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茅坑里的臭石頭
編赦所修篆的國策呈上去,過了皇上給的紅批,立即開始執(zhí)行。
大江貿(mào)易即將開放,金陵屬于上接巴蜀荊楚,下連揚州蘇州的必經(jīng)之路,通過運河跟北方水系相連,是極其重要的岔口和資集中心。
可這樣一來,建港口、修水道,每個點位都要設(shè)立渡口官員,是筆難以估摸的大數(shù)字,只能從長計議。
隨之而來的,就是今年的恩科。
據(jù)說試卷都還沒改,禮部省式就已經(jīng)內(nèi)定了將近百人的名額,權(quán)貴掌握科考,薦舉請托成風(fēng),不少士子都聞到風(fēng)聲。
律法改了之后,門閥之徒公然濫竽充數(shù),已經(jīng)完全不加掩飾。
市井里面討論得沸沸揚揚,又有人推波助瀾,一群士子在貢院鬧事,從白天站到黃昏,甚至有貢生擬好狀子,去官衙敲了登聞鼓。
刑部衙署后街圍滿了人。
百姓簇?fù)韺W(xué)子,含著滿腔義憤,先是有功名在身的貢生敲鼓,幾位貢生敲完,群情更是激昂。
差吏都快阻攔不住。
以前也不是沒有落第士子登堂鬧事的,可這次場面也太大。
情況異常糟糕。
后街本就是小巷,看熱鬧的人太多,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長街只進不出,維持秩序的官兵擠不進去,想遠(yuǎn)離人群的百姓涌不出來。
這樣互相拖拽,擠擠攘攘,巷陌宛然成了灘爛泥,突然,轅馬受驚揚蹄的剎那,不知道誰開始尖叫,驚動了此起彼伏的哭喊。
蘇臨硯策馬而來時,正看到這般場景。
他速喚來校尉指揮,緊急下令:“直接封路�!�
校尉是個雄渾漢子,從人群中擠出來:“大人,這百姓鬧成一團,有人都被踩著了,聽不見我們的聲兒啊!”
蘇臨硯臉色沉沉,丟了馬鞭,開口竟有煩躁:“號角鞭炮,哪個不比人嗓大。�!�
他面無表情,目光冷冷掃過校尉:“朝廷不養(yǎng)蠢材。死傷者要是超過十人,你的官不必再當(dāng)�!�
校尉被這一嚇,整個人都倉惶不少。
不過一刻鐘,朱雀街口嘹亮的號角聲響徹云霄,人群稍微冷靜下來,不再一股腦往前擠。官兵圍在道口,把人一個個往外拔。
有人在混亂中認(rèn)出了蘇臨硯。
“就是他!賣師求榮、貪名慕利的墻頭草!”
“是他改了科制!不糊名不鎖院,今年官試全是徇私舞弊!”
“他怎么還敢露面!”
官兵把受傷的人被抬到擔(dān)架,有人哀嚎哭泣,癱軟在地三四個面龐青紫,已經(jīng)沒了呼吸。
人群寂靜下來。
看到這副景象,有個貢士更義憤填膺,說到激動處,嚎啕大哭:“如若不是他,平民百姓如何會死。”
天開始發(fā)暗,不遠(yuǎn)處,金吾衛(wèi)舉著火巡過來抓鬧事的人,樓上有人掀開簾子,潑出了一盞茶。
好巧不巧,澆在蘇臨硯身上。
衣袍瞬間被打濕,沾著茶葉貼在身上。
眉骨水珠滑落,因輪廓深刻,沿著鼻尖往下滴。
蘇臨硯抬袖抹開眉間的水,撩起眼皮,朝二樓看去。
窗扇遮擋,只能看到側(cè)影。
許是極清楚自己潑了人,窗簾抬起,那人漸漸露出鼻梁下的半張臉。
他勾著修長的指,輕輕壓住薄唇,笑得毫無歉意。
官兵押著帶頭鬧事的跪在地上,那貢生眼眶通紅,正是方才辱罵蘇臨硯的那位。
“我等寒窗苦讀,只為求個公道,你們憑什么抓我,又憑何隨意欺凌讀書學(xué)子�!�
蘇臨硯站在階下,看了他很久。
跟從前在臨安比起來,他現(xiàn)在更高、瘦,身上的官袍品階愈重,連眉目都更加鋒利,一股清寒疏離。
身上的溫澤之氣已經(jīng)淡了,更凜冽,更冷酷。
看人的時候,宛如一柄冷冰冰的薄刃。
他道:“你在向誰求公道�!�
那人梗著脖子:“公道自在人心,我等今日敲登聞鼓,百姓民意沸騰,難道便無人做主,無人為我們討回尊嚴(yán)!”
幾息之后,蘇臨硯笑了一下。
“你學(xué)的制義、時文、五言排律,告訴了你要恭于朝廷,忠于君主。于是你們向官府申冤,向圣上懇求公正�!�
金吾衛(wèi)的火把很亮,遠(yuǎn)處光芒浮動。
蘇臨硯平靜地問:“你的策論是不是很差?”
策論考察局勢觀,還有各種政策。
貢生被官兵拷壓,也不敢跟蘇臨硯對視,其實已經(jīng)有些犯慫了。
蘇臨硯彎下腰,凝視著他的臉:“不足弱冠的皇帝,只判刑案的大理寺,還有隔壁勢傾朝野的監(jiān)察院,或者是,剛剛被你罵得狗血淋頭的我。”
剛剛潑下的茶還未干,眉毛是濕的,因此顯得眼瞳更加漆黑,眸光銳利冷淡。
蘇臨硯又問了一遍:“你在向里面的誰討公道�!�
那貢生跪在地上,已經(jīng)瑟瑟發(fā)抖。
蘇臨硯站起身,跟指揮使交代:“抓進大牢�!�
天昏黑下去,后街的人群已經(jīng)被疏散完了,只剩幾個骨折的傷者,哎呦哎呦地抽著氣兒。
蘇臨硯提著手下送來的燈,并沒有走。
他在等人。
那個人也在等他。
尋常攤鋪,樓道窄小,薛止走得實在是太慢,輕飄飄的,又氣定神閑,最后沒睡醒一樣,閑散站在樓梯上。
他看蘇臨硯也是上下打量。
好一會兒,才勾唇笑道:“蘇大人,你看看你現(xiàn)在,和茅坑里的臭石頭有什么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