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皇帝·公主·卿
后梁皇帝嗜好養(yǎng)蠱。
他常常用彩漆的髹飾盒,裝滿毒蟲,靜置四十九天;等待的間隙,又和提供髹飾盒的皇后顛鸞倒鳳;四十九天以后,他再從盒子里接出活到最后的蠱王,為皇后肚子里的龍種做禮物。
不過,任何一位嗜好養(yǎng)蠱的人,都不過是走這樣的流程:準(zhǔn)備容器,放毒蟲廝殺,等,接蠱王,送人或留為己用。沒什么特別。
特別在后梁皇帝。
某天,他膩味了毒蟲,目光投向在自己腳旁酌酒的文鳶公主。新的樂趣產(chǎn)生了。
后梁皇帝命人建起巨大的行宮,其中亭苑樓閣,水榭歌臺一樣俱全。建成以后,他安排當(dāng)朝新晉的九卿、年僅二十五歲的息再管理此宮,并加撥一隊羽林佐之。最后,他掂起文鳶的下巴:“去�!�
于是后梁公主臧文鳶成了親父養(yǎng)在靈飛行宮里的蠱。
作為蠱,她的對手是一眾死刑和遠(yuǎn)徙的亡命徒。后梁皇帝曾許諾,如果文鳶能在這群人當(dāng)中成為最后的生者,將復(fù)她母親靈飛美人的名位,并將她送給他的嫡子、她的長兄楚王做禮物。
文鳶除了嘴上的金鏈,囁嚅地應(yīng)著“喏。”被黃門推到宮門口了,她非要回頭看一眼父皇�?吹交实鄢酥A輿,饒有興致地觀察自己,文鳶哀傷地想:要成為“最后的生者”。
臧文鳶的母親靈飛美人很有性格。
處子時,她用鐵錐鑿穿了當(dāng)時還是楚王的后梁皇帝手掌,并嵌一枚玉玦,說是為了好看;初為人婦的當(dāng)夜,后梁帝將她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卻拆了皇帝的發(fā),拽下一綹咬在嘴里,做出享受的樣子;懷孕后,她腆著肚子,又和侍衛(wèi)糾纏了,被不知輕重的武夫掐得腰際泛紫�;实圳s到時,她大張著腿,猶然要享魚水之歡。后梁皇帝怒極,卻為她的妖冶迷了心智,就著侍衛(wèi)的體液與她交媾,過后竟還饒恕了她,只將侍衛(wèi)腰斬。
文鳶寤生以后,靈飛美人迅速衰弱,不久就死在池水旁。她的驕奢跋扈并沒有因為誕下新生命得到傳承,而是跟著魂魄遠(yuǎn)逝了�;实鄣哪托谋阋搽S之遠(yuǎn)逝——他命人將靈飛的尸體丟入西堰渠,任其漂向百姓家。
靈飛美人生了一段艷麗的木頭。
天家有很多女兒,只有文鳶隨亡母姓臧。她出生時不哭,長大了不笑,讀書寫字學(xué)得很快,卻連一句討巧的話都學(xué)不到口,與后梁八面玲瓏的公主們大不相同,久之便被人稱作木頭。
然而她又實在生得好,不但類靈飛美人,有滑嫩的皮肉,還在皮肉上長出秀美的手腳和豐乳,纖腰被緞一系,不堪折。最可贊是她的眼,睫毛蒲扇,眼尾低垂,懶懶地看人,就是兩輪朦朧月照人,確實是后梁皇帝的一雙眼。幼時的某天,她用這雙眼看先皇后,兼以梅色的唇,氤氳氣息,其實只是在咿呀背誦,竟然將先皇后迷住了。過后女君羞惱。文鳶也因此挨了一巴掌。
她腫著臉的日子少有,因為人人都憐惜她的臉。但她孤獨的日子很多,因為人人都嫌她溫吞木訥。后梁帝看她成天不與人交談,怕她變成啞巴,就讓她去學(xué)酌酒,酌給其余皇子公主。
在相思殿上,舞人胡旋時,文鳶便提了酒壺,做拙劣的服侍。兄弟姐妹的笑顏一張接一張,讓她生怯,擎不住壺。酒從杯口溢出,沿著弧肚流淌,盤在圓底上,惹笑一位皇子。他擺弄著鬢發(fā)逗她:“酒壺漏了!漏了吔!”坐在上首的后梁帝卻搖頭,像是聽岔了,拿玉箸一指文鳶:“陋!”
文鳶在眾皇子公主的輕嘆聲中退下。從此誰與她說話都要添一些注意——身負(fù)君言為“陋”的公主。
站在新起的行宮下,文鳶仰頭看奔虎瓦當(dāng)。
迷一樣的靈飛宮,流光溢彩,靜如空巢。
“楚王命人送來山楂,趙王命人送來栗子,豫靖侯親送來的鷓鴣,還有鹛弋公主的一封信�!钡垴{離開后,黃門來送東西,匆匆地報著名錄。誰都能看出他們的為難。
但文鳶看不出,只會“唔唔”地點頭應(yīng)著,目光還在奔虎瓦當(dāng)上流連,終于讓其中一個黃門頓腳高聲:“公主快些吧!”
晴天霹靂的男子聲。
文鳶心驚肉跳,接到手的山楂撒了滿地。
她來不及撿,只提了趙王的栗子,倉皇跨過宮門,沒在廊柱間。
“陋……”黃門疲于奔命,將火氣撒向文鳶美麗縹緲的背影。
他們?nèi)ナ吧介�,頭頂橫出遮天蔽日的影。
一個黃門發(fā)現(xiàn)時,各個黃門都已伏下,以兩膝軸轉(zhuǎn)身體。呼聲與方才埋怨公主“陋”的聲音全然不同,風(fēng)中林葉一般:“息大人!”
息再縱馬,從領(lǐng)頭的黃門頂上躍過。身后羽林排開,群山一樣。森森的尚方劍,從當(dāng)朝九卿之手,延至馬蹄處。奔虎和日光同流,讓劍璀璨如白雪。
黃門清楚息大人不是嗜殺的長官,看到劍的寒光,便顫抖稱錯,退在地上等候發(fā)落。
“侮辱王侯是死罪”,息再高準(zhǔn),欲笑未笑的時候,陰影在眼底的深泓里。他繞黃門走馬一圈,踏扁幾顆山楂,“諸位內(nèi)侍官,為何輕怠楚王的禮物?”
黃門這才知道大難臨頭了,三三兩兩凄楚地望著息再。從息再不悅的笑臉上,他們窺見端倪,印證了一些宮闈風(fēng)行的猜想——息大人仕途正盛,受宴會、爵級、黃金、安車駟馬賜,正是皇苑作賦臣,卻在數(shù)日前被皇帝召到階前,親自交予靈飛宮:“息卿,靈飛宮,又可稱作你的宮殿�!边@份工作折壽折德,大概不是以上卿為目標(biāo)的重臣所愛。息大人雖然在百官身前大拜,成了行宮之主,出省任靈飛令的路上,卻除去冕冠,讓極美的長發(fā)颯颯入秋風(fēng)。
但為君故,臣心壅塞。也活該黃門倒霉,遇到了君臣齟齬中,最不能啟齒的節(jié)處。
“息大人!”“息大人!”
黃門撿完山楂,猶然一聲接一聲呼喚,被息再示意噤聲,霎時一過就沒了命。
血跡由塵埃來清。羽林得到息再的命令,準(zhǔn)備進(jìn)駐行宮。走前,他們看了一眼楊柳間的鷓鴣鳥:“大人,豫靖侯的禮怎么辦?”
“豫靖侯在何處?”
“豫靖侯封縣離行宮不遠(yuǎn)。方才圣君不準(zhǔn),他沒能與公主見面,現(xiàn)在大概已回縣中了�!�
“那將鷓鴣捕下吧。豫靖侯再來時,我原物奉還�!�
小隊人馬去捕鳥。息再領(lǐng)著大批羽林巡宮墻。黑云壓在南天門,年輕的行宮令踩四面疾風(fēng),觀察宮殿建勢,走到宮城極北,看見一只貓。
瑪瑙色的貓,神態(tài)很恬靜。
息再命人將它抱下宮墻丟開:“遠(yuǎn)些�!彼捯魟偮�,不久前倉皇跑進(jìn)靈飛宮門的嬌小的影,已經(jīng)在他眼前恍惚了幾個來回。
息再的沉思擺給人看,不給人懂。
他勒轉(zhuǎn)馬頭,領(lǐng)軍由西門進(jìn)。蟄伏在各個角落的軀體都不現(xiàn)身,安靜地注視。宮中的林木枝卻很張狂,橫在路上,被息再以兩指掐斷。后來,息再又用折來的樹枝弄殘了豫靖侯的鷓鴣。
最大的一場雨前,靈飛宮中各池早就是盈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