都要吃一盅金絲燕窩,今日丫鬟從廚房拿回來的卻是一盅血燕。
肖如棠還以為是王爺特意吩咐的,也沒多問,誰知剛要吃,霍側(cè)妃的侍女便上門來要了。
這血燕是王妃賞給霍側(cè)妃的,而并非王爺特意給她的。
僅僅一盅燕窩,肖如棠還不放在眼里,但霍側(cè)妃派人來要,對她來說就是打臉。
肖如棠的脾氣一上來,幾下將那血燕喝了個干凈,得意揚揚地把空碗扔給了霍側(cè)妃侍女。
自以為打贏一仗的肖如棠志得意滿,可剛躺下片刻就開始覺得不舒服。
正在這時,霍側(cè)妃帶著府醫(yī)急匆匆地趕來了。
房間內(nèi)肖如棠望著血流不止的下身,一聲慘叫,便暈了過去。
府醫(yī)連忙施救,但孩子已經(jīng)救不回來了。
這是安景遠(yuǎn)第一個孩子,他很看重。
他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霍側(cè)妃:你在血燕里下了什么!
我近日練武氣血不暢,那盅是吩咐廚房做的紅花血燕羹。
紅花!你居然放了紅花
安景遠(yuǎn)怒不可遏,狠狠扇了霍側(cè)妃一記耳光。
霍側(cè)妃偏過臉,頂著鮮紅的掌印,語氣仍是淡淡的。
不是我故意給她,是她自己搶過去喝的。
你——
安景遠(yuǎn)怒火翻涌,卻也無話可說。
因為她說的是實話。
太醫(yī)什么時候到!
14
很快太醫(yī)趕來,號脈后也發(fā)現(xiàn)頗為棘手。
明明各種補(bǔ)品吃著,肖側(cè)妃的身子卻脆弱得像一張浸了水的紙。
溫和的手段不頂用,猛藥又不敢用。
太醫(yī)想禿了頭,把各種治療手段都使出來,也止不住肖如棠的血。
肖如棠一會兒喊著王爺救我,一會兒喊著我的孩子,氣息漸漸虛弱了下去。
屋里的芙蓉香被濃厚的血腥氣蓋過,安景遠(yuǎn)站在門外,面色晦暗不明。
王妃站在他的旁邊,焦急地吩咐下人,擦洗換水。
我也站在一邊,白著臉神情憂慮。
原先伺候的下人跪在院里,一邊發(fā)抖一邊為肖側(cè)妃祈福。
但終究天意難違。
從白天折騰到天黑,從天黑到夜深,肖如棠徹底沒了氣息。
王爺,老臣回天乏術(shù),
面色蒼白的太醫(yī)搖搖頭。
娘娘,薨了。
安景遠(yuǎn)聞言,咳了一聲,嘴角竟溢出一絲鮮血,緊接著他兩眼一閉,直直暈了過去。
王爺!王爺!
快救王爺��!
眾人亂作一團(tuán)去搶救王爺,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肖如棠。
紅潤的嘴唇此刻比雪還白,床上全是她的血,纖細(xì)的她就躺在血色錦被里沉睡,小小的尖臉還是那么美麗。
我嘆了口氣。
若非她苦苦追求纖細(xì)的腰肢,說不定這次也能活下去吧。
誰知道呢。
血腥氣像燃燒的火焰一樣,濃得沖天。
15
安景遠(yuǎn)一時悲痛過度,好在太醫(yī)府醫(yī)都在,幾根金針一碗藥下去,黎明時分便醒過來了。
肖如棠沒了,許多事情都要辦。
首當(dāng)其沖要處理的,就是霍側(cè)妃。
若按律例,此事并非霍側(cè)妃之過�?砂辞槔�,終究是那一碗血燕惹的禍。
痛失愛女的肖尚書第二天上朝便狠狠參了安景遠(yuǎn)一本。
睿王爺身為宗室貴胄,理當(dāng)以身作則,然其治家不嚴(yán),縱容后宅紛爭,連累小女性命,更有違朝廷法度。
安景遠(yuǎn)只得給個交代。
他讓霍側(cè)妃去慧心寺帶發(fā)修行,為肖如棠祈福。
名義上是帶發(fā)修行,但只要過上一兩年事情平息,王府可以再把她接回來。
但安景遠(yuǎn)沒想到,霍側(cè)妃拒絕了:我不去,要么你就休了我!
你!
霍側(cè)妃,王爺此舉也是為了你好。
眼見安景遠(yuǎn)動怒,王妃連忙勸慰:你可知如果被休,不但是你自己名聲有損,還會連累你父親兄弟的官聲,更會累及你霍家未婚女眷議親啊!
我兄父乃是武將,自然當(dāng)以軍功立身才是正路。若是他人只因這事就瞧不上我霍家女兒,這親不結(jié)也罷!
霍側(cè)妃不卑不亢。
霍側(cè)妃,你可要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
安景遠(yuǎn)面色陰沉不定,看了她許久。
霍側(cè)妃直視著他,不閃不避。
啪——
茶盞被摔得粉碎,安景遠(yuǎn)拂袖而去。
霍側(cè)妃被休棄了。
她的封號被收回,名字從皇家名牒中被劃掉,側(cè)妃這個名頭也一并還了回去。
連帶著送血燕的王妃都沒落著好,被安景遠(yuǎn)下了禁足令。
經(jīng)此一事,霍側(cè)妃的名聲壞了個徹底,怕是再難嫁得如意郎君。
可她毫不在意。
因為她終于拿回了自己的名字。
霍雁回。
霍雁回走的那天靜悄悄地,嫁妝一擔(dān)擔(dān)抬出去,她跨出門去,臉上卻洋溢著我從未見過的笑意與輕松。
外面來接她的父親兄長已等候多時,臉上掛著與她如出一轍的笑容。
當(dāng)年這門親事,她本就不愿意。
如果不是遭人設(shè)計,喝了那杯下了藥的酒,害她與睿王有了肌膚之親,這個武將世家出身的霍家女兒,原本是打算慶功宴后就回邊關(guān)帶兵的。
而不是被困在這個籠子里,日日揮刀練槍,卻沒有一刀能落在敵人的身上。
霍家當(dāng)年也因為這門親事,被迫上了睿王的船。
如今這個結(jié)局對世代忠心的霍家將來說,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站在樹下目送她離開這個牢籠,奔向自由。
霍雁回翻身上馬,臨走前,又望了這王府一眼,正撞上我的眼神。
后門緩緩關(guān)上,她沖我輕輕眨了眨眼。
16
轉(zhuǎn)眼入了冬,安景遠(yuǎn)自上次吐血后,身體愈發(fā)差了,下雪以來成日里咳個不停。
王妃衣不解帶地侍候在側(cè),我也插不上手照顧,便日日在院中為安景遠(yuǎn)抄寫《藥師經(jīng)》。
王妃見我如此虔誠,便安排我去慧心寺參加七日法會,為王爺祈福。
我自然沒有意見。
我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帶著兩個丫鬟,坐上了備好的馬車。
慧心寺路途遙遠(yuǎn),快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
偏我暈車得厲害,加上雪地難行,馬車一路走走停停,整整三天才到,好在沒有耽誤法會。
不只是我,兩個丫鬟也累慘了,在禪房安頓好后,我讓兩個丫鬟各自去休息。
休息到亥時三刻,聽到窗外傳來兩短一長三聲鳥叫,我起身披衣,打開了窗。
一個小紙團(tuán)放在窗邊。
打開一看,竟是一幅畫。
一個男人手持匕首,旁邊的湖里漂著一片浮萍,天上有兩個太陽。
燭火點燃紙條,很快便燒成了灰燼。
我重新躺回床上。
兩天后,法會開始了。
慧心寺信眾甚多,一時間有些魚龍混雜,官府也派了人來維持秩序。
吃過午飯,水萍說是肚子疼,求蓮芯幫她買藥,而最近的藥鋪在山下的鎮(zhèn)子里,來回再快也要兩個時辰。
蓮芯看她樣子實在難受,向我請示后便下山去了。
聽著馬車聲漸漸走遠(yuǎn),不多時,水萍房間的門輕輕地開了,她走到我門外,敲響了我的房門。
姨娘,您休息了嗎
沒聽到我的動靜,水萍推門而入。
我坐在一張矮凳上,面前放著一個炭盆,正在烤火。
見我沒有休息,水萍便道:姨娘,剛才慧覺師太說有點事要與您商議,她在后山松林那里等您。
我示意她等等,關(guān)上房門換了件外袍,示意她帶路。
水萍走在前面帶路,我跟在后面走,一路上很是安靜,一個人都沒遇到。
看路越走越偏,我停下了腳步。
水萍疑惑地問:姨娘,怎么不走了
我比畫著問她肚子不疼了嗎
我、我已經(jīng)不疼了,可能、可能是岔了氣吧。
水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又急忙道:姨娘,我們快走吧,別讓師太久等。
我看著她,一直看得她眼神閃爍躲避,才點頭示意她繼續(xù)走。
水萍松了口氣,便轉(zhuǎn)身繼續(xù)帶路。
我拍拍她的肩,水萍轉(zhuǎn)身:怎么了姨——
話沒說完,一把尖刀便捅進(jìn)了她的脖子。
她不可置信地看我,卻說不出話來,我微微一笑,多補(bǔ)了兩刀。
17
我早就知道,水萍是被安插到我身邊的探子。
她身上那縷不合時宜的熏香,不是肖如棠的芙蓉香,也不是王爺?shù)凝埾严恪?br />
而我房間日日更換的梔子花,香氣馥郁又濃厚,不應(yīng)該在王妃身上出現(xiàn)。
血噴涌而出,我后退閃開,水萍捂著喉嚨倒在地上,嗬嗬了幾聲,漸漸沒了動靜。
我擦去自己的腳印回到寺內(nèi),脫下沾了零星血跡的外衫,抹干凈尖刀上的血跡,將外衫丟進(jìn)了炭盆。
看著外衫被燒得只留下一點灰燼,我開窗透氣,確認(rèn)沒有殘留任何氣味,便出門去尋寺內(nèi)的比丘尼,比畫著告訴她:
【我的丫鬟不見了�!�
因我的身份特殊,寺內(nèi)眾人立刻幫我找了起來。
不多時,水萍的尸身和躲在松林的殺手都被發(fā)現(xiàn)了。
殺手只知道有人雇他今天埋伏在這里殺一個女人,誰知人沒見到,現(xiàn)在雇他的人倒先死了。
自知面對官府說不清,轉(zhuǎn)身就要逃。
不逃還好,這一逃官府更確定他是兇手無疑,兵丁們一擁而上,很快便將他捉住了。
兇手被押送下山,驚嚇過度的我被安置在廂房里,水萍被超度后安葬。
蓮芯不知內(nèi)情,回來后哭了許久。
七日法會結(jié)束,我收拾好東西,端坐在床邊,并未入睡。
已是子時。
門口傳來兩短一長三聲叩擊,我起身開門,霍雁回站在門外,笑著看我。
我比畫著問她,結(jié)果如何。
霍雁回點點頭:妥了,我來接你回去。
聽到我這邊有動靜,丫鬟蓮芯不知發(fā)生了何事,起身查看�?吹交粞慊嘏c我站在一處,更是滿臉疑惑。
王府沒了,你回不去了。
聽霍雁回這么說,蓮芯震驚不已。
我掏出蓮芯的身契與一包銀兩遞給她,她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收下吧,霍雁回替我開口道,你家主子好心,放你自由身啦。
蓮芯顫抖著接過,不敢置信:主子,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豎起手指比了個噓,讓她不要多問。
轉(zhuǎn)身回房背起包裹,和霍雁回走了。
上了馬車,蓮芯還拿著身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我。
我沖她揮了揮手,放下了簾子。
18
再次見到安景遠(yuǎn),他已是階下囚。
皇上端坐金鑾寶殿,安景遠(yuǎn)身著囚服,被壓跪在大殿前。
皇上,不知臣弟犯了什么錯
老三,你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朕平日如何對你,你竟還生出這等忤逆心思!
臣弟不敢,不知是誰進(jìn)的讒言污蔑臣弟,臣弟不服!
不服來人,將這證據(jù)給睿王看看!
安景遠(yuǎn)與江南鹽商勾結(jié)販賣私鹽的證據(jù)、賬冊,白紙黑字?jǐn)[在他的面前。
臣弟,臣弟確實起了貪念,但絕無不臣之心��!
好一個無不臣之心!
見他還在狡辯,更多證據(jù)被擺到了他面前。
假扮山匪搶奪賑災(zāi)銀,開鑿鐵礦鑄造兵器,豢養(yǎng)私兵練武,勾結(jié)朝臣來往書信……
樁樁件件,都是造反的證據(jù)。
安景遠(yuǎn)越看臉越白。
都是假的!都是編造的!
皇上,這些分明是有人故意編造,來污蔑臣弟的!
呵!皇上冷笑一聲,傳人證上殿!
這皇宮好大,宮門好高,臺階好長。
我用了好久好久,才走到這里。
殿門打開,我跟在宮人身后,一步一步走進(jìn)大殿。
跪了下去。
我終于走到了。
見到是我,安景遠(yuǎn)先是一愣:豆娘你怎么會在這里
接著便是一喜:皇上,豆娘是個啞巴,她不會說話,做不得人證��!
誰說,我,不會,說話
久未開口,我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陌生。
民女,竇紅娘,參見皇上。
有我做證指認(rèn),安景遠(yuǎn)再無可翻案的余地。
他被剝奪了王爺頭銜,投入天牢,只等皇上下令判斬。
19
再與安景遠(yuǎn)相見是在天牢里,我前來探監(jiān)。
即使犯下造反大罪,皇上看在同胞兄弟的分上,并未命人動刑。安景遠(yuǎn)身著囚服,即使坐在牢里,仍氣度不減。
他看著我將那碗粗陶豆花順著監(jiān)牢間隙放進(jìn)去,并沒有端起。
你從一開始,就是沖我來的。
我點點頭。
是誰派你來的你是皇上的人
他眉眼藏在陰影下,審視著我。
我搖搖頭,忽然意識到啞巴裝久了太習(xí)慣,我是可以說話的。
沒有任何人派我來。
能派我來的人,都死了。
就連我自己,也已經(jīng)死過了。
我掏出一塊黑黢黢的令牌,用袖子擦凈表面的黑灰,露出令牌上的字。
王爺可還記得,三年前曾派人去過江州青溪村
安景遠(yuǎn)的神情漸漸凝固。
一百四十七口人,一夜之間全被屠盡,甚至為了毀尸滅跡,房屋全被淋上了火油。
熊熊燃燒的大火,將那天晚上的夜空染成血色。
我因為要為腿傷的母親進(jìn)山采藥,走得太遠(yuǎn)以至于錯過了下山的時間,不得已留在了深山過夜。
大火惹得山間異動,我倉促醒來,卻遠(yuǎn)遠(yuǎn)看到村子方向沖天的火光。
我不記得那晚我是如何跌跌撞撞跑下山的,只記得我站在村口,看著清晨太陽升起,照在一片燒成灰燼的斷垣殘壁上。
我行尸走肉般走向我的家,愛我的父母、疼我的兄長,和才滿四歲的妹妹,都已化作焦炭。
我腦中一片空白,痛到連哭都哭不出來。
在墻角的灰燼中,我找到了這塊燒得漆黑的令牌。
只有一個【睿】字。
安景遠(yuǎn)微笑著夸贊。
想不到豆娘如此聰慧,為了報仇,當(dāng)真是心思縝密。
我卻搖搖頭:不,其實我并不聰明。
20
初時我只知道這令牌定是兇手留下的,并不知道是誰。
所以我去報了官。
縣令大人收下我的令牌,卻不派人去查,只說是村內(nèi)用火不當(dāng)引發(fā)的災(zāi)禍,草草便要結(jié)案。
我自然不服,那縣令說我藐視朝廷,竟下令將我杖殺。
我滿懷著憤怒怨恨死去,一睜眼,卻又蹲坐在墻角,手里拿著這塊漆黑的令牌。
這一世,我自知縣令糊涂,便干脆告去州府。
知府看著便像個清官,他見到令牌后神色大變,十分有禮將我請進(jìn)府內(nèi),聽我將此事一一道來,還說會為我做主。
知府讓我住在府內(nèi),日日好吃好喝地招待著,我要出門卻是不允許,像是軟禁一般。我不知緣由,心焦也只能忍耐。
誰知那天喝了一杯仆役送上的茶,竟莫名腹中絞痛,吐出血來。
茶中被人下了毒。
我求救無門,彌留之際,只見知府推門而入,看著我蜷縮在地,一臉晦氣。
若不是這令牌,我竟不知那青溪村還逃出來一個小丫頭。好在我去信及時,要不然還真讓你壞了睿王的好事!
我吐著血,極力伸手去抓知府的袍角:為……為什么
知府一把將袍子從我手里抽出,面露不耐:要怪,就怪你們這些蠢民自己,開了不該開的箱子,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才沒能留住自己這條小命!
大人,怎么處理
等她死透了,拖出去亂葬崗!
臨死前,我仍然不明白為什么。
再睜開眼,又是燒毀的墻角,漆黑的令牌。
不該開的,不該看的。
我瘋魔一般念叨著,腦中突然靈光一現(xiàn)。
兩個月前,因著突如其來的大暴雨,越江過往的商船翻了不少,我們村子的小河連接著越江,一些木箱被水流沖到了村子里。
村民們不知道是什么,便打開箱子看了,奇怪的是絕大部分的箱子都是空的,只有極少部分的箱子還殘留著白色的顆粒。
是鹽。
大部分都融在了江水中,殘留的這一點點足以說明這些箱子里原本裝的都是鹽。
但這箱子既無封條,又無官鹽的鹽印,村人怕是私鹽,急忙通報了官府。
后來怎么處理的,我并不清楚,村人們也覺得既已上報,便也沒再放心上。
誰知,這竟然是睿王安景遠(yuǎn)與鹽商勾結(jié),偷運的私鹽。
是這私鹽害了我們!
是睿王安景遠(yuǎn)害了我們!
21
要告王爺,只能去京城告御狀。
我知道縣令與知府都是一伙的,不敢讓任何人知道青溪村還有人活著。
一個女子,獨身從江州走到京城,一路艱辛自不必說。
外地人進(jìn)京城,偶爾會被城門侍衛(wèi)攔下來盤問,尤其是我這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
我剛說了幾句,就被叫進(jìn)了城門旁的巡查小屋單獨問話。
侍衛(wèi)問我來京城做什么,有了前兩次經(jīng)驗,我自然不敢說實話,只說是投奔親戚。
那侍衛(wèi)問我親戚住址姓名,我漏了破綻沒能說上來,侍衛(wèi)二話不說就來搜我的身。我抵抗不過,很快睿王的令牌便被找了出來。
就憑這個令牌想扳倒我們王爺,門兒都沒有。
那侍衛(wèi)看著我,如同看一個死人。
若是被王爺知道,小小的青溪村還有漏網(wǎng)之魚沒處理干凈,咱們哥幾個可落不了好。
看他抽出刀走向我,我不死心地問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刀已經(jīng)架在我的脖子上,侍衛(wèi)露出一個獰笑。
你這江州口音,我聽一次就記得!
我又被殺了。
居然是因為我的口音。
22
再次睜開眼,我決定做一個啞巴。
睿王的令牌是證據(jù),但也是燙手山芋,我只能先藏在城外。
這次很順利就進(jìn)了城,正好趕上睿王府招下人,這是個拿到更多證據(jù)的好機(jī)會,我便也混入其中。
簽了賣身的死契能做丫鬟婢女,簽活契就只能做個粗使丫頭。
我還想著告御狀,便簽了活契。
但我沒想到,高門大戶與我想的不同,管理有序戒備森嚴(yán),下人們都只能在自己負(fù)責(zé)的區(qū)域內(nèi)活動,無事不得外出。
像我這樣的粗使丫頭是進(jìn)不了主人院子的,更別說拿到更多證據(jù)了。
府里的趙廚娘看我老實肯干從不偷奸耍滑,對我有幾分照顧,閑暇時常與我談天。
會與我說起她的家長里短,也會說王府的雞零狗碎。
我知道了睿王生性多疑,卻愛吃甜,每餐若有甜食點心都會多用兩口;
我知道了王妃出身世家,但為人十分善妒,面善心狠;
我知道了肖側(cè)妃性格潑辣,母家強(qiáng)勢,也知道了霍側(cè)妃喜愛舞槍弄棒,對王爺從不上心。
還知道了睿王最近新納了個柔姨娘,原是城門口賣桂花糖粥的,身份低微。
但她性子溫柔和順,模樣雖清純嬌弱但床上很放得開,聽說一晚上能叫幾次水,很得王爺?shù)南矏邸?br />
因我不會說話,趙廚娘恨不得將她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還沒等我想出個方法如何利用這些消息,就莫名被卷入了一場紅花燕窩事件中。
王妃氣血不佳,命廚房做了一份紅花血燕,卻被懷孕的肖側(cè)妃拿錯了。
當(dāng)夜便落了胎。
好在太醫(yī)來得及時,經(jīng)過一番搶救,肖側(cè)妃性命無虞。太醫(yī)說好在肖側(cè)妃平日里進(jìn)補(bǔ)得宜,身體底子好,如若不然怕是大羅金仙也難救。
肖側(cè)妃好運氣,我們廚房眾人就沒那么好運氣了。
此事看起來只是意外,但痛失孩子的肖側(cè)妃哭鬧不依,肖尚書也要追究,可送血燕的王妃亦是大臣之女,不能動。
倒霉的只能是經(jīng)手的下人。
哪怕簽的是活契。
23
以儆效尤,我們是被府內(nèi)護(hù)衛(wèi)當(dāng)眾打死的。
棍棒落在身上,其他人哭喊成一片,漸漸沒了聲響,我咬著牙,至死都一聲不吭。
既然活契死契無所謂,我這次便簽了死契。
重來一次,我對王府的規(guī)矩熟記在心,因我做事規(guī)矩,深得掌事嬤嬤的喜愛。她見我是個啞巴又不識字,更是干脆安排我去書房伺候。
我極為勤快,書房里每一本書冊的位置我都牢記在心,每一個花瓶都被我擦得锃亮,終于被我找到了睿王書房的暗格。
因為文件頗多,想要拿走需頗費一番心思。
可還不等我動手,肖側(cè)妃先下手了。
那日王妃當(dāng)著肖側(cè)妃的面夸了我一句:這丫鬟倒是挺俊俏,和新入府的姨娘長得有幾分相似。
肖側(cè)妃便日日找茬磋磨我。
甚至叫喂馬的劉馬夫深夜偷襲,好在遇到侍衛(wèi)巡視,被我借機(jī)躲了過去。
證據(jù)沒到手,我只能忍耐。
側(cè)妃見如何折磨,我都不肯舍掉這份書房伺候的差事,更加堅信我是為了勾引王爺。
王爺,我那日見你書房的丫頭鬼鬼祟祟,莫不是什么來路不明的探子吧
這一句枕邊風(fēng)引起了安景遠(yuǎn)的疑心,他派了人去查。
暴露了我的來歷。
也葬送了我的性命。
24
再睜眼,我細(xì)細(xì)地做了打算。
這一次,我先去云州救下了吳嫂的兒子,以她外甥女的名義一道來到了京城。
又模仿著那位柔姨娘的性子與打扮,在城門口賣起了豆花。
我早知安景遠(yuǎn)會從城門口經(jīng)過,特意等到深夜,給他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戲。
上一碗咸豆花,再單獨做一碗甜豆花。
先細(xì)心察覺到他的不喜,再溫柔地特殊照顧,加上我刻意模仿的,他最喜歡的柔弱姿態(tài)。
我的入府,是水到渠成。
他在我細(xì)心編織的溫柔鄉(xiāng)中,一步步淪陷。
霍雁回是我一開始就為自己選好的伙伴。
我借著紅花燕窩事件,讓霍雁回也參與其中。除掉肖如棠的同時,也讓霍雁回拿到一紙休書,得以從王府脫身。
順便將我拿到手的證據(jù)獻(xiàn)給皇上。
見到皇上不容易,讓皇上相信更難。
比起我,證據(jù)給霍家更適合。
我私自出入書房曾被水萍看到,我當(dāng)時便想殺了她,但時機(jī)不對。
我知道她會將我的一舉一動報給王妃,那《藥師經(jīng)》我早早備好,便是為了做一出戲,打消安景遠(yuǎn)的疑心,也洗刷了我出入書房的嫌疑。
這次的重生,我每走一步都千算萬算,因為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再來的機(jī)會了。
25
重生之事太過怪力亂神,我便沒有講,只挑著能說的說了些。
青溪村一事,確實是我之過。安景遠(yuǎn)沉默許久開口道,但是自從你入府,我對你比對任何人都好,難道你也從未有過一絲心軟嗎
我不解地看著他:皇上不也對你很好,還是你親兄弟,可你不也是想造反嗎
安景遠(yuǎn)咳了起來,沉默片刻后說道:豆娘,你可曾愛過我
愛我輕輕笑了。
愛我的人,不是都被你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了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不要跟我說愛,你不配。
我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腦子里只想著一件事,就是怎么殺你。
安景遠(yuǎn)端起地上的豆花,慢慢吃了起來。
你說你不愛我,卻還會為我做豆花,甚至都沒忘記放桂花蜜。
他說著便笑了起來,我并未說話。
他愉悅地看著我:
可我死不了。
我是皇上唯一的親弟弟,我太了解他了。母妃走之前要他照顧好我,所以他舍不得,他會一輩子關(guān)著我,但不會殺我。
皇上舍不得,我舍得。
我也笑了:你吃的每一碗豆花,喝的每一碗甜湯,我都放了些東西。
安景遠(yuǎn)拿著碗勺的手一頓。
我收拾了東西,轉(zhuǎn)身向天牢外走去。
豆娘——
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但我不想聽。
我現(xiàn)在不想聽,就可以不聽了。
26
皇上果然是一位仁君,他遲遲不肯下令殺了意圖謀反的弟弟。
但安景遠(yuǎn)一個月后還是死了。
穿腸爛肚,七竅流血。
這是我為他選擇的死法。
我種在院子里那比小米還小的白花,是一味慢性毒藥,與桂花混在一起,肉眼難分難辨。
我堅持不懈地下毒,
他久治不愈的咳疾,就是等這一天。
讓他能死在我手上。
27
重生之事是有代價的,
代價就是我的壽命。
我的柔弱姿態(tài)并非全然是裝出來的。
才過了二十,
我卻時時覺得周身疲倦,
打不起精神。
霍雁回看我一副報了仇就等死的樣子,給我找了件事。
她重建了竇家村。
還給我弄來了一堆小孩兒,
都是戰(zhàn)場上失去父母的孤兒。
軍營畢竟是行軍打仗的地方,
霍家眾人個個都是糙漢,
包括霍雁回,實在顧不上照料這些孩子們。
我理解。
個屁。
一群精力旺盛的孩子們,成日里嘰嘰喳喳,一聲聲竇姐姐竇姐姐地喊著我,
硬逼著我把那半條腿從棺材里拔了出來。
年年都有新的孩子送到我這里,甚至到后來,
不能打仗又無家可歸的殘疾老兵也送到了我這里。過了兩年,
蓮芯竟也被霍雁回送了過來。
她自己說沒處可去,
我才帶她過來的。
主子,
你就收下我吧。
兩個人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無奈地嘆口氣。
別叫主子,
也叫我姐姐吧。
我請了老師來教孩子們讀書識字,
老兵教孩子們學(xué)習(xí)武藝,
蓮芯跟我一起照料孩子。
等孩子們大了,
讀書上有天賦的就讓他們走科考,
練武上有天賦的就送去兵營,
什么都不會但有把子力氣的就陪我在村里務(wù)農(nóng)。連力氣都沒有的,就跟著我學(xué)醫(yī),或跟著蓮芯學(xué)繡花織布。
總歸是都有出路。
這日子也是這般過下去了。
如此過了十幾年,竇家村成了育孤村,這些蘿卜頭們也健健康康長成了大孩子,都能幫我?guī)〉牧耍?br />
我終于松快不少。
下午天氣正好,
我躺在樹蔭下的搖椅上乘涼,
吹著點小風(fēng),渾身舒坦極了。
孩子們小雞仔一樣,咯咯咯咯地叫著,
送上山采藥的大哥出門。
哥,
你上山小心一點!
而我一介孤女,無父無母,在城門口擺攤賣豆花為生。
(爹哥,
我們在井里湃了西瓜,
等你回來一起吃!
我困意漸漸上涌。
好像回到了我上山采藥那天。
父親在修理農(nóng)具,母親在屋內(nèi)織布,大哥在劈柴,小妹抱著我的腿,
送我到門口。
她眨巴著眼睛:姐你早去早回,爹娘在井里湃了西瓜,等你回來一起吃。
我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來著
我說好,等姐姐回來。
爹娘,
哥,小妹,我回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