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9
忤逆犯上,念在多年輔佐東君有功,回去閉門思過,一月不必上朝,此事容后再議�!钡弁踝罱K妥協(xié)。
可,還是少不了庭杖四十。
鐘檐扶著受了刑的父親一步一步下臺階,他們走得很慢,似乎再走下去路也到不了頭,天色漸漸亮起來,東方是一圈緋紅瓷釉。
“父親,為什么?”鐘檐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知道他的父親,怎么可能不知此時為杜荀正說話,實在是與虎謀皮的行徑。
鐘弈之卻笑了,看著自己已是青年的兒子,當(dāng)年同杜荀正一起進(jìn)京趕考的時候,比鐘檐還要小很多,“你知道你姑父的脾氣,硬的跟茅坑里的石頭一般,分明當(dāng)時的陛下的眼中已經(jīng)好幾次都露出了殺機(jī),卻還是不管不顧……若是有人站在他的這邊就不一樣了,陛下雖然年邁,卻不昏聵,若不止他一個人,他便會知道,朝上還是有一股勢力是反對遷都的,雖然礙于壓力不敢言說,卻是存在的,這樣你姑父的性命也有了一份保障。”
鐘檐駭然,他父親竟然在賭一場帝王的賭局。
鐘弈之回頭望了一眼背后步履蹣跚一瘸一拐的杜荀正,忽然笑了出來,眸色明亮,“這個朝廷,若是少了杜荀正這樣的倔牛脾氣,也寂寞的緊吶。”
待到了杜荀正漸漸走近,鐘弈之很是不客氣的嘲笑了一番他的老骨頭,杜荀正自然白眼以對,到了最后,他忽然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又轉(zhuǎn)過頭去,對杜荀正說,“守廉,你還記得么,我們說好要做親家的�!�
☆、,天然風(fēng)流了。
如今提起這一段舊事,不禁心生感嘆。
而鐘檐變色的原因,卻不同,“父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小妍……”他又笨又呆的表妹,他從小就把捧在手心里疼著,也許諾她要給她尋找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如果這個人,變成自己,那么一切都變得荒誕不堪。
“難道你嫌小妍資質(zhì)平庸,配不上你了?”父親冷哼。
“當(dāng)然不是……”鐘檐連忙道,可是卻說不出正當(dāng)?shù)脑�,憋了半天,只找了一個蹩腳的理由,“也總得問問小妍愿不愿意�!�
鐘父想想也是,便將這樁親說給杜素妍聽,問她愿不愿意?那時嫻靜的女孩兒正坐在自家院中做刺繡,她的身后是早凋玉蘭的簌簌聲,手里卻是花色正妍的一樹玉蘭,春光雖逝,可是手中卻挽住了三分。
他靜靜的等待著女孩兒的答案,他想著小妍總不會不答應(yīng),這個女孩兒容貌不肖其父,也不肖其母,性子卻是平和沖淡的模樣,總是能平安一世的,比起鐘檐來,小妍顯然更加討他的歡心。
誰料到小妍靜靜抬起頭來,忽然笑了,“我不愿意的呀�!�
鐘弈之愕然,他一直以為他們兄妹兩個感情甚篤,沒想到平日里大氣都不出一聲的女孩兒竟然說出這樣一句,“是鐘檐那小子欺負(fù)你了?”
女孩搖搖頭,“不是這樣的。只是啊,舅父,我總是在想,我應(yīng)該找什么樣的人共度一生呢,我知道我不聰明也算不上好看,那些人看著爹爹的位置,上門提親的人也不少,阿娘卻總是怕了我挨了欺負(fù),總不愿點(diǎn)頭。甚至有幾位公子……我瞧著……很是歡喜,”她的臉皮一紅,忽然蹲下來,拾起一片玉蘭花瓣,“起初我并不曉得阿娘的心思,可是啊后來我才明白,人啊,和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一樣一樣的,譬如這枚玉蘭,長在屋檐上,長在池塘上都不能稱之為玉蘭,唯有長在這干巴巴的枯枝上……人和花一樣,總該長在適合的枝頭。表哥是頂好,卻不是我生長的那個枝頭�!�
鐘弈之默然,他沒有想到平日里不聲不響的小閨女居然比他們?yōu)楣僮髟椎拇竽腥硕家ㄍ�,嘆息了一聲,也不做強(qiáng)求。夜色暗沉,他轉(zhuǎn)身穿過那片園林,那扇拱形院門,四周一片靜悄悄,沒有犬吠蛙聲,與少年時代的大晁很不同,散落昏黃的光線將一切都包裹起來,他的紙扇,他的詩詞,他的風(fēng)流纏頭……還有那日他們的泛舟游湖。
鐘檐被父親訓(xùn)了一頓,大致意思是瞧你這點(diǎn)能耐,連小妍都看不上你了,甭指望討上老婆了,鐘檐訥訥,覺得最近父親越發(fā)沒了章法了,心中泛起一陣酸澀,不知是為了斷垣殘壁的國家,無能為力的朝堂,還是日益式微的家族,又或者……
可真正的原因,他從不敢去深想。剛才小妍說那一番言論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他正在慢慢變成和那個人一樣的變態(tài)。
那個人是變態(tài),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還是他太遲鈍了,他之前分明說了那么多,卻只有他沒有覺出味來,非要非要……他知道了有一種男人是不喜歡和女人做那檔子事,卻喜歡和男人……這樣的人,不是變態(tài)算什么?
他將申屠衍打發(fā)到柴房,頭一年,他惱他惱得緊,看見他,簡直要想把他切成好幾段兒丟到池塘里喂魚,那時申屠衍自知理虧,什么埋怨拳腳都硬生生受了,打不還嘴罵不還口的,只是一雙眼睛灼灼,鐘檐這一頓怨氣似乎是打在了一灘水里,沒有發(fā)泄處,越發(fā)憋悶。
五年的時間足夠使一個少年長成真正的男人,申屠衍的身量本就比鐘檐高一些,時間的洗禮下更是出落得俊朗挺拔,大姑娘小丫鬟看了無不臉紅心跳的,連福伯也從毛頭小子一般看他變成了看準(zhǔn)女婿般的目光。的確,鐘檐訕訕,按照話本里,丫鬟戀慕的不應(yīng)該自家少爺他么,而不是一個長工。
可那人偏偏是斷袖,鐘檐看著小丫鬟們通紅的臉不禁感嘆,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等到時光彌久,因為那件事心中的隔閡也漸漸淡薄了,有些時候他也會生了調(diào)侃的心思,少年人飛揚(yáng)的眉目入鬢,“瞧,那閨女中意你咧……哎,呆木頭,你說你是什么時候染了稀罕男人的毛病的?不會是打娘胎出來的吧�!�
年輕的男孩子之間總是有自己的葷話,申屠衍卻把臉憋得通紅,“我不是稀罕……男人,我是……”鐘檐覺得好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對,男人的身子骨怎比得上女子溫香軟玉�!�
申屠衍愕然,看著他揮了揮衣袖,便上了藏書閣。
鐘檐讀過很多典籍,有彌子瑕分桃,有漢哀帝斷袖,他也知道帝都里的青樓楚館里小倌孌童也不在少數(shù),可是這樣的故事都不能解釋,他覺得自己就要成為變態(tài)了的癥狀。
日光稀疏,照在一樹玉蘭上,原本在樹下繡花的少女已經(jīng)搬著板凳進(jìn)了屋,而他,今夜翻了許許多多的書,史書,醫(yī)理,還是奇門遁甲的兵書,都看不進(jìn)去半個字。
他的心緒始終浮在半空中,索性合上了書,閉了眼,耳邊是春蟲嬉鬧喧騰的聲音,那樣的生機(jī)勃勃,似乎要將全世界都占領(lǐng)。
黑暗中浮現(xiàn)很多片段,走馬觀花過一遭。
他的心口陡然生疼,那些就要滿溢出來的異樣情緒在胸口里翻騰起來,頃刻間浩浩湯湯,排山蹈海,盡管這些都是那么難以啟齒,可是卻覺得下一刻就要沖淵而出,。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雙頰的溫度灼熱得卻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要上升好幾度。
該死!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鐘檐想,再這樣下去,那人不是變態(tài),自己都要變成斷袖了。
須盡歡。
正是春日,翰林學(xué)子之中總少不了有緣踏青的這樣的風(fēng)雅事,而春花雖然妍麗,可最后總是要?dú)w結(jié)到美人上的,而東闕美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自然是須盡歡。
鐘檐對于這樣的盛事是能避則避,可這一次卻出乎意料的答應(yīng)得干脆。
一進(jìn)門,便是一群秋娘簇?fù)矶鴣�,鐘檐被擠了到門邊,感嘆著這須盡歡的女子著實兇猛,都說苛政猛于虎,在他看來分明是女子猛于苛政也。
在他身后扶住他的是一個河南口音的同僚,平時并不怎么來往,“鐘賢弟很少來這種場所吧,這里的姑娘哎,雖然都不是絕色,但是卻都具備同一種品德――熱情�!�
鐘檐擦汗,“這也忒熱情了些,且容我緩緩�!�
他才想要坐下,卻聽一人又道,“呀,鐘大人不會還沒有行過那魚水之樂吧,我看也是,鐘大人勤勉樸素,那是我們貢生的榜樣�!彼蛄恐婇�,眼神卻越來越微妙。
鐘檐抬頭一看,竟是王坤和林乾一那廝,臉漲得血紅,佯裝著保持鎮(zhèn)定,“怎么沒有?”
――只不過不是和女子。
王坤素來是五大三粗的性子,拍著桌子道,“哈,兄弟,你看良辰美景,不如讓哥哥我做東,這樓里的美人隨便你挑,當(dāng)然,我手邊的除外�!闭f著,又摟緊了身邊的霓裳美人。
鐘檐握著拳,喉頭浮動,他知道翰林院的數(shù)雙眼睛都在看著他,他如果不應(yīng)承,恐怕下不來臺,咬著牙,閉了眼睛便從身邊的一排美人中隨便指了一個。
“呀,公子好眼力,這小香燕啊,可當(dāng)紅著呢,要見的人可已經(jīng)排到了西城外了。正巧啊,今晚沒客�!崩哮d子的喉嚨高亢而尖銳,那嗓門啊就要飄到這浮云之上了。
于是鐘檐便把這位又瘦又高的青衣美人領(lǐng)回了屋。
鐘檐想著也沒什么大不了,都說年少風(fēng)流,他尚年少,還沒有風(fēng)流過,今晚正好風(fēng)流一遭,而且也可以證明……
說著,他咽了咽唾沫,將手伸向低著頭的青衣美人。
他的手,一摸上那人的胸部,便覺察出不對來。
空蕩蕩,平坦坦,什么也沒有。
“你竟然是個男人?”
☆、第四支傘骨轉(zhuǎn)(上)
“嗶剝――”一聲,原本燃盡結(jié)了燈花的燈芯紛紛落下灰來,屋中又亮堂了許多,坐在床邊衣衫不整的“美人”抬起頭,聲音是少年還沒有發(fā)育的嘶啞,哪里是女子的婉轉(zhuǎn)軟語,“大人,難道沒有小香燕的名字?”
須盡歡,除了做女子的生意,照顧道某些權(quán)貴的特殊癖好,也會定期訓(xùn)練一群少年,而小香燕,正是這一年的花魁,也是須盡歡史上唯一的男花魁。
“咳咳……誤會誤會。”鐘檐摸摸鼻子,暗想著幾十個女孩點(diǎn)不到,偏生點(diǎn)到了個男倌兒,“我不是那個……”說著又?jǐn)n了攏少年身上的衣物,“我比你年長幾歲,不用叫什么大人,還有,今天晚上,我暫且要在這里,你不用伺候我了�!�
原本媚態(tài)盡顯的男孩兒起初有些忐忑,看見鐘檐不像是說笑,忽然眉眼一轉(zhuǎn),露出虎牙,“嗯。大人,你真是好人�!辈挪贿^是半大的孩子,故作老成,不過是生計所迫。
鐘檐坐在桌案前,忽然想起一樁事來,抬頭問,“小……香燕,你知不知道斷袖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又補(bǔ)充道,“我有一位朋友,大抵是有這個毛病的,有藥醫(yī)嗎?”
小香燕一愣,眉眼笑開,“來這里的男人,大多數(shù)是為了獵奇,并不能稱作真的斷袖,也有少部分……是有這癖好的,只是他們隱于人前,娶妻生子,平安一世,也沒有人知道,這個毛病,究竟有沒有好。”
“哦。”鐘檐答應(yīng)了一聲,若有所思。
忽然聽得屋外一陣喧鬧,只聽得老鴇子的聲音又急有促,“呀,蕭相爺啊,小香燕今天身體不適,我去通報了一聲……”伴隨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正朝著這個房間而來。
小香燕也慌張起來,“怎么辦?相爺不喜歡我接別的客的�!�
鐘檐暗想,蕭相?蕭無庸,想不到他竟然有這癖好。拱手道,“那么我就不打擾了�!闭f著撩起青衫,就往窗子外鉆。
嫖客與被嫖,竟是他這個嫖客落荒而逃,真是好不狼狽。
索性二樓并不高,鐘檐沿著屋檐走過去,穩(wěn)穩(wěn)落在了黑兮兮的胡同巷里。
當(dāng)然,這樣穩(wěn)當(dāng)?shù)脑蚴且驗橛幸浑p手托住了他。鐘檐一愣,拍拍袍子,站起來,看了黑暗中比他還要高出許多的青年來,冷聲道,“你怎么會會在這里?”
那人卻沒有回答,徑直走到他的面前,清俊明朗的臉龐籠罩在黑暗處,與他不過是一尺之距,他的喘氣低沉而短促,掃過他的耳廓,瞬時變得滾燙。
“你想要知道斷袖是怎么回事?直接問我就好了�!�
那人喉頭干澀,卻是怎么也無法忽略的怒氣。
“問你?少爺才懶得管,你是喜歡男人,喜歡狗,喜歡狗,管我什么事?算我多管閑事!”鐘檐的火氣“騰”的一聲上來了,氣血翻涌,雙目赤紅。
申屠衍胸口劇烈起伏著,伸出手來撫過青衫公子挺得筆直的脊背,“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貓狗,我喜歡……”
才開口,卻有一個拳頭重重落在臉上,鐘檐狠狠的將他撲倒在地上,便是毫無留情的一陣廝打。
申屠衍死死的箍住鐘檐的身體,兩個青年很快就扭打在一塊,血腥味,汗液和眼淚都混雜在一起,彌漫在彼此的口腔中。
“不要說!不要說!”鐘檐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仿佛只要不說出口,一切都不會變,他還是他的傻瓦片,而不是現(xiàn)在不尷不尬不容于世的關(guān)系,“申屠衍,你這個死木頭!白眼狼!混蛋……唔……唔……”原本廝打著的男人忽然低下頭來銜住了他鮮紅的唇,滑潤的舌頭鉆進(jìn)來,從舔舐變成了重重的撕咬。
鐘檐起初劇烈掙扎,可那掙扎慢慢變成回應(yīng),他們搶奪著彼此口腔中的稀薄的空氣,誰也不甘示弱。
糾纏許久,才放開。
“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貓,也不喜歡狗……我喜歡你。”申屠衍認(rèn)真的,一字一頓的說。
鐘檐坐起來,靠著巷子的墻壁蹲下來,囔囔自語,“為什么還要說出來呢,為什么呢?我們本來可以相安無事的,然后忘記十五歲的荒誕,各自娶妻生子,按照正常的軌跡好好生活下去的。我們本來可以相安無事啊�!�
他忽然抬頭,眼里俱是痛意,很快又變得飄渺空洞起來,“我只是想要讓一切變得正常而已。”
可是那個男人慢慢張開他握得死緊的拳頭,將他的手與他的手重疊,交叉,十指緊扣。
“我陪你不正常�!�
他的目光穿過申屠衍認(rèn)真的臉龐,恍然想起他和申屠衍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和解,也是在這個窄窄的巷子里。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會是當(dāng)年的那個頑童陪著自己走得這么長的路。
“好�!辩婇艿吐曅Γ瑓s笑出了眼淚。
那一年,他努力想要讓他的大瓦片變得正常,卻讓自己也變得不正常。
兩個消息。
一個消息是倉庫里的那批贓物兵器不翼而飛,另一個消息是太守大人女兒女婿的忽然進(jìn)城。
他們都說,這兩個消息,對于那牢里的傘匠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推著他入地獄的另外兩把刀。
這下,鐘檐是非死不可了。
而另一方面,申屠衍又去看了一眼那片枯井,在太陽底下站了近幾個時辰后,忽然決定放棄追查那批兵器的下落。
他知道,真相離他從來也不遠(yuǎn),只不過是暫時蒙塵,所以他決定抓住能觸碰到的那些片段。
他快馬跑回城了,中午日頭有些陰毒,官道上塵土飛揚(yáng),人倦馬乏,忽的瞥見那轉(zhuǎn)彎處竟有一座矮小的茶亭,隱于枯黃參天的古木下,落葉蕭索,徒增羈旅漂泊之感。
他下來馬,走進(jìn)那家茶亭,這亭子是一對夫妻所經(jīng)營,那婦人荊釵布巾,可他的丈夫卻駝背瘸腿,面上竟布滿暗瘡疤痕,十分可怖。這附近并無村落,生意自然蕭條,茶亭里只有一桌有人,似乎是押解犯人的公差,申屠衍將頭上的斗笠低了低,挑了一桌離公差最遠(yuǎn)的桌子,隨意叫了一壺涼茶,一疊鹵花生兒。
另外那桌在低聲交談著什么,那穿著囚服的犯人不知犯了何事,卻也是有一身硬氣了,無論如何也不低頭,申屠衍聽不真切,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只自顧自的用食。
不多時,那群差爺酒足飯飽繼續(xù)上路,亭子里只剩下申屠衍一個人,他喊了一聲,“結(jié)賬�!�
那男人弓著背過來收拾桌子,那男人沉默寡言,連手腳也不甚利落,一不小心就碰落了茶碗,細(xì)白的瓷落入泥中,卻沒有碎,申屠衍趕忙站起來,摘下斗笠,抖了抖身上的水漬。
那男人怔怔的看著申屠衍幾秒,神色巨變,竟是噗通一聲跪倒在了申屠衍的面前。
申屠衍疑惑,便是打落碗也不至于行這么大禮吧,那個丑的幾乎看出原來模樣的中年男人卻已經(jīng)激動的口不能言,張了張干涸的嘴唇,幾番努力,才吐露出那一個隱晦而久遠(yuǎn)的稱呼。
“……將軍!”
申屠衍一個激靈,后退了數(shù)米,他以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喚他一聲將軍,難道……難道……這金渡川一役出了他,還有生還?
他心中又急又喜,百感交集,細(xì)細(xì)地看了男人的臉好幾遭,才不確定道,“你是穆大哥?”
“是,我是穆大有……穆大有啊!”男人臉上已經(jīng)滿是熱淚,不甘與悔恨已經(jīng)充斥著他的頭腦,“我是那個逃兵穆大有,茍且偷生,臨陣脫逃,將軍不認(rèn)我也是常理�!�
申屠衍卻一瞬間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張開手臂擁抱他的副將,“還有什么比活下來更值得慶幸,你還活著,就是最好的事�!�
穆大有也感慨,“我們都還活著……可是弟兄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
申屠衍咬牙,卻聽身邊的婦人道,“你們這樣杵在這里也不是事,小心些,大有,帶你的朋友回家去。”
“大嫂說的是�!�
申屠衍跟著穆大友穿過一片柿子林,才看見隱于林中的茅屋,院落里掛著幾串火紅的辣椒,是北方傳統(tǒng)的院落。
穆大嫂進(jìn)廚房去了,申屠衍和穆大嫂便坐在院落里說話。
“你當(dāng)年不是……被敵軍俘虜去了,之后就一直沒有你的消息……”申屠衍道。
“將軍,我對不起你們大伙兒,當(dāng)年我被拓跋凜的軍隊擄去后,他們幾次三番讓我投誠,我都不愿,他們將我拘禁在奴隸場中整整一年有余,我本來這副樣子,茍延殘喘,死活也沒有什么大用,本想了此殘生,唯一的缺憾就是不會回家再見你嫂子一面……到了來年開春的時候,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北靖軍中易帥,拓跋三皇子被急招回京,他手下的大將任光弼卻是有勇無謀的料子,我也在那時突然開了竅,想著橫豎一死,你嫂子也不是死心眼的人,我回不去她便改嫁,不如賭上一賭,假意投誠,等待時機(jī)……誰知,沒有等來這時機(jī),卻等來全軍覆沒的消息,將軍,你且告訴我,他們究竟是什么死的?”穆大有說著,激動難以自持,指尖顫抖,眼圈也不知覺紅了。
“他們……甚至是平日里最膽小的二狗子,都是堂堂正正戰(zhàn)死的,臨死一刻都是脊背挺直的,他們都很勇敢……是真正軍人的模樣!”申屠衍字正渾圓的說著,神情里俱是驕傲。
“那便好,那便好。”他反反復(fù)復(fù)說著,仿佛這樣才能夠安心。
他們二人又說了許多,說了那場戰(zhàn)役,說了這些年的造化。暮色漸漸褪去,這遠(yuǎn)離市鎮(zhèn)的邊陲小鎮(zhèn)竟然是難得的清凈,各色人群生息在這里,大晁人,胡狄人,甚至是南疆漠北的人民,構(gòu)成獨(dú)特而富有生氣的民俗畫卷。熙攘而喧囂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送至耳廓,竟然是申屠衍的心緒也柔和了許多。
他有時候這樣想,這便是他保衛(wèi)了十一年的土地,大晁的土地,大晁的子民,而,那個人,也是其中之一。他本與這片土地沒有什么糾葛,卻因為一個人想要拼命守住。
猛然,他霍的站起來,“我去帶他回來�!�
既然公理,禮法,線索統(tǒng)統(tǒng)都救不了他,那么,就直接去把那個人帶出來。
――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方法。
穆大有也站起來,“將軍要救誰,兗州大牢可不是說闖就闖的……況且,今日來,這境上很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
“多了大量高頭大馬的胡狄人,按理來說,不應(yīng)該啊,靖晁兩國勢來如同水火,而如今胡狄人卻在兗州境內(nèi)如入無人之境……”
“你是說有地方官員與北靖暗通款曲,肆意放縱?”
“我不確定�!蹦麓笥袚u頭,“不過將軍的那位朋友出獄也不是毫無辦法……”
申屠衍的眼睛瞬間亮了。
☆、第四支傘骨轉(zhuǎn)(下)
鐘檐在監(jiān)獄的這幾日,已經(jīng)將附近的犯人認(rèn)得七七八八,這個地方密不透風(fēng),常年充斥著人間最濃烈的情感,揮散不開。
這里的犯人,都是有一段前塵的,愛恨嗔癡皆是一種苦。可是到了這里,富商老爺也好,貧賤長工也好,都不過是死牢里的一個犯人罷了,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還能重見天日,有的人再也不能出去。
而鐘檐屬于第三類,馬上要出去,不過是去見閻王。
隔壁的光頭匪爺是個碎嘴子,整日揪著那偷嫂子入獄的秀才罵罵咧咧,“整天娘不拉幾的,你煩人不煩人!圣賢書都讀到屁股眼里去啦。”他湊著大臉又朝一旁的瘦弱書生湊了湊,“嘿嘿,還是說圣賢書里有教人偷人的?來,給爺瞅瞅!”
那書生“蹭――”的轉(zhuǎn)過頭去,不搭理他,匪爺火騰的上來了,“娘的,還蹬鼻子上臉了,你看這牢里,誰入獄的由頭不是相當(dāng)當(dāng)?shù)�,就你看,那邊蔫不拉幾的那家伙,也是宰了太守老爺進(jìn)來的,你看看你那點(diǎn)出息!”
鐘檐摸摸鼻子,說得可不就是他么,苦笑道,“再英勇也是砧板上的魚肉了。”
那光頭匪爺嘿嘿笑,“英雄,我著實佩服你,想當(dāng)年我在寨子里的時候,頂多就宰過師爺,那太守老爺……俺真是沒想過哈�!�
鐘檐陰沉著臉,勉強(qiáng)道,“還……好�!�
光頭匪爺卻起了興致,一個勁的纏著鐘檐講述他是怎么樣起了殺機(jī),又是用哪把大斧劈開了那狗官的頭顱,說得跟金子還真,連鐘檐都要相信犯了案的不是他,而是他口中的那位好漢。
“你倒有幾分說書的天分�!辩婇艿�。
“可不是,俺如果出了去,那土匪窩早被端了,俺就說書去,也是一個好營生……可惜啊可惜,兄弟你是出不去了……”他這樣想著,連聲嘆惋,“嘿嘿,俺是頂敬重你的,你若是真沒日子了,你還有什么牽掛的事,俺都可以去幫你辦,放不下的人,俺也替你照看著……嘿嘿,特別是你那個如花似玉的妹子�!�
這妹子指的當(dāng)然是秦了了,鐘檐想,帶她來兗州也算帶她回了家,以后嫁娶生死,總不是自己能夠做得了主的……還有什么,他上半輩子的親人早已不在了,一房媳婦也跑了,老光棍一個。要有真舍不得的東西,就是他在云宣的鋪子,一畝三分地,還有他藏在腌菜缸子里的碎銀子,他還真真舍不得,可人死了計較著這些黃白之物做什么呢?
十年年少功名,十年蝸角虛利,再十年病骨孤鸞,這日子兒也就到了頭,世間的葷腥浮華,他都沾了個遍,也算不得遺憾了。
光頭匪爺見鐘檐忽然禁了音,大老粗的性子也覺得不對勁,想著是觸了人家的傷心事,忽然,歪在稻草中的男人卻無聲息的笑了,涼薄得好似冬日冰河里的那一層薄冰,道,“沒有,光棍一條,又有什么好牽掛的�!�
幽冷的地牢里,白日與黑夜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區(qū)別,他窩在稻草里,傷口發(fā)了炎,臉頰因為低燒變得滾燙,與周圍凝滯的空氣一接觸,只覺得又冷又潮。
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接近死亡的,在犯人塔里的第二年,他們一家受盡了各種折磨與奴役,他的父親和母親終于沒有熬過那個早春,他們的尸體被丟到了冰天雪地里,他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那雪地上已經(jīng)只剩下幾根殘骨和一灘血跡了。
――給我血肉,授我魂魄,到最后,竟是連他們的尸首都不能保全。
那時的鐘檐站在城墻上望著一片皚皚白雪中觸目驚心的紅,聽著遠(yuǎn)處不是傳來的豺狼的狼嚎聲,竟是啞然失音。
他的身后是不停用鞭子麻木鞭笞的獄卒,眼前是和他一樣背著礦石向上攀爬的冷漠的人群,那時與他們統(tǒng)統(tǒng)無關(guān)的死亡。
一整天鐘檐都是怔怔的,誰叫他都聽不見,一直到了天黑勞作結(jié)束,小妍從紛揚(yáng)的大雪里跑過來,小手便攬住了鐘檐的后背,喊了一聲,“表哥。”
鐘檐機(jī)械掰開小妍的手,溫和道,“別,我身上臟�!�
“哥哥,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毙″氖謪s固執(zhí)地箍得越發(fā)緊。
――她叫的是“哥哥”,而不是表哥。
她說,“哥哥,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鐘檐質(zhì)疑著轉(zhuǎn)過頭來,想要用手去拭去妹妹臉上的淚痕,卻忽然停住了手,再抬頭,眼眶已經(jīng)變得通紅。
北地的雪密密匝匝,以一種無可抗拒的姿態(tài)席卷了這片荒原,雪本質(zhì)潔,可是又有誰能夠知道這一片雪白下埋葬了多少了荒魂。
以后,也會有小妍,也會有他。
跪在雪地里的青年一直脊背挺直,隱忍不發(fā),他很想不管不顧的“哇”的一聲慟哭出來,宣泄他心中的傷心和害怕,可是他是哥哥,是一個女孩兒的脊梁,所以他不哭也不能哭。
在犯人塔的那段歲月里,時時刻刻都要與死神擦肩而過,好幾次,鐘檐也會忍不住奢侈的想,他會看我一眼吧,哪怕一眼。
三十歲的鐘檐卻再也不會這么想,失望過一次,再也不想失望第二次。
所以他說他了無牽掛,可是那人偏偏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誰也不知道是他是怎么進(jìn)來的,或者說知道的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被迷香迷倒,牢籠是出奇的安靜,靜得實在是不正常。
鐘檐覺察出這一點(diǎn)時,申屠衍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他小聲說,“我來帶你走。”
鐘檐起初覺得是幻覺,后來了解到不是,挑眉淡訕,三分玩笑三分不是,“想不到你還沒有卷了我的銀錢跑了?”
“說得什么混話,我是來帶你走的�!鄙晖姥苷f著便伸手來撥他的衣襟,才觸到他的肌膚,就覺得不對,陰惻惻的,竟是死人的溫度。
申屠衍猛的縮回手,仔細(xì)看去,兩雙手又紅又腫,腫得比蘿卜還大,他駭然,鐘檐卻是冷淡不以為意,“不過是廢了雙手,再也做不了糊傘這手藝活了�!�
申屠衍點(diǎn)頭道,“沒事,我們還有在云宣還有產(chǎn)業(yè)�!闭f著,試圖要把他背起來。
可是癱坐在地上的人卻遲遲沒有動作,只冷冷的著他,那眼光,好似黑暗里的一把如雪匕首。
“你怎么了?”申屠衍停下動作,不解的問。
鐘檐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或者來說根本沒有表情,許久輕輕的哼了一聲,看如那人的眼中。
“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字一頓,輕描眉淡寫的一句話,竟然摻上了三分鴆毒。
申屠衍回過神來,沒有怒容,反而笑了,“鐘檐,你覺得我應(yīng)該是什么人�!�
申屠衍暗暗想,他是什么人?是元宵夜里被他買回來的胡狄奴,是他拒婚以后披著新娘禮服瘋跑的大傻子,是早春巷子里固執(zhí)的說著“我陪你不正常”的大木頭……原來,他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鐘檐繼續(xù)說,“我想你也知道,王乾一來了,他們又怎么能輕易放過我,這地牢里如鐵桶一般,可是,你的腰間卻e著牢房的鑰匙……我剛才一直在想,什么人有這樣的神通,剛才我突然想到我去見趙太守的時候,你故意找理由不去,原因只有一個,腹瀉,你怎么不說你來了葵水?趙太守認(rèn)得你,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