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不會痛的

    久別的朋友再度重逢，究竟應該擺出什么表情和姿態(tài)？是執(zhí)手看淚眼敘離別多年的舊，還是目不斜視假裝路過不識，再次擦肩而過？

    陸敘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距離容善僅有一步之遙：“善善�！�

    他是一陣猝不及防的風，塵埃落定了才知道自己掀起了怎樣的浪潮——天色尚早，初出的晨光還在竭力撕扯薄霧，路上的車流初具雛形，助理匯報工作的聲音還沿著慣性沒有停止，他已經(jīng)走到了容善眼前。

    陸敘白手起家一路打拼到現(xiàn)在，有過無數(shù)次狼狽不堪的時候，但沒有誰見過他這么迫切地去見一個人，甚至于到了失控的地步。

    他知道助理以及身后的一群員工會有多驚訝，但他沒有心思維護向來沉穩(wěn)的形象，只是定定地看著容善的眼睛。

    一別數(shù)年，這雙眼還是如初見時纖塵不染，也如初見時讓他自慚形穢——他知道容善不會輕易看不起別人，他只是覺得滿身塵土的自己會污染這雙眼睛。

    陸敘后知后覺地、慌亂無措地想，他剛出差回來，風塵仆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看起來會不會很落拓？

    萬千思緒，也都只在一瞬間。

    容善掀起眼睫，看清面前的人，眼睛一彎：“啊，是你呀�！�

    容善眼睛笑起來的弧度沒有變，聲音沒有變，語氣也沒有變，和緩溫柔，仿佛他們這么多年的離別只是學生時代一個短暫的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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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是這樣的，陸敘想，原來重逢并沒有故事里那么驚心動魄，真正到來時，它總是云淡風輕。

    容善永遠也不會知道，這看似尋常的一聲招呼，藏著多少百轉愁腸。

    陸敘又想，自己大概是恨容善的。

    很多年以前，陸敘還不是現(xiàn)在一言一行四平八穩(wěn)的陸總，而是渾身充斥著戾氣、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異類。

    那時候他是學生，學校么，總有許多呼風喚雨特立獨行的風云存在，或是長相出眾，或是家境出眾，又或者是運氣好，恰巧有一座社會大哥的靠山。他沒有那么好運氣，他成為異類只是因為他不得不走上這條路——沒有什么比家境赤貧的窮小子更能讓人嘲笑，尤其是這個窮小子還總是反抗的時候。

    赤貧是真的赤貧，每逢下雨連接漏雨的盆都找不出來幾個的貧困，唯一稱得上財富的，大概是他那張據(jù)說可以讓富婆前仆后繼的臉，但沒有什么用，也可以說就是因為這張臉，他才會招來如此多的災難——窮不可怕，可怕的是窮得引人注目。

    女孩們因為他的臉注意到他，追逐女孩的男孩們也會因為女孩的目光注意到他，于是荒誕又順理成章的，他就這么被一群人蠻橫地當做了眼中釘，被發(fā)現(xiàn)了貧困的家，被時時刻刻羞辱。

    年少的陸敘貧困，脊梁卻高傲，容不得他軟膝跪在別人床邊，也容不得他低頭。別人越欺凌他，他越反抗，一來二去，他終于成了一個暴戾的異類，桀驁不馴，從來不和別人交流。

    容善是在一個午后出現(xiàn)的，那天的天氣他現(xiàn)在還記得，太陽被沉沉的烏云遮擋，人間昏暗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孕育出末日，他剛打完一場架，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上恢復力氣。

    對面帶來的人多，他沒有徹底倒下去已經(jīng)算是贏。他苦中作樂地在心里給自己頒發(fā)一面看不到的旌旗，當做自己繼續(xù)活著的慶祝，接著，一道人影從他眼前走過，又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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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是誰呢？是來欣賞他狼狽慘狀的敵人，還是意圖釋放好意的路人？他誰都不想理，他是一條無人問津的野狗，受傷了也只想獨自舔傷口，他打算當做不知道有人靠近，可他突然聽到了一個非常溫柔的聲音。

    這聲音像是敲響春天的第一縷風，也將他從專心致志豎起刺的殼里喚了出來，他思緒斷了一瞬，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自己將會跌進怎樣一個陷阱里，本能卻像是有所預料似的，讓他倉促地抬起頭——

    他看到一雙纖塵不染的眼睛。

    陸敘的心臟狠狠撞擊了一下胸腔，無端想起紅樓夢里那個貪嗔癡俱全的瘋子，瘋子說，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那么眼前這個男孩子呢？他是什么做的？他是老天爺為了證明自己存在所以才特意用水捏出來、只為了讓人見到他就想起世界上還有“被老天爺偏愛”這句話的嗎？

    ……那么，我呢？

    陸敘早就學會游刃有余地面對自己的慘相，可是這一刻，那些游刃有余全消失了，他被打回原形，無助又無措地想，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像一灘活該腐爛的垃圾？

    求求你了，別看我了。

    “那個，同學，”男孩子不好意思地輕聲問，“請問附中怎么走？”

    陸敘機械地抬起手，指了個方向，嘶啞地說：“前面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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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蹦泻⒍Y貌地道了句謝，再度走了。

    他像是沒看到自己衣服上沾著的污穢。

    陸敘怔了怔，慢慢垂下頭。

    他沒有想到，男孩會折返回來。

    “你臉上有血，”男孩從干凈得和他呈現(xiàn)出天壤之別的背包里翻出一包濕紙巾，遞到他面前，“擦一擦吧，沒有酒精，不會痛的�！�

    當時的陸敘沒有聽懂這句話，原諒他，他是個從來不進那些擺著琳瑯滿目商品超市的貧困生，怎么可能會知道濕紙巾還有許多種類，直到很久以后，他可以從容不迫地在超市挑選需要的商品結賬的時候，他才知道這句讓他不知所措的話里到底有多少溫柔。

    陸敘茫然地接住紙巾，男孩子卻將他的茫然誤以為是他不知道血跡在哪，抬起手在他眉尾輕輕一點，聲音含著一點笑意：“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