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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新面孔

    薛止在宮外有個宅子,離監(jiān)察院不遠(yuǎn),是先帝賜的一座豪邸�?伤毶硪蝗耍莓惓@淝�,平日也就歇在鎮(zhèn)撫司里。

    倒不是怕寂寞,那獄昭夜夜有人受刑凄叫,聲勢之浩大,可比別處熱鬧多了,聽著也賞心悅耳。

    他手下的錦衣番子湊在一塊,還會設(shè)局開賭,押哪個官犯叫得最大聲。也有交不出錢,貢不出證據(jù)被刑罰熬死的,這莊家設(shè)局的銀子,就都收在了左使的腰包。

    大都是無家可歸,無后路之人,賭便賭了,后果自負(fù),薛止只會當(dāng)沒看見。

    更何況,這才算什么。

    應(yīng)天府如今就是那搖搖欲墜的錦繡高堆兒,穿金戴銀的,一汪肥油,其實已經(jīng)從外腐到內(nèi),哪都爛透了。

    前幾月去北上查的徭役之案,賬本子還在柜子里攤著呢,一撇一捺,都是貴族豪紳刮的民脂民膏。

    可這跟他有何關(guān)系。

    宗室、勛戚、仕宦、皆為勛貴,這金陵城,三人里隨便指一個,皆是皇族貴胄,高管顯要。掌了半國財帛,這天下萬姓,都在往里面汩汩輸血。

    破敗燈火下,獄詔里斑斑血跡已是久膩的銹紅色。薛止踏進(jìn)去,迎面就有濃厚的臭氣,還有即便被冬雪遮掩,也能聞出的尿騷味兒。

    里面臥著一個身著囚服的人,衣衫襤褸,剛被澆了一桶水,顫顫巍巍道:“薛止……你不得好……”

    顯然是沒進(jìn)過獄昭的,底下人還未等他話說完,便淋頭又澆一桶。

    這水不是尋常水,摻雜了特殊料子,可使傷口日日不愈,猶剝膚之痛。

    這張大人在地上抽搐,顯然是吐不出來別的話了。

    “我知張大人是個烈性君子,進(jìn)來幾日也未招供�!毖χ拱淹笊系聂浯淅渲槟碓谡浦�,撥弄轉(zhuǎn)著,玉石摩擦的聲音在牢獄里清晰駭人。

    薛止言辭似有疼惜之意,可熟悉他的人便知道,這言語里飽含的興味,實在危險。

    果不其然,他笑著低語,眉眼濃烈,眸色淺得像淬雪:“那您覺得自己的嫡孫子,能撐到什么時候?哎呀,不足十歲的孩子,這般乖巧伶俐,被抱走的時候還在喊人哥哥呢……”

    薛止半靠在椅子上,以手撐額,像一條倦怠的冬蛇,說話也慢慢悠悠,疼惜之意尤甚:“拶刑一上,手都要爛了,你們書香門第的……這冬天要是沒熬過去,怕是連筆墨都不得碰了�!�

    此話一出,下頭安靜得很,連疼痛的喘息聲都倏忽停歇。

    只需半晌——

    “薛止……薛止!”張常釋跪在地上,筆直的骨也佝僂,他慢慢爬過去,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囁嚅,“招,我招�!�

    番子呈上一盆清水,隨意洗濯了他傷痕累累的手,張常釋筆畫極慢,過了三刻有余,薄薄的一張紙都沒覆滿。

    薛止看得煩了,按住張常釋的手,音調(diào)森冷如蛇鳴:“張大人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你要好好考量,到底該如何落筆。你撐得愈久,暗牢里另一個小兒,遭罪也越久�!�

    張常釋苦不堪言,江州徭役之案,貪污者數(shù)人,可皆權(quán)柄驚人,如今他身陷囹圄,左右都要被剝皮實草。

    可他九族之后還有妻兒老小,呈上幕后主使,親人焉有命在。

    張常釋做了一輩子清官、直臣,沒想到會是這般下場,下獄受刑都未彈淚,如今卻左右為難,老淚縱橫。

    薛止聽一個暮年老朽涕淚交加,聲淚俱下,他長指輕叩木質(zhì)扶手,竟面不改色。

    卻聽門外傳來熟悉的步伐,只聽一聲細(xì)長的的調(diào)子,喊著‘哥哥’,可那嗓音仔細(xì)辨聽,分明是男的。

    下一秒獄門大開,涼風(fēng)涌入,這人一身紅底織金的錦衣飛魚服,直闖進(jìn)來,乖張肆意,面龐妖美萬分。

    那紅衣袖間還臥了一條細(xì)小青蛇,順著白得發(fā)蒼的手腕繞圈盤,色濃鱗亮,在他虎口處冬憩。

    宦官膚色都白,他兩人更甚。

    “小星�!毖χ孤牭铰曇艟椭獊砣耸钦l,眉淺淺皺起,“你怎么來了,那孩子呢?”

    這監(jiān)察院里,只有左使會這么穿。

    監(jiān)察左使時星據(jù)說出身孌童,心狠手辣。

    孫兒竟由他親自上刑……張常釋心頭悲涼,身子霎時就冷了。

    “剛受夾刑叫得厲害,被人闖進(jìn)暗室?guī)ё吡恕!?br />
    還未問被誰帶走,便聽時星笑嘻嘻道:“哥哥,那人是新上任的刑部尚書,三法司之一。新面孔,看著不及而立,甚是年輕�!�

    “叫什么?”

    薛星摸著袖口那熟睡的蛇頭,不甚在意:“沒問,好像是姓蘇?旁邊那孩子母親叫他蘇大人。”

    “刑部來要人,你就給了?”

    時星頑劣的皮笑:“他官兒比我大啊。”

    審訊之時,為了震懾官員嚴(yán)懲家人,雖算濫權(quán),可以往的刑部的人都怕宦官報應(yīng),從未敢攔。

    薛止嗤了一聲,正要出門去看,剛走一步,竟被腳下的張常釋拽住衣角。

    “稚子無辜……”他聲音凄苦。

    薛止聽后,非但沒同情,臉上竟露出譎然冷笑,腳一彎,抖開了張常釋的手,走前還彎腰慢慢觀察他的慘狀。

    他像帶了極濃的恨意:“稚子無辜?真希望十八年前,你們也能對獄昭之人說一句,稚子無辜�!�

    等人走盡,張常釋依舊匍匐在原地,他雙膝已失,手指破落,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因這句話,有了緣由。

    他這輩子,于官途披肝瀝膽,唯做錯兩件事,一是現(xiàn)在,二是十八年前。

    薛止……當(dāng)真叫薛止嗎。

    *

    京中早已落雪如絮,外面的風(fēng)聲更大,竟隱有呼嘯之意。朱雀巷暗色無邊,深邃幽徑,唯有監(jiān)察院門口兩枚檐下燈。

    月白燈明,像極鬼火熒熒。

    薛止涉階而下,在這燈火之間,和巷間那人遙遙對視。

    他于朝堂數(shù)十年間,已經(jīng)很少見到這種人。

    仿佛就似山水墨畫染就,身影浸在風(fēng)雪里,極暮極肅。

    他懷里抱著一個傷痕累累的孩子,還執(zhí)了一柄傘。

    那傘傾斜,他肩上落滿了雪。

    隔著風(fēng)雪,透過天青色的傘面,二人皆看清了彼此的眼底,有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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