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手背·青草灘
來見我,臧文鳶。
文鳶拒絕:“你毀了楚王兄�!�
難道我不是你王兄?在靈飛行宮,你把身體給我,求我救人。
文鳶像被束頸:“你不是我王兄,請你不要妄言。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是給了靈飛令。但靈飛令怎會是我王兄呢……”
她沒力氣,噩夢中小聲呼救,抓到手,便把臉也貼過去:“放過我,我不想見任何人�!�
手像青石一樣,又冷又硬,由她憑靠。
楚地濕瘴,文鳶病了好多天,病中撫慰她的手,到醒來時,換成年恤的手,帶著藥膏味。
年恤問候她:“知歲,你身體怎樣?”
文鳶不敢看他:“我已經(jīng)痊愈。你的腿呢?”
楚人不知就里,仍然稱呼文鳶“知歲”,把她當(dāng)作楚王的戀人。
等文鳶能夠吹風(fēng),年恤帶她去邾縣。
文鳶推脫,年恤堅持:“我君不是無情的人,最近之所以冷落你,知歲,你也看到了,是楚國大難,他要忙國人的事。委屈你,就在近處看他�!�
善良的楚人,即便家園焚毀,也為旁人的幸福奔忙。他們幫助文鳶梳洗,用馬駒送她翻山,用小船送她逆流,來到邾縣。
邾縣在西,山陰有睢水。楚國開放以來,這處的山水通達,涌入許多國外的居民。
誰不好奇楚國呢。
但長沙守侵伐當(dāng)夜,邾縣受創(chuàng),如今還在恢復(fù),無力招待外客。縣人便用楨木皮作書,向國王求助。
年恤與文鳶登上山崗,正看到楚王勸說外來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國不過是后梁的部分,沒什么稀奇。如今后梁逢變,到處立旌,眾位與其來看他鄉(xiāng),不如為故鄉(xiāng)奮斗,請回吧�!�
他在臺地上,群眾在臺地下,不喧嘩了,聚集起來,仰視他的風(fēng)采:服紫的國王,穿收袖垂胡的深衣,其實很樸素。
然而人群傾倒:“真絕色�!�
有人在臺邊頓首,想摸楚王的白發(fā),將他當(dāng)成入楚才見的神仙。
楚王猶豫著,還是允許了,蹲下來,和那人面對面,拆去挽發(fā)。
素昧平生的人,為楚王模糊雙眼:“殿下,你青春美貌,卻白了頭發(fā),想必被你父親所傷。你父親與你不同,他為禽獸行,已經(jīng)多少年了�!�
一人的話,打動許多人。
人人模糊雙眼,伸手踮腳。
臺地沒入人群。
年恤有些急:“這是做什么?我君不用他們可憐。”
他握緊拳頭,想起文鳶在旁邊,還是忍下了,過會兒才沮喪地說:“災(zāi)難過后,我才知道,他不是萬能的王。我們都是受他庇佑的子民,卻無力保護他,還好有你,知歲,你在,殿下心有所屬,不至于被摧折�!�
文鳶很羞慚:“年恤,其實我,我是楚王的妹妹……”余光里,晏待時駐馬,替楚王解圍。
他橫穿人群�?駸岬娜�,見了大個子,連連后退,變得老實。
或有人偷看:“這位是誰,未免太高,幾乎超過洞門。”晏待時冰霜似的,把竊語也嚇沒。
他公事公辦,編民為隊,來觀光的便叫原路返回;流離的便叫過縣向東;遣送長沙郡繳物的,便令下營休息,午后取道去郢都……楚王終于輕松了,到他身邊,不知說了什么。
遠(yuǎn)處,年恤和文鳶在看。
年恤說:“家馬令真好�!�
文鳶應(yīng):“恩人是好,眉眼兇一些,其實用直道事人,何時都有端正的品行�!彼鋈晃孀�,想起當(dāng)著楚人的面,不該這樣稱呼晏待時。
年恤卻微笑:“沒事,知歲,我知道的,你與家馬令是舊識吧。前天,你在病中,他也在病中,其實很不適,卻守著你,到你好轉(zhuǎn)才離開。”
“我那時還擔(dān)憂,以為家馬令與你……怕楚王殿下因此生隙,現(xiàn)在安心了,原來他是你的恩人�!�
文鳶喏喏的:“是,是恩人。他救過我�!彼龘崦槀�(cè)。青石一樣涼。
“他也救了楚宮人,”年恤動容,“這樣看,我們相同,都被正直的人救,都要稱他作恩人�!�
“我們不同�!蔽镍S生生打斷他。
見年恤不解,文鳶臉紅了:“你說得對,我們相同�!�
她抬不起頭,轉(zhuǎn)身去扶榆樹,怯怯地看人,被看的人上馬,向縣山去,期間似乎望向這邊。
文鳶避到樹后面。
但晏待時早就看見她。
他視力好,看見她的人,連她兩頰的紅顏色也看見。
她病愈,可以站在高處吹風(fēng)了。
晏待時側(cè)目楚王,楚王還在安撫縣民。等他忙完,或許就要去對向的山崗,與文鳶見面——晏待時自然以為,文鳶從王宮過來,是來見楚王的。
他無意介入這對兄妹,縱馬走遠(yuǎn),看睢水進山處的情況。
民眾在碼頭等船,水岸擁堵。原來是纜繩解不開。晏待時驅(qū)散人,抽刀斷繩,卻沒控好力,連木樁一塊砍斷。
半截樁子飛進水。
有人從他身邊過:“驚人氣力�!倍鄶�(shù)人被他嚇到,低頭登船。
晏待時有些不快,以為自己被病侵?jǐn)_。由兄妹兩人牽動的情緒,就這樣被他掩蓋。
他收刀,順手接住一名沒站穩(wěn)的少年,突然警覺,回看剛才的過路人。
熙熙攘攘的人中,突出一個腦袋,念著“驚人氣力”,已經(jīng)走遠(yuǎn)。
晏待時要跟,被少年抓住衣袖:“多謝你�!�
十四五歲的少年,很毛躁。
晏待時看了,久違地想起另一名少年:也該十四五歲,也一般的毛躁。
他收手不謝,上馬去追人,追到臺地,才發(fā)現(xiàn)失算。
年恤倒地,文鳶與楚王不知去向,縣人散在四周,看到晏待時,像看到救世主:“野蠻掠走了楚王!我縣有人追去,奈何那野人跑得太快。”
晏待時抓縣民問:“去向。”
“向西南,”年恤掙扎著,伏到他腳邊,“來人真雄壯,奔著殿下去的,不是野蠻,而是有目標(biāo)的人,我猜,或許是什么,省中人�!�
年恤的切齒聲中,晏待時有片刻失神,以為息再敗了。
片刻過去,他扶起年恤:“她呢?”
“她,她沒有,知歲,咦,”年恤被人用肘打擊面部,越來越昏頭,“知歲不在我身邊嗎?”
晏待時將年恤丟給縣人,轉(zhuǎn)身上馬。
他曾跑馬楚國全境,記得邾縣西南接泥沼,有大片的青草灘,平而廣闊,再向西,就臨近云夢外圍,較多地形可以庇身。長沙守的駐兵被換以后,那處地方無看守,像迷宮,挾持楚王的人逃進去,再難尋覓。
晏待時提轉(zhuǎn)銜鐵,抓緊時間,卻聽到婦人的哭聲:“我的兒!”
一名縣女子,攏衣光腳,撲在馬前,大聲哭泣:“我的幼兒被掠走,請你幫我。”
縣人去罵:“不要無理取鬧,誰掠走你的兒?那大男子挾了楚王走,卻沒挾嬰孩走。你自己弄丟小孩,不去尋找,反而以私情加害楚王。受你耽誤,楚王遇險,可怎么辦?”
“楚王我君,溫柔心腸,如果得知子民被掠,情愿舍棄自己來換,你信不信?”婦人傷感,見晏待時漠然,忙頓首,“這位賢明,你聽我說,不久以前,楚王殿下遭難,我丈夫開門幫忙,我兒也有感啼哭。”
“卻有一位少女聽了兒啼,闖進我家。看我哺乳,未著衣服,就奪走我兒,亂中也向西南去。我合衣之后出門,已經(jīng)看不見她�!�
“那少女纖細(xì),跑不遠(yuǎn)的。我想,你有快馬,去救楚王,也救救我的兒,順手的事,卻能換來我全家的恩情�!�
婦人大拜。
“盡力為之�!标檀龝r無法承諾,只能飛馳。
縣女子的哭聲在他身后。他有些亂,跑過營地,又聽見運送長沙郡繳物的輸官大喊:“不見了,被偷走了!”
水灘前草,鱷魚棲息在其中。
大火不能打攪它的安寧,人卻可以。
一人拖著另一人來。鱷魚受驚而去,留下水漬。那人踩過,摔一跤,覺得沒臉,順勢將楚王按在地上。
“你就是楚王殿下吧,”他使力,幾乎把人掐死,“我雖沒有見過你,卻一眼在人群中看出你。你比畫像姣好。難怪我兄弟說,即使是周歷山川、見識廣闊的人,見了你,也會迷信楚地有靈�!�
楚王唇色蒼白:“你兄弟是?你又是?”
“我兄弟是長沙守修锜。而我是——”
“長沙守!”身下人忽然抓住身上人的頸項,嘴角流血。
修釜嚇一跳:秀美的王,竟有瘋狂的時候。
多少天前,修釜只身逃亡。
他漫游在田野,殺田父,搶牲畜,趁著月食,從省中匿出,去都城大道伏擊,等了數(shù)天,沒等到后梁的隊伍,卻等來悍然的外族人。
西北的男子們打了勝仗,大步入省,為盟友息再解去東海、長沙兩守做禮物。修釜躲在樹叢中,看手足為囚,恨恨地想:“死去吧,為兄會為你報仇�!�
他翻墻回家,取到虎符,去領(lǐng)南北軍,卻看到滿地棄戈。
軍士們用血書寫“匡朝扶楚”,早已不為皇帝工作。
修釜滿頭是汗,又去三輔地區(qū),要用私權(quán),征募尉兵。
但三輔各自為政。多數(shù)人為楚王流淚,詛咒后梁帝,少數(shù)人預(yù)備入省,與新的當(dāng)權(quán)者打好關(guān)系。
京兆王國的守門人看到他,甚至吆喝:“太尉在這里!快傳書!”
修釜用樹枝叉死守門人,橫眉離去,走到某山某陰洞,才跌倒在地。
后梁帝胡來,作弄楚王;燕王借機助力,發(fā)泄多年的忌妒;息再與公冶千年導(dǎo)演,讓事態(tài)擴大,楚國破,造成國朝上下的動亂,顛覆一代的統(tǒng)治。
到頭來,只有他修釜被利用,被千夫指,又淪為喪家犬,宿荒山,飲食陰風(fēng),看兄弟遠(yuǎn)去。
修釜抓撓頭皮,決定不讓人如愿。
“息再,假若你真的聰明,就該安排強人保護楚王,楚王一旦身死,你的籌謀也將毀去大半�!毕氲竭@里,他的手勁變大。
楚王在灘上,游絲一樣的氣息:“長沙守,長沙守�!彼飨卵c涎水,同時流露的還有恨。這里沒有熟人,他的子民和親友看不見他這副樣子。
修釜看在眼里,心虛害怕:“長沙守或許已死,楚王,你想報仇,去下泉找他吧,只是不要怪我,讓你死在不知名的青草灘�!�
青草灘冒苔,水在流動,鱷魚在徘徊。
晏待時棄馬步行,在修釜扼殺楚王的前一刻趕到。
修釜反應(yīng)很快,帶楚王后退。
楚王在他手中,像軀殼。
晏待時迫近。修釜用一具美麗的軀殼威脅:“不許過來�!标檀龝r便停住,觀察楚王:楚王當(dāng)下瀕死,紅的眼,灰紫色的兩瓣唇,淺的呼吸,在青草灘里漸漸凋零。
他又掃視周圍,確定修釜只抓了楚王:“放人�!�
“你先不要動�!毙薷站o手。
血與涎水徐徐流,成為桃色的線,蕩在楚王衣間。
楚王難以支撐,神思出竅,還有口氣,是放不下愛憎。
“世上無人能夠肆意傷害他人,”楚王仰躺在修釜肩上,感受不到四體的存在,“你與我父親相同,認(rèn)錯了道理,自以為貴,枉活許多年。你羞愧吧,在你面前這位高士,與你是兩個世界的人�!�
修釜大怒:“你找死�!�
但他忌憚晏待時,不能立刻殺死楚王:“卸去武器�!�
晏待時丟刀。
修釜又試探:“俯身�!标檀龝r俯身,聽到四腳踩水聲。
修釜主動近了,看清晏待時的眉眼:“好英武,你是楚人?我見你為救楚王,什么都愿意做�!�
惡念頭來了,擋都擋不住。他心動,轉(zhuǎn)看楚王:“殿下,聽說你比起自己,更重視他人�!�
他讓晏待時摘一只眼,不然,就摘楚王的眼。
晏待時看水灘里的影。
你呀你,世上,雙手奉上,“殿下請看,重諾言的人,幫助息大人成事,息大人說,這枚印是他應(yīng)得的,物歸原主�!�
晏待時沒有接。
荀揺落有所準(zhǔn)備:“不過,息大人還說,如果那人不受,而是另有所求,就隨我們回省中。他也有要求的事�!�
云來去。晏待時在郊外看風(fēng)景。
他的眼睛恢復(fù)得很好,哪怕直視日光,也不刺痛,只會在閉眼后,幻視一圈白虹。
純白的光暈,朦朧復(fù)朦朧,到睜眼時,變成小人,坐在他身邊,抱著膝,摸著手骨,難為情的樣子。
文鳶不知何時來的,想和他親近,度量他神色,最終也只是坐過去一些,“恩人,你的眼睛……”
“沒事�!标檀龝r看她手上的包扎。
“也沒事�!蔽镍S說著,卻隱隱希望晏待時能牽一牽她的傷手。
她確信自己沒有將心思說出。
晏待時卻牽了,將她攏到身下。
文鳶大窘迫,臉面緋紅,聽他問:“你不是有話要說。”才明白他看穿自己。
她進退不能,最后倚在晏待時手臂上,和他說悄悄話:“我見到那位荀使了,聽他說,息大人在等我,但我真不想回去�!�
難得一次心里話,她還看人眼色,看到晏待時轉(zhuǎn)眼,立刻道歉:“我淺薄。起初,聽了恩人你的講述,我就應(yīng)該敬愛息大人的,畢竟,他是我的,我的兄——”文鳶說不下去。
一腔委屈,在她眼角。
她拿傷手抹眼淚,被晏待時攔,就捧著他的手抹眼淚。小手抓他指頭,只能抓住一兩指節(jié)。
晏待時受縛一般,傾向她,便于她依靠,聽到她說:“恩人,怎么辦,我與兩位兄長亂,世上還有我的立足地嗎�!�
兩人停住。
“什么?”一人皺眉。
“我說錯了�!币蝗宋孀�。
恩人不知道。
與息再度過怎樣的夜,才能救回一人的性命,晏待時并不知道。文鳶忐忑著,和他漫步回郢都,期間不敢看他眼睛。
數(shù)日過去,一個霧天,楚國發(fā)出一隊輜重車,名義為貢方,實則避人耳目,運出對當(dāng)下局勢最重要的人物。
楚王出國了,去見識后梁不美的一面。
年恤領(lǐng)著眾位宮人,蹚過青草灘,穿過水門,望向國君遠(yuǎn)行的路:“我君即日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