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賤人
江蠻音頓時松了一口氣。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侍女才來叫醒她,說小皇帝傳來消息,要和她共用午膳。
江蠻音先行梳妝。
繁復(fù)的衣服和裝飾,精細(xì)到極點的妝容,眉痕修得細(xì)長,膚色白皙,眼瞳像一泊黛潭,她靜坐在那里,就是尊不說話的青瓷像。
江蠻音幼時,從未想過長大后的自己,會是這副樣子。
一枚被描摹紋繪的物件,澆筑在松脂琥珀里凝固的蜉蝣尸,死氣沉沉,蒼白無力。
怎么會是她呢?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她江蠻音呢。
——
午膳時,祁衡如約而來。
他過完十三周歲,臉上褪去點圓潤的稚氣,依舊年少,卻沒什么獨屬于少年的銳利感。膚白眉細(xì),眸色漆深,一點亮色都不沾,氣質(zhì)竟和江蠻音如出一轍。
不愧是她帶大的孩子。
卻是帶歪了,不該和現(xiàn)在的她相似的。
江蠻音嘆了口氣:“皇上,你該多笑笑。”
祁衡淺應(yīng)了一聲,表情還是沒什么變化,他速來沉默寡言,讓他笑,實在是勉強(qiáng)。
罷了,她自個兒都索莫乏氣的,何苦為難一個孩子。
用膳過半,祁衡忽然叩叩桌面,婢女們知道意思,垂著頭退下。
江蠻音雖覺不解,卻依然露出微笑:“皇上怎么了?”
祁衡看向她,神色擔(dān)心,略帶遲疑地開口:“是身體不適嗎?”
江蠻音撫了下額頭,失笑道:“這樣明顯嗎?”
明明妝容得體,在鏡子里看不出一點差錯,她是不想讓祁衡擔(dān)心的。
祁衡看向桌子上的菜:“你今日吃得太少�!�
“感了風(fēng)寒罷了,陛下不必掛心。昨日下雪,天氣愈發(fā)冷,你也該注意身體。”
江蠻音對祁衡十分有耐心,連勸慰都像在哄人:“雪落吉兆,也到了去慰問太皇太后的時候了,你多用些,鼓足精神�!�
祁衡順從地點點頭。
外頭白雪堆積,宮人已經(jīng)清掃過地面,露出青石鋪就的路,江蠻音和祁衡穿了同色大氅,一路共行。
銀灰色的大氅,通體無花紋裝飾,太過素凈。
江蠻音笑道:“陛下總學(xué)我穿做甚么,你還年輕,應(yīng)當(dāng)添些更活潑的顏色�!�
她牽起小皇帝的手,視線稍落,看到他漆沉的眉目,才發(fā)現(xiàn)祁衡已經(jīng)只比她低了半個頭。
江蠻音伸臂比劃著二人的身量,又淺淺笑道:“長得真快,已經(jīng)快和臣妾一般高了。”
祁衡順勢低頭讓她更方便量劃。在外人看來,只會覺得他們親密無間,這樣很好。
幾年前她剛?cè)雽m時,總喜歡對著不過十歲的小祁衡說。陛下,穩(wěn)重些,再穩(wěn)重些。
江蠻音沒有忘。
但當(dāng)祁衡真的穩(wěn)重時,又希望他再快樂些。
清壽宮外,遠(yuǎn)遠(yuǎn)就傳來雜亂的聲響,女人發(fā)出的叫喊十分尖細(xì),把門外的山茶花都嚇落一地。
“貴妃娘娘,是,是奴婢照顧不周。太皇太后又發(fā)瘋病了……”婢女看到江蠻音過來,跪在地上,肩膀顫抖。
江蠻音讓她們在后面跟著,和祁衡一同走進(jìn)去。
太皇太后上了年紀(jì),發(fā)病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一個月有半月都不清醒。外人道,她是思念先皇過于悲慟,思哀成疾。
江蠻音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還未見到人,迎面就有東西砸過來,進(jìn)貢的龍泉粉青釉,瓷片摔了一地,碎茬都差點劃傷了人。
江蠻音擋在祁衡身前,面帶微笑:“兒臣給皇祖母請安�!�
“妖孽!賤人……”
太皇太后想撲過來,又被其他人攔住。
她已經(jīng)老了,蔻丹鮮紅掉色,手背也浮現(xiàn)出凸起的青筋,女人形容枯槁,用手指著她,吐出世間最惡毒的字眼。
太皇太后,當(dāng)今皇上的皇祖母,皇室最尊貴的女人,居然把自己折磨成了這樣。
她看見江蠻音的臉,更是發(fā)了狂,本就松挽的頭發(fā)因為動作更加垂散,黑白發(fā)絲交雜,瘋狂又扭曲。
宮人把她身邊的所有利器全都拿走,她就開始搶奪硯臺、筆架、書卷,總之一切可以抓在手上的,帶有硬度的東西,狂亂地砸在地上。
或者江蠻音身上。
“敬妃!”
她張開血紅的唇,露出將要破敗的牙齒:“敬妃……你個賤婦!殺了我兒的兇手!”
“江玉梔,你個賤人……你怎么還敢來我面前,我要殺了你……”
她從前沒有這么瘋癲。
自從今年開春,皇帝追封生母,江蠻音和姐姐越發(fā)相似,她就越發(fā)舉止錯亂,發(fā)病頻繁。
從前那個對江蠻音磋磨不斷的女人已經(jīng)老成這樣……
江蠻音上揚的唇角絲毫未動,冰砌的面孔,不露情緒,慢聲道:“皇祖母,您看好了,我不是前朝敬妃�!�
“敬妃乃皇上生母,已被追封為皇太后,葬昭西陵,謚號圣文。”江蠻音說著說著,漸漸笑了。
她口中的‘賤人’,是祁衡生母,江蠻音的同族姐姐。
“皇祖母啊,你口中的前敬妃娘娘,正在享皇家的香火供奉呢�!�
她也笑得奇怪,嘴角露淺淺的弧,像皮子畫開裂的小破口,也像磕碎了一角的清冷觀音像。
這副神態(tài),配著從門縫投來的白色雪光,眼角眉梢都染了薄銀色,下半張臉是暗的,半明半昧,比太皇太后都更要像魑魅。
就是她……
就是這張臉……
太皇太后發(fā)出尖厲的叫聲,突然掙開宮人的阻攔,朝江蠻音沖了過去。
江蠻音下意識就把祁衡攔在身后。
瘋女人撲過來,一把扯掉她的發(fā)冠,長發(fā)被拽散,玉飾金簪靈靈掉在地上。
那只已經(jīng)顯露蒼老青筋的手,急切地往地上抓過去。
她想撿地上的簪子,再狠狠插進(jìn)別人身體里。
敬妃的血?江蠻音的血。不管是誰的血,只要是汩動的,嘩嘩流向地板的,紅得灼燒視線的,想想就讓人覺得快慰。
她快抓到了,馬上就要抓到了……
那根尖銳鋒利的簪子……
瞬息之間,一只手帶風(fēng)橫來,把她的手和那支簪子一起,狠狠攥住。
力氣大到可以把這個老人痛得哀嚎。
是誰?誰在攔她!
太皇太后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面前的人。
那個以前只會縮在江蠻音身后的病貓崽子,那身軟骨頭逐漸硬朗,竟敢擋在別人前面了。
太皇太后瘋瘋癲癲坐在地上,眼睛瞳孔不�?s張,伴著陰測測地笑,用僅他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個私胎孽障……”
“皇祖母!”
一聲大呵掩蓋住她后面的話。
江蠻音蹲下,試圖掰開他們攥住的手,尖銳的頭不知道插進(jìn)了誰的皮膚里,往外不停冒血。
“阿衡!松手!”
事情發(fā)展太快,實在令人措手不及,宮人們慌作一團(tuán),連忙一起把太皇太后制住。
江蠻音看到祁衡手上有淋漓的傷口。
她吸了口氣。
江蠻音心里全是后怕,語氣既擔(dān)心又含怒意:“是我要讓你擋的嗎,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那根小小的簪子要不了我的命,卻能叫你吃好一陣苦頭�!�
江蠻音幼時,是跟著練家子在武場長大的。
宮中婦孺,沒有傷她的本事。
可小皇帝不一樣,從小金枝玉葉,在深宮教養(yǎng),又無師父引導(dǎo),兵器的種類怕是都沒見齊全。
祁衡看了會兒手掌流血的傷口,又把視線轉(zhuǎn)移到江蠻音臉上。
他面色從容安靜,長睫投下陰影,蒼白皮膚上鑲嵌的眼眸,是跟她相同的漆黛色。
他看了江蠻音很久。
“阿姊……”
祁衡從地上摸起她被拽掉的頭發(fā),那黑長的發(fā)絲沾飽血,烏黑濃長的一綹,黏在他的掌心。
他靜靜拆穿她,面目在陰影里,被斑駁光線映得模糊:“你今日,是故意惹怒她的,對嗎?”
江蠻音怔住,接不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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