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去,寂寞來(用餐時慎入)
文鳶學(xué)著照顧病人。
年幼時她照顧過發(fā)熱的趙王,被趙王喂了洗臉?biāo)�,從此不敢靠近病榻。靈飛行宮中沒有床榻,青來躺在地上,由她來喂水,則文鳶心安一些。
賀子朝很想除掉青來。從怒人闕逃出的當(dāng)夜,青來水腫昏迷時,他便向文鳶揖:“公主,機(jī)不可失�!�
但文鳶疏遠(yuǎn)他,小心翼翼地問:“什么機(jī)不可失?”
賀子朝仿佛被穿鑿身體,臉一熱,說了句“無事”,匆匆走開。
這幾天他在露臺周圍看守,偶爾看見文鳶的長發(fā)飄出欄外。
賀子朝嘆了口氣,不知自己已經(jīng)生出憐惜之情。
“公主,不如編發(fā)�!�
提這個建議時,賀子朝并無艷麗的念頭,只希望文鳶即便身處險境,也不要自輕。文鳶卻害臊了,專門跑去蓮池照樣子,回來默默點頭。
為了不冒犯,賀子朝站得很遠(yuǎn),胳膊酸疼。
他未娶,最盡力,也不過編出一個分髾的辮發(fā),上午過完就全散了。文鳶去露臺下折柳綰頭發(fā),同樣不能定型。
兩人無意間對視,文鳶先承認(rèn)錯誤:“不會說話,又不會穿戴,天生詘陋,不容易改,讓大人費心�!�
賀子朝急忙俯身,周正的容貌成了紅臉面:“公主何出此言呢�!�
“你二人倒是融洽。”青來剛剛清醒,望著招云榭頂玩笑。
青來身體大好時,天上正有滿月如璧。他舔了一圈嘴,確定臃腫消掉,才主動向文鳶提起季休的事:“季休苦難你我,我暫且不殺她,留著她去殺別人,你生氣嗎?”
文鳶捧著凹石,送水給他喝:“青來,你曾說,你會殺了季休的。”
青來發(fā)現(xiàn),若拋開一切世俗的相人術(shù),則文鳶的言語形容實在難以捉摸。
他扳著她的肩膀,讓她轉(zhuǎn)身,幫她綰頭發(fā),又拿柳條固定。細(xì)柳纏繞文鳶的長發(fā)時,青來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是否就這樣將她勒死。
他趕快將綰好的發(fā)拆掉,勸文鳶去休息,自己坐到露臺的石階上披寒霧。
原來從文鳶誤闖入露臺、觀看雨中搏斗時起,青來便忌憚她——她那么美,赤子心腸,又是一位公主,若她當(dāng)不了第一個死者,或許就能一直活到最后。
經(jīng)過藍(lán)謹(jǐn)一事,青來不再想與文鳶同行,不再想從她身上獲得什么,甚至連文鳶情愿為他頂罪的心都不要了。
要成為最后的生者,能殺一個是一個,首先要殺臧文鳶與賀子朝。
青來大睜雙眼到天明,看見賀子朝從露臺另一側(cè)爬上來,滿身的枯葉,不由得吃驚:“賀大人,你這是做什么?”
“丈量,”賀子朝躍進(jìn)招云榭,又在欄前俯瞰,“露臺建造時,圖說起二十丈,我走了一遍,應(yīng)是偷工減料了。不過藍(lán)謹(jǐn)輕松就能爬上來,還是他的本事�!彼煤軈柡Α�
文鳶在熟睡中輾轉(zhuǎn)。
青來玩笑:“賀大人莫不是因為露臺偷工減料,才被皇帝罰入靈飛?”
賀子朝卻在冷笑:“你太看得起皇帝�!�
往事紛紜,各有各的苦,賀子朝明顯不樂,青來便也知趣。
但賀子朝站得離欄桿那么近,任誰在后面推一把,都能讓他腦漿迸裂,葬身高臺下。青來閉嘴又張嘴,打著哈欠,從文鳶身上跨過。
他能走路,多虧了賀子朝找藥,文鳶照顧。如今他要給予身體的恩人仇報,右額穴位幾乎從皮膚下跳出。
“何事。”賀子朝余光看到青來走近,雖然不挪步,卻繃緊了腕——他是吃一塹長一智的人。
青來不做聲,手揣在懷里,作出冷狀,實際上抓緊瓦當(dāng)。手汗已經(jīng)濕潤了瓦面。
文鳶恰好睡醒:“青來,你還渴嗎�!�
聽到她的聲音,青來像要掙脫什么,猛地扎向賀子朝。賀子朝閃開,同時按住他欲掏瓦當(dāng)?shù)氖帧扇伺ぴ谥稀?br />
賀子朝說:“你反復(fù)無常,除掉了我,也會這樣對待公主吧�!�
青來咬牙閉眼,讓爛陽照耀。
但太陽此時正行壽星。露臺按道理照不到這樣烈的日光。光的璀璨似乎來自另一個太陽。
賀子朝和青來同時松手,文鳶也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招云榭前。
宮城四向的囚犯、息再、駐城的羽林并停飛的鷹,一同望向墻外的馳道。
馳道上從來只有青松,今天卻升起金華。
“是父皇�!蔽镍S依靠在青來身邊。
后梁皇帝沒打算帶這么多人,畢竟這趟行幸只是為了連美人。
得知藍(lán)謹(jǐn)?shù)乃烙嵑螅B美人從后梁帝的蠱蟲盒里取出蠱王,放到百戲倡優(yōu)聚集的地方,準(zhǔn)備殺掉所有伎人�;屎箅m然發(fā)現(xiàn),卻裝作沒發(fā)現(xiàn),還是和夫人出面責(zé)令她悔改。
美人被關(guān)禁閉,一蹶不振,以淚洗面的同時,將息再與季休的姓名捆綁,射起娃娃來。
此舉違禮,若是換了先皇后,一定會將連美人下獄。但現(xiàn)任皇后性格冷淡,整日空洞洞的,像是沒有心。連美人就算射穿了木娃娃,她也不會理睬。深知這一點的和夫人終于坐不住,去拜見皇帝,請他懲罰和美人。
“夫人認(rèn)為該如何罰呢?”后梁帝正和趙王觀看斗鴨。
見到母親,趙王沉穩(wěn)地笑,就要退走。后梁帝讓他留下一塊想。
和夫人開門見山地說“暴室獄”,趙王附和說妥。母子倆讓后梁帝皺了一天的眉。
夜里他幸連美人,首先丟了她的娃娃:“去暴室獄?”
“去�!边B美人與后梁帝交纏一夜,天明時脫下長衣,徑去暴室獄勞作了。
她的殷勤打動了包括和夫人在內(nèi)的所有人�;实塾没ɡt系馬接她出來,問她如何才能滿意。連美人說要奪息再的九卿,將他培養(yǎng)成伎人,又說要將季休梟首,掛在神仙臺上,斥責(zé)神仙為何不降妖女。
后梁帝一一應(yīng)允,連美人得寸進(jìn)尺:“妾要去靈飛行宮,妾要見藍(lán)謹(jǐn)�!�
“藍(lán)謹(jǐn)已被息再埋入垣墻下了。”
“妾要見藍(lán)謹(jǐn)?shù)氖w,”連美人含淚漣漣,“妾要將殺了藍(lán)謹(jǐn)?shù)娜巳柯袢朐珘ο��!焙罅旱鄢庳?zé)她:“亂�!眳s命宮官準(zhǔn)備出行儀仗。
豫靖侯封縣的縣令提前兩天在道上等,接到了一支龐大的隊伍。隊伍中除了皇帝與連美人外,還包括朝會未歸的趙王、東道主豫靖侯、跪請同行的郿弋公主、想過秋社的和夫人,以及皇后。
皇后姓厲,名符香,是歸義后梁的西北義陽國王女。先皇后逝去,后梁帝選擇用政治婚姻來填補(bǔ)中宮。其后果就是帝后相處變得十分尷尬。
厲皇后比皇帝小了十多歲,沉默而無個性,好相處,不易起爭執(zhí),卻也沒什么風(fēng)情。她對何事都不感興趣,什么節(jié)也不想過,一切出行盡數(shù)辭謝,仿佛世外的人。
然而這次,厲皇后主動要求與君同行。
后梁帝專門抽了一個上午去見皇后:“皇后要去靈飛行宮會故人嗎?”
皇后挺著肚子,呆呆地?fù)u頭。
“那就別去了。車馬勞頓,你還有孕�!�
皇后沒有對皇帝的話提出異議,私下去求和夫人。和夫人的心思全在秋社上:“秋社需要帝后同祭�;屎箅y得想去,當(dāng)然可以同行�!�
她做主,讓皇后乘上夫人的車馬,直到去省幾十里才被發(fā)現(xiàn)。后梁帝大笑又大怒,殺了一批御者,命趙王換上灰袍來駕車。縣令伏地迎接,一抬頭,看到趙王站在車上,不由得“咦”了一聲,回到縣中,就被隨行趙王的甲士打掉牙齒。
大家都去縣中休整,預(yù)備明日游靈飛,只有連美人不要安置,一下車就去了。
息再接她,被她擰著肩膀哭罵:“息大人,你讓我耐心,我耐心了,藍(lán)謹(jǐn)卻已死去�!�
她在苑中奔跑,抱著裙子爬到象背上:“帶我去那位叫季休的女子處�!彪S行宮婢急得大喊:“美人,象哪里能聽懂人言呢?”但大象起身,馱著連美人大步向東。
在文鳶看到金華車蓋的當(dāng)日晡時,靈飛宮中大地動。文鳶、青來與賀子朝都知道象背上不是息再。他們聽著鬼嚎一樣的“季休”飚遠(yuǎn),明白為人玩物的己身,要有新的遭遇。
又過一時,息再徒步到露臺,帶走了青來。
“你手小,綰發(fā)時抓不住,就讓賀大人幫忙。唉,公主你一位小女子,還要我來教你綰發(fā)。果然如你父皇說的,什么來著,‘陋’?”
青來的囑咐很不中聽,文鳶支支吾吾,拉住他的袖子,遞給他一包梨核。有了賀子朝以后,兩人許久不分食同一個梨。
青來反應(yīng)過來,想捏她裝滿梨肉的腮:“跟著我一起吃梨,你瘦了很多,以后跟賀大人吃點別的,你應(yīng)是能長這么高的�!彼谧约旱拿奸g比量。這時息再的催促聲來了。青來垂下手:“你多吃點,不然我殺你時,你都邁不動腿�!�
賀子朝聽了許久,終于無法忍耐,橫眉上前:“這瘋子�!�
“賀大人,靈飛宮中只出一名生者,友愛如我與公主,也是要互相殘殺的。即便大人你,到了最后——”
“你走吧�!辟R子朝攔在文鳶身前,不讓他再看文鳶。隔著賀子朝的肩膀,文鳶也勸青來:“早去早回。”青來這才欣慰,吃著梨核,一級一級下露臺。
“公主,”青來走遠(yuǎn)以后,賀子朝退了一步,竟在文鳶身前行跪禮,“子朝會活到最后,全為了公主。公主是子朝侍奉之人,這是定禮,如果最后僅剩公主與子朝,則子朝會北首了斷,讓公主出宮�!�
“多謝賀大人�!蔽镍S恍恍惚惚,攀住賀子朝的肩膀。
賀子朝臉紅至耳畔,不敢動彈�?吹轿镍S垂眼向著露臺下,他知道她受了刺激。
賀子朝收起矜持,任由他的公主依偎。
然而再過一時,息再徒步到露臺,又帶走了賀子朝。
文鳶一人坐在招云榭前,后來突發(fā)奇想,學(xué)青來的樣子爬到招云榭的屋頂。在靈飛行宮的一月半,她的手腳變得輕快。如果現(xiàn)在去給趙王酌酒,大概不會被皇帝批評為“陋”。
皇帝和趙王都來了,就在豫靖侯的封縣中。傳聞天子駐蹕處有龍旋紫氣�?晌镍S怎么望,都望不到,反而是宮城正東方升起一股青煙,寂寞去,寂寞來,牽動許多人的眼與心。
連美人就在正東方,用皇帝印命令羽林開掘垣墻,把藍(lán)謹(jǐn)身亡那日所有在場人的尸體全部翻出來,運(yùn)到怒人闕,又接過捆綁季休的繩子,牽著她一個一個確認(rèn)。
季休吐了幾遍,問連美人:“你是一位女修羅?”
連美人勉強(qiáng)地笑,點火準(zhǔn)備燒死季休。恰逢青來由息再拿劍抵著,走到怒人闕前。他反應(yīng)很快,飛身蓋在火焰上,大叫:“無事!無事!”
青來蓋滅了火,身上在冒煙,皮肉也被燒爛。息再權(quán)當(dāng)不知,從連美人身邊經(jīng)過。
連美人這才想起靈飛行宮的規(guī)定,對青來多了好感:“不錯,你為何要幫我?”
“只是習(xí)慣,靈飛禁燈火嘛�!鼻鄟砹髦拐f。
連美人招手,讓他站到自己身后來。
“藍(lán)謹(jǐn)身死那天,在怒人闕的就是你們幾位嗎?”連美人大聲詢問尸體,又拽了一下繩子,將季休拽到面前:“漏掉一個人,就用一部分肺腑來換。”
季休死死盯著青來。看到他皺眉了,她突然狂笑:“你又在偽善了,不用裝作擔(dān)心,我不會說她的名字。”
然而青來只是因為灼傷疼痛難忍而皺眉。
季休很尷尬,努力思考著:“還有誰,還有誰……”秋草香忽然讓她憶起一張清雋的臉。
季休拍著石磚:“我知道了!還有一位頗文質(zhì)的君子,身高體長,穿著整齊,風(fēng)采如息大人�!�
“是賀子朝�!毕⒃俸瓦B美人同時說。
賀子朝被帶到時,連美人避而不見:“皇帝最厭惡的人。”
賀子朝更嫌棄,擒著衣襟,生怕碰到美人的衣服。
藍(lán)謹(jǐn)?shù)氖w在垣墻最下方,掘出來時僅剩一具手腳零落的骨架。
連美人大哭不止:“怎會被人害成這樣?”她去擰息再,息再避開了,去擰季休,季休爬走了,只有青來聽話。
連美人沒擰他,扶著他的肩膀:“那天在怒人闕的人,都得去垣墻下埋著。你看看季休騙沒騙人,若她騙人了,我要拿掉她的肺腑�!�
青來趴在地上看了一圈,最后看著自己,也吐了:“沒錯,是這些人�!�
“好!”連美手持皇帝印,讓羽林重新掘坑。
但青來抹完嘴,立刻抓住她的衣擺:“美人慢來,你得先拿掉季休的肺腑�!�
賀子朝和息再同時反應(yīng)過來。賀子朝想攔。息再先攔住了賀子朝。
“什么意思?”
“季休漏說了文鳶公主�!鼻鄟碇刚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