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善神以后(三合一)
龍雀神名為“彡”,既是西北善神,又是萬物之鬼。
每年季夏,西北各國國王領家族人眾,祭完天地祖先,山川四方,接著就要為龍雀神敬酒,求王位與子民受祐。
義陽王與龍文王更是開辟石窟,打磨神龕,用風物寶石塑造神身,彰顯大宗的氣度;龍文將神奉在西,義陽便奉在東,在地域最高峰代山當中,這樣日升日落,金光都能從龍雀的眼中行過。
阿查向著金光,沒命地逃。
阿查是義陽小將之女,隨父巡視途中掉隊,又被敵人打死了馬匹。野外難分東西,情急之下,她只能逃向代山。
身后是個異國人,幾乎要追上她,還呲著牙笑。阿查抹把眼淚,抱住樹干,蕩進山中。
平地女子不如男子,進山好得多。不過,阿查的體力見底,很快被他找到,有兩次,那人已經抓到她的頭發(fā)。
金光在頂。阿查想:“神彡神彡,將這惡徒,這外國的惡徒,帶給善神作犧牲。”她拼命甩,棄了頭發(fā),往神宮跑,最終被按在彡腳下。
披雀羽、長犄角的彡,以兩只龍爪立于窟穴正中。
紅綠寶石,夜明石,琉璃珠,綴滿它身,與日光同流,照亮神壇前的不軌。
“神彡懲治你!”阿查尖叫,“這是西北國內最大的善神像,你敢在它面前胡來?”
“待會兒再扒它,它比你值錢�!蹦凶訁s不怕,先扒阿查衣裳。
阿查怕了,終于開始喊爹娘,喊王,喊姐妹兄弟,求他們把這不敬神的瘋子趕走。男子捂她嘴,被眼淚滑了手。
阿查向前,又被他壓在龍雀尾羽上,被提起一條腿。
阿查仰面。
神在淚中隱約,而少年的聲音很切實:“低頭。”
兩人愣住,阿查低頭,奸人回頭,看到重劍,聽到開山聲。男子的一半頭顱,飛出善神宮。
還沒有知覺的少女,突然被抓出來,躲過傾倒的尸體,這才大哭:“殿下!”但更大的響聲蓋過她的哭,嚇得阿查淚都沒了,以為是山崩。
神宮大動,彡的塑像,從胸現出一道深溝,向上紋裂,琉璃寶石紛紛落,最后是龍雀首,斷在阿查眼中。
她張大嘴,眼前黑白交錯。
山鳥亂飛,阿查光著腿,沖出神宮,跑到崖邊:“王子把龍雀神砍倒了!”
義陽王宮在山南,坐落一片豐美的綠洲。
阿查一嗓,讓綠洲不安寧。
王臣結伴而來,都在私語;各大人比量武器,猜測一劍揮倒神像的力氣;女部落長們在笑,不期與王座上的晏祁相視,急忙低下頭。這時,三四名小將挽了人進殿,另有一名五百將,抱重劍,帶阿查,跟在后面。
殿中肅靜。
上位者陰沉著,等一句道歉,卻發(fā)現犯錯者在看別處,便擊案:“咹?”這才見他轉過來。
時年十六歲的晏待時,是義陽國王晏祁的獨子,自小治文又治武,年紀還輕,身高已過八尺,體膚白皙,眉目英俊,性格天然冷淡,兩眼卻不失鋒芒,與已故的執(zhí)憲王后神似。
晏祁拿他這張臉沒辦法,罵到嘴邊,又是老一套:“要是王后還在就好了,如今誰也管不住你!你說,為什么砍倒神像?”
“其實是,是因為阿查,”五百小將插話。
阿查聽父親結巴,攥緊了手:為了救自己,王子砍倒了神像,但這段遭遇真不雅,義陽王又在發(fā)大火,該如何開口呢……
晏待時側目看她,回答“試劍�!比×宋灏賹阎械膭�,轉頭就走。
殿中大喧嘩。晏祁將案拍得邦邦響:“試劍試到神彡身上?攔住他!”
小將去攔,三四人也攔不住使力的少年,還有一人被掫翻,嚇得王臣散。
阿查趁亂出殿,追上晏待時:“殿下!”
她問晏待時為什么不說實話。
晏待時抱劍:“這是實話。”龍雀神宮非祭不得入,平時最安靜,他新得了什么武器,都去那里練習,能遇見阿查,是個意外。
阿查心里好受多了,與他并肩,片刻后,聽到頭頂傳來不滿之言:“至少要熟悉野外,才能跟著小將巡視吧?之后不用你去了。”
阿查眼紅,幾次忍耐,終于嚎啕大哭:“殿下,我真害怕,我那時準備死在神壇了!”
晏待時不語,放慢腳步,同時想起那具骯臟的男尸:外國人,看服飾是后梁人,他怎可能讓自己的姐妹兄弟死在后梁人身下……
月滿涼臺,晏待時拜見晏祁。
晏祁還上火,看也不看他。
“父王�!�
“哼�!�
晏待時坐他腳邊。父子對月。
最后還是晏祁讓步了:“在人前認錯,有那么難嗎?是不是你父王一安心,你就渾身難受呢?”
晏待時半天才說:“兒子錯了”。
晏祁對他這張臉,講不了重話,漸漸想到愛妻,別過頭。
“你走后,殿中多少王臣進言,讓我罰你,厲玷還說,讓你和工師一起修神像�!�
“明天就去�!�
晏祁打斷他:“五百小將說了阿查的事,勉強平息眾口。唉,當時,你為什么不說呢?我知道,我知道你,”義陽王攬住兒子,捧他的臉,“你和你母后一樣,非凡的心,正直到骨子里,可是兒子,未來要坐王位,光憑正直不行,你要時常去想,如何才能服眾。你母親執(zhí)憲王后怎么死的?是行事純真,不會周旋,終于被不服她的人暗殺……”
“試劍就是試劍,我不過一劍殺了惡人,帶著砍倒神像。有沒有阿查,我都是要殺惡人的,”晏待時起身,比父親還高半頭,“阿查安全了,小將連笑都不敢,反而在殿上為難,就為那堆石頭。”
晏祁要說他,卻聽他低語“蛇不蛇、鳥不鳥的東西”,差點氣死。
義陽王子真的去修神像。
工師惶恐,誰敢讓他干重活?
但見他來去神壇,兩肩負擔出血,人們便知他的決心,勸到后來,也各自著手。代山金石響。
“殿下,”午后,厲玷來了,驅開工人,送一車寶石,“王臣都說,要修神像,還得用寶石,按過去的形制�!�
晏待時在高處,踩彡的喙:“工師都說,要修神像,需換用山石,不易受損。穹塞長,你最喜歡寶石,這些就送你了,希望你用它們加固穹塞,別再放后梁人危害義陽�!�
厲玷強忍:“殿下!”赤紅臉走開。
工師們憂心忡忡:“殿下說得過了�!标檀龝r目送其背影,并不說話。
穹塞長厲玷,年輕的時候是司禮,為晏祁捧王印,用指甲將印文的縫隙摳得一干二凈,又幫王后磨光手杖,指揮王家禮儀;每出席聚會,穿著比女部落長還鮮艷,他國來訪,總是爭著站在頭一個,腰背筆直,叫人以為是某君某長。
眼生的使者,有時恭敬地與他打招呼,過后細問:“這人是?”本國人就開玩笑:“捧印的人,打磨手杖的人�!眳栫枧阒Γ诎堤幋驙碗碟。
年紀大了,他得到國邊的“穹塞”作為封地,成了正經的君長,行事更加傲慢,不許任何人對他玩笑或品評,不過,這樣的人也有優(yōu)點,就是一心一意侍奉王家。義陽王感念他忠,對他那點虛榮并不十分在意。
但晏待時不親近他,小時候見他拿著珍奇討好自己,就迅速走開,有幾次故意將劍鋒對他,恐嚇他遠去,長大了更是跟他對著干,在人前輕視他的作風,讓他下不來臺。
王臣們安慰厲玷:“王子自小冷淡,大王都受氣,何況穹塞長你呢?再說了,正在青春年少的王子,因為君長的女兒,說不定常常難為情咧!”厲玷這才眉開眼笑,從此每不快時,便說服自己:“除了符香,還有誰配當他的王后呢?他見了我,可不是別扭。”
這次也不例外:厲玷忿然,走到半路,看一看車里的璀璨,又消氣了�!熬彤斒遣识Y�!彼胫�,下令不去王宮,改回家中,當然寶石也帶走。車夫正轉向,遠遠看見山下有紅鬃的良馬狂奔,急忙避讓。
厲玷摔得翻身,認出女兒:“符香!”
“殿下!”厲符香風行而過,滿心都是神宮的少年。
同齡人中,厲符香最驕縱。
她出身大宗國,父親是一方水土的君長,從小過好日子,不知煩惱與挫折是何物。
厲玷處事,影響了她,她與人交往也獨斷,也愛華麗的物品,喜好沿至男子身上,便要西北各國中最俊俏的少年。
自從執(zhí)憲王后立法,義陽女子就有了情感的自由,到厲符香這代,女子們已經相當恣肆,部分女子追求男子,部分貴族女甚至家養(yǎng)三四位男侍,厲符香不甘人后:她喜歡晏待時,每天把殿下掛嘴邊,到了她父親都要求她收斂的地步:“符香,你給我留點臉,人們都說你像獵犬,像王子小司馬,整天粘著他。”
“等我成了王后,父親就笑吧�!眳柗悴煌俗尅�
見厲玷開始暢想未來,她才蹦跳著走開——競逐奢侈的小女子,對晏待時,卻不是貪圖后位,而是愛他的人:他的長發(fā),他的體魄,他的白皮膚與磯石一樣的黑眼珠,在她眼里,逐漸有了大男風度,而她也長成大方的少女,滿腔火熱立時就能說出口,絕不在意他人。
“殿下。”聽說晏待時在修神像,她便來了。工師過路,她把工師推開,踩著石堆上去,“殿下,我從邊境商人處買到了南威石,聽說是楚地特產,多珍貴�!�
晏待時早就走了。
她又追下去:“殿下喜歡什么?下次來穹塞,我代你買�!�
“我不喜歡�!标檀龝r打斷她。
厲符香嚇一跳,漸漸皺眉。
又是不喜歡,一年前,她初次表明心意,他便用這生硬的語氣說“不喜歡”,之后回避她,疏遠她,對她像對生人,難道她丑陋嗎,惹人厭嗎?穹塞的孩子們明明說,符香少主是義陽的美女,臉蛋像花,腰肢還纖細……
厲符香低頭,看看周身,又抬頭:“那你什么時候才能喜歡呢,”她更近一步,“你對我,還不如對小將之女,你可以為了阿查殺人,砍神像,過后被罰做苦力,也不怨言,為我說句喜歡,很困難嗎。”
她發(fā)現晏待時沉下臉,一時不知是否說下去,另有一種委屈,讓她來了脾氣:“你瞪我干什么?”她轉頭就走,晏待時攔住她:“厲符香!”
他這樣高大,語氣又不好,嚇得符香一激靈。
“穹塞近后梁,邊境人多且雜,你作為一地少主,怎么帶頭來往?你不知阿查被誰所傷?你也想遇上她的危險?”
“與你無關吧,你不喜歡,我喜歡,我就喜歡后梁精致物,漂亮珍奇!我父親都不說什么,你又是誰呢?”厲符香還倔強,晏待時進一步,迫使她抵著樹。
“我是你的殿下,將要成為你的王,”他一板一眼,“我不喜歡你,但一定為你的性命負責,從今天起,禁止穹塞東南界與外國交易,穹塞長那邊我會去說,先告訴你�!�
晏待時說完就走,厲符香在背后罵他膽小,說他呆板,他只當沒聽見。
“我再也不對你用心了�!狈隳樛t,眼淚已經在打轉。
一切理由都不值得她哭,她只為那句“不喜歡你”而失魂落魄,馬也不騎,沖下山去,差點與索盧勝之相撞。
“吔�!彼鞅R勝之躲得快。
身后的王臣以為遇襲,都去撲他:“殿下當心!”
義陽與龍文兩大宗國,各領部落小宗若干,在大王的青年時期,兩國還有些小的齟齬,到二位王子成為大男時,國家已經交好,國人相見,如同一家人。
更有龍文國新納的大嚴氏就在代山的另一坡,龍文王子索盧勝之便借著巡行大嚴的機會,常來拜訪好友晏待時。
“哈,”索盧勝之老遠嘲笑,“我聽說一事,過來又看見一事,我的殿下,你真行�!�
晏待時忙完了,神像頂一躍而下,與他出神宮散步,剛走離眾人視線,便拔他黃髭。
索盧勝之咬牙笑,以兩手抵抗。
二位王子身量相當,玩鬧一陣,很快累得氣喘吁吁。
索盧勝之趁機問:“又惹穹塞長的女兒生氣了?你這事都傳過代山了�!�
晏待時許久才說:“我不喜歡她�!�
“你就說句喜歡嘛,”索盧勝之覺得他不開竅,“我看何人何物美麗,都說喜歡,你這張嘴不會說好話么?”
可晏待時覺得,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厲玷總在父王面前提起“王子婚娶”云云。晏待時看他殷切的樣子,猜到他的所求,則自己更不能松口。
“母后生前立法,讓義陽女子可以自主成家,但我知義陽之外,女子不自主才是常事。符香,她不珍惜,”晏待時別過頭,“有婚姻的自由,應該找愛她、傾心她的人,成天跟著我,不是浪費?與我婚姻,可不是朝夕不順心意,就能改易的�!�
索盧勝之追著看他:“那么溫和些�!�
晏待時臉色很不好,欲言又止,埋在手中說他待誰都溫和。
索盧勝之放聲大笑。
兩人比劃幾下,由索盧勝之挽了他,回到神宮。
“溫和的人會砍倒善神,削掉它的腦袋?”
“是個意外�!�
晏待時正色去講后梁人混入西北國的事,索盧勝之也就分享自己的見聞:“我國行商回來,說后梁沒了皇后,那位皇帝變得喜怒無常,不過,也有人說他原本就瘋癲。誰知瘋子的所作所為?或許未來某天會波及我們�!�
晏待時聽著,生出要封邊的心,決定從代山回去,就請晏祁下王令。
兩位少年極目,最遠是山盡頭;但在他們目之所及,百里以外,穹塞依舊通水陸,來去行人,一主一仆就在這時入境,與傷透了心、坐車到家的厲符香擦肩。
厲符香耽于某事,成天心不在焉,晚飯后急著出門,把紅鬃馬留在廄里。
厲玷問兩聲“上哪去”,也就沒管了。他另有麻煩。
義陽王子晏待時為了阿查的事,請義陽王禁邊貿,大王雖不像年輕人激進,卻也嚴管穹塞周圍,以前能行的買賣,現在大半都不行,厲玷過慣了奢侈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拮據。
為了維持君長的形象,他不得不把家珍賣給內地部落長,換一批交易,先挨過這段日子,等形勢好了,再求大王開放穹塞。
厲玷煩悶著,在石室中翻,又問下人:“珊瑚不是在這?快找,有人在等�!毕氯酥е嵛�,誰也不敢說,符香少主來過石室。
為了一個美麗柔情的外國人,符香帶走了珊瑚;去赴約的路上,她用晚霞照樣子,把珊瑚擦得發(fā)白;到了相約地,她老遠想招手,又有些自覺:在那人的家鄉(xiāng),女子或許不愛大聲說話,不愛主動與男子交好吧……
于是她負手,藏了珊瑚,作出不在乎的樣子,向那對主仆而去。
獳丘的黃昏。
野草長過半人,水蓋在草下,不注意會濕鞋。厲符香走干地方,有時要躍步。耳環(huán)首飾沙沙響,引起一名男子的注意。
“符香,少主,對吧,我聽穹塞人這樣稱呼你�!彼麖膸ぶ刑匠觯兄x她赴約。
符香別扭著,看他幾眼:“馮易,你不是義陽人,不必叫我少主,我不也直呼你的名字?”馮易這才說好。
他一笑,符香不自禁臉紅:這實在是位體貼的人。
初遇在數天以前。厲符香傷著心,從代山回來,坐車可厭,便下車步行。行至淺溪,她為發(fā)泄情緒,亂趟亂踩,牧人們逃得飛快,都知道少主此時不好惹,最后還是這位名叫馮易的外人阻攔。
他帶她離開水,看她面容是少女,便說她年紀小,把什么事都看得重,其實不至于如此,還用絲綢給她擦眼淚。
厲符香沒消氣,打散他的發(fā)結,可他不怒,反而有興致,符香才覺得難為情,細看他,發(fā)現這男子身服乘云,秀美如佳人,一時看呆了。
幾次閑聊,厲符香得知他是后梁舊族,為了尋找地方沒有的某物,行遠路來義陽。兩人話說得多,厲符香也就隨意了:“什么尋某物,你是來玩的吧?”馮易依舊微笑著,厲符香生平。
厲符香受辱以后,厲玷準備毀了獳丘,他命人引水,又拆了帳,用火燒時,看到金印在發(fā)光。
刻有“天子行璽”的印章,落在厲玷手中,每當國內提起后梁,他便取印把玩,夜里去女兒的別居偷聽夢話:“馮易,你的男仆叫你陛下?”
他也墜入夢中,出不來了,幾天睜著眼:“馮易,陛下,陛下……”
晏待時來巡查。厲玷凹陷眼睛,一舉一動是招待他,其實魂不守舍。
“穹塞長辛苦�!�
“不辛苦�!�
“穹塞是義陽之邊,尤其近日,更要當心。還有,龍文是我們的兄弟國,真有什么困難,可以求助龍文所領氏族。”
“好好,遠親不如近鄰嘛�!�
晏待時看一眼厲玷:“穹塞長注意休息�!�
厲玷如夢方醒,上下打量晏待時:義陽的神武子,原本有希望成為他的女婿,如今卻稱他為某長,用下行的文書與他通信,這一切都怪……
“殿下,不如去看看符香?”厲玷突然說。
晏待時去了,隔窗與厲符香說會話,三兩句中,有嚴肅的教訓。期間,厲玷就在不遠處。
“殿下,你喜歡符香嗎�!敝形绯燥�,厲玷隨口一問,嚇到與席者。
眾人忐忑,看晏待時。
“不喜歡。”晏待時很果斷。
厲玷跳起來,將要咆哮幾年的心里話:假如在符香最傾慕你時,說一句喜歡,哪怕是哄騙十六歲少女的話,也不至于讓我一家落到這種地步,你這無心肝、無感情的青年。
妾婦們煞白臉色,都去阻攔。
好在厲玷清醒,自己坐下了,還陪一個笑臉:“那小孩放在殿下處,太不合適,請將他交給我吧,我畢竟是他外祖父,而符香是他母親�!苯鹩≡趨栫枭砩�,硌得他呲牙。
“父父,父王,”厲績幼時學說話,學晏待時稱呼晏祁。
晏待時糾正:“殿下�!�
但小孩“父父”地來了,枕這位少年父王的腿。晏待時便說不出什么,下次再聽見他錯,只告訴他男兒不要甕聲甕氣。
這回出發(fā)向穹塞,厲績卻一聲父王也不叫了,似乎明白自己并非他的兒子,正要被他送走。
父子同車,小的那個還不及人半截腰,大的那個也不常與人親近,撐著車廂:“穹塞的君長是你外祖父,你今后住在穹塞,還可以與和你母親一起�!�
“是,殿下�!眳柨冄壑芗t了。車輪不停,將他送到厲玷面前。
晏待時交待幾句,吃頓晚飯就走:對外道路太多,他要檢查,還有的忙。
“走了�!�
“是,殿下�!�
厲績引頸看晏待時,直到他不見,才扒飯。
晚上,厲玷帶厲績見符香,親熱地說孩子已有四歲,卻被符香關在門外。妾婦安慰厲績,沒事的,你母親容易困,明天就不這樣了。
厲績點頭,滅燈后出門,找他的父王。
苦荼生霜,半夜最冷。小孩走不了,蔽身在某屋,天亮了,才被晏待時抱出來——他一身寒,查了一晚上道路——厲玷帶著人眾,隨晏待時找,看到厲績,便大叫外孫。
人們議論:“符香少主還有芥蒂,穹塞長先心軟了�!�
晏待時看一眼厲績:“這里有你的血親,他們真心待你,則,你選吧——你也是男兒了�!眳柨冏ニ敖螅x了留在穹塞。
小孩有點害怕,更多不想讓晏待時為難:對于他,世上沒有比父王更珍貴的人。
“以后父王再來接我,好嗎�!眳柨兊吐�。
可晏待時已經放下他,向東登上平臺:后梁的旌旗在遠方,終于臨義陽,晏待時轉身下臺,跑過厲績,命令山民避險,而穹塞準備御敵。
晏待時不為自己而活,十分辛苦。晏祁在欣慰之余,也心疼兒子,適當地干涉一些。比如撫養(yǎng)厲績的事,他就曾與晏待時長談。
“生母都不要,你領過來干什么?這孩子還是個后梁人……”涼臺里,晏祁在勸,本意是想晏待時不要勞苦,等穹塞那邊情況好了,將孩子送回去。
“是后梁人,不是義陽人?”但晏待時會錯意,冷冷地問,“父親,你也像外人,覺得符香和嬰兒臟?”
晏祁火起,給他一腳。
晏待時伏在地上,直勾勾地看他,不馴的兩眼,讓晏祁嘆氣:“我好歹是看符香長大的伯父,如何能這樣想?我是怕你遭受非議�!�
晏待時已經非議纏身:起初人們說這孩子是晏待時的私生子,后來某部落長看不下去,將符香之事講出,又陷晏待時于新的境地,大家亂猜晏待時幫厲符香的理由:“王子不是不喜歡穹塞長的姑娘?人家受害,他又幫忙養(yǎng)小孩了……”
晏祁讓晏待時給王臣們下書,做個解釋,晏待時不睬,看父親氣得臉紅,才勉強擬一道。
他寫“穹塞長外孫”,寫“符香為因母”,涂涂改改,最終全削掉,換成“我的兒子。”
義陽少男是他的兒子,義陽少女是他的女兒,年紀相近的阿查、符香并許多青年,無一不被他看作子女,晏待時很早就明白,自己不會對任一人產生情欲,只會從高處愛他們,像代山上那座石像。
晏祁批評他,這小子,當自己沒有私心?是完人?世上哪有完人呢?
晏待時自負,不回答父親,實是在心中發(fā)誓,為了義陽,此處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要做完人:公平,正義,摒棄自私的肚腸,為他人奉獻血肉。
后梁的軍隊來了,他自請纓,卻敵百里以外,追擊四十天,活用地形與奇正(戰(zhàn)法),退萬余人,將領軍的趙將追至隘口,迫使其棄車逃走。而他一身血污,循著四年前穹塞長開辟的山路,走向自己的國家。
好晴夜。晏待時邊走邊卸肩甲,命人去望樓換哨。
何時起,他的身邊空無一人,面前倒有一個,是厲玷,穿著行裝,抱著匣子,很疲倦。
晏待時以為他來接人,示意他早休息:“還不能放松,明早穹塞長與我同去,要監(jiān)護部落內屬以西的地……”
“殿下凱旋,”厲玷匆匆打斷他,將匣子打開,給他看義陽王晏祁的首級,“但是,對不起�!�
義陽內亂,使時局反轉,為西北諸部和后梁帶去利害,長久地影響著兩地人心。
在厲玷聯合諸王臣、大將斬殺義陽王、獻出義陽王子以后,另一大宗龍文國也發(fā)生政變,龍文王弟上位,囚禁了兄長和侄子。
龍文王最終自殺,死在地下室;一墻之隔,索盧勝之在想辦法,父王的軀體倒地,他貼墻聽,�!�
血泊里爬出晏待時。
“什么曲呢�!�
“啊呀,你還能講話,”看守被他嚇,隔著堡壘喊話,“聽說是楚王所作,意在勸皇帝善待西北歸義國——正時興的曲子�!�
“時興,”晏待時靠墻,“再吹一次,好嗎。”
看守滿足他。
明天有刑人,后天還有,五六天過去,不知他能否睜眼,這時想要什么,索性都給他,況且看守自己也怕這無邊的黑夜……
但胡笳中止。
厲玷來了,趕走看守,要和晏待時單獨說話。
今天是厲玷得意的日子:他受了后梁錫命,又嫁了女兒,成為皇帝的親戚,當下還穿禮服,滿面春風。
沙丘無處落腳,他站在門外:“殿下。”
無人回應,他點火,照到兩只眼。
“殿下,符香封后了,義陽跟著沾光,收到不少賞賜,還免了邊稅,哦,后梁使者教全境人民都叫符香‘女君’!嘖,女君,果然人生的福禍不能只看朝夕,想當初她躲在家,還是個被人奸污的可憐少女,誰想到有這樣一天�!�
兩眼動了:“她情愿?”
厲玷歡喜地來,這時掃興:“不愿又如何呢?殿下,以前大王說你真沒錯,你保護這個,保護那個,不讓任何人吃虧,累著自己不說,還落得這個下場。”
“她不愿,無非是一點情緒。殿下幫她,是重視她,她最多恢復性格,在別人看來,她還是臟的,搞不好待嫁終生;我?guī)退苄┪�,然而最終能當皇后,別人都得拜她�!�
對著火中的兩眼,厲玷忽然說不下去,只能重復:“別人都得拜她……”
臨別時,晏待時問他為什么背叛。
厲玷垂兩袖:“我不想一輩子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殿下心志堅定,這話你聽不進去的。”他逃走了,從這天起,成了一位無大是非的義陽王,漸漸抹去小輩的記憶,幾個春秋,年輕人遠望大漠,只會問那座堡壘是什么,守堡壘的少年又是誰。
“是義陽王子,他孤僻,就愛待在那。”
厲績蹲在沙丘邊。
今天他將遠行,特意來道別。
七年間,厲績對沙丘說話,從沒得到答復,但他知道人在,還活著,所以堅持。
起初,看守著急,激烈地驅趕,甚至和厲績打架:“王子,你不能這樣,被后梁尉看到,我們一塊沒命。”
“那你幫我望人�!�
“我怎么幫!”
厲績的誠心打動了他,看守最終做起他的同伙,在堡壘上吹笳報信;而厲績貼著外墻——聽說人受折磨,會往角落去,蜷縮身體,厲績雖不承認他的父王如此,但自己生怯——要說的話很多,他揀有趣的說,如這次說離別,厲績真不知如何開口。
“父王,我走了,有位王臣家遭匪患,我去幫他,順便代理該地的小君長,”他看一眼頭頂,看守正專心,他便繼續(xù),“等我,父王,我有了自己的封地,不久就能有自己的騎兵,我還要出去結交朋友,一定把你救出來�!�
“阿獳�!�
“欸�!眳柨兟牭饺槊亓艘痪�,這才瘋狂地拍擊沙丘,“父王!父王!”
看守示意他噤聲,把笳吹得不成曲,最后大聲喊:“小王子,不能這樣,該走了!”刑人離沙丘一里,看守跳下去,將厲績推走。
人走大漠,眼淚落不下來,干在眼周。厲績拿袖子擦,埋進駱駝毛里哭一場。
剛才,他聽沙丘里的人響:“阿獳,你走吧,我本來就不是你父王�!�
厲績一走,沙丘更靜。除了刑人出入,看守起居,再沒有外人。天地間塹出這樣一個口子,里面裝著沙丘的罪人,理想寂滅,青春不再,被仇人用得意的手段,一點一點除去。
晏待時又一次從鹿骨架上滑下來。
最近天熱,他偶爾想起母親。
執(zhí)憲王后逝前,陪了晏待時五年,教他四時、月令、歷法,告訴他要領四方之民以待時節(jié)。
晏待時扶她纖細的手腕,很不以為然:“世上還有不知冷熱的人嗎?熱了庇蔭,冷了添衣,需要兒子領?”
王后扛起晏待時打,直到義陽王來勸:“你在病中,你跟他鬧什么?”這才停手,轉拿兒子當枕,好好對他說:“我的兒,世上人人都知道冷暖,但天然有一眾人,不能左右冷暖,熱了無陰涼,冷了沒衣裳,為他們,才有了我和你�!�
晏待時“啊”地要掙脫:“什么,難道不為他們,就沒有母后,沒有我?”
他去看王后,王后卻戲弄他,捧他的小臉:“不為他們,你不是你,不過是個三歲還不會系護膝的小子,你父親更差勁,是十七歲抱妻子還能絆倒的大男!”晏祁鐵青臉色,早忘了勸架:“哼,那么你呢�!�
執(zhí)憲王后很驕傲:“一個美人罷了�!标唐罹蜖恐檀龝r走開。王后追到門口,朝父子擺手,偷偷倒了藥:“要爭氣啊,我的兒……”
晏待時笑一笑,嘗試從地上起來,失敗了。
刑人揭去他新生的關節(jié),他半天癱在血里。
或許是因為今天厲績道別,他一放松,許多人臉在眼前過,傳燈一樣。
想完了母親,是父親:王后過世,義陽王對晏待時嚴格了,整天在他耳邊念經:“你要是長了壞心,就對不起王后,對不起她給你的容貌身體。”晏待時夜里看到父親抹眼淚,過去抱他:“父王,我絕不會長壞心,不但不長壞心,一點雜念頭都沒有�!绷x陽王又破涕:“你這樣死板,唉,看以后誰愛你�!�
想完了父母,還有別人:如手足的索盧勝之,如子女的厲符香、阿查并許多年輕人,如血親的義陽民眾,還有厲績,小獸一樣,能哭能笑,從嬰孩長到能走,再到現在有了追求,還說要救父王。
晏待時才發(fā)覺自己將死。
看守沒發(fā)覺,照常打開通風窗。
黑中多出光,將死的人看了,眼前一空,母親、父親、花似的青年都不見,卻見一尊神,在代山上,日升日落,金光都能從它眼中行過。
“神彡神彡,”晏待時啞著嗓子,“將�!�
他伏在光下,想對彡說些什么。
或許這位不敬神的少年長大了,也要念一些仇人的名字,讓善神替他報仇。
但他說:“將我……”
彡脫出石身,長出血肉,向沙丘飛,停在通風口:披羽,利爪,十分威武。
看守見是猛禽,趴在堡壘上方:“一只雌鷹!別被它當食吃了。”
晏待時似乎輕生,什么也聽不見。
鷹扣住他,利觜刺入他肩,分了幾下,卻被咬住脖子,拼命掙扎。
人與鷙鳥的斗爭,讓旁觀者心驚膽戰(zhàn)�?词夭桓铱戳�,等一刻,再從通風口探頭:晏待時正咀嚼,沾血的眉睫對他。
看守勉強看出鷹的輪廓,忙閉眼,連做幾天噩夢。
晏待時反而睡得很好,他吃了鷹,又吃隼,一切被血腥引來的禽獸,落入他腹中,成為他的補物。陳死人是他,新生的也是他,他不是“義陽王子”以后,不知成了什么。
文鳶在聽,漸漸往廊后藏,被息再捉住手,拖到晏待時面前。
她不敢看他,為他美好的一切動容,同時看自己沾滿息再鮮血的手。
“他不忠,他不太好,他有別的女人,不要他,”文鳶回想,側目后梁帝,那一聲陋不知從誰口中說出,讓她發(fā)抖,“我實在是陋……”
“殿下,宮門不嚴,漏幾個人出去,沒什么要緊吧�!痹瓉硎球T士報告。
晏待時說不要緊,文鳶呆呆地看他,見他轉臉,急忙低頭。
“文鳶�!�
文鳶顧左右:“一郡的大宮,原來可以這樣闊,快要趕上省中形制……”。
“文鳶。”晏待時屈膝,近她身,“你怎么在這?”
他余光在息再身上,懷疑是他強迫文鳶。
文鳶說是自己要來。他便加重語氣:“真話呢�!�
“真,真話是,”文鳶流冷汗。
晏待時一手抓后梁帝,一手抓住息再衣襟:“你曾說她在省中——”
“我思念你,所以來了,對不起,恩人,”文鳶抱住他,被鎧甲硌,不知如何放臉。
神情慌亂的小人,顯然沒有說真話,還有哀色,為了愚蠢的前事。
晏待時看她為難,咽下所有話,改為虛抱一下她,就請息再同行,去解決城中的燕王徒,邊走,邊思考,終于丟下后梁帝,大步回去。
文鳶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看他來,還將手遞給他。晏待時牽她手,親了她,文鳶一下子臉紅,情急中咬他好幾口。
真假這時無足輕重,況且,他也思念她。
息再先行,到無人處拆簪,放極美的長發(fā)入秋風。
他輕快一些。
后梁帝還在回首,嘖嘖地看文鳶與晏待時,被人用簪子壞了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