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片刻后，院門再次打開，少年這回鎮(zhèn)定許多，朝她抬手一請：“表姑娘里面請。
”扶楹松了口氣，捏緊香盒隨他走進院內(nèi)。
少年領(lǐng)她一路走到院中水榭，扶楹這才發(fā)現(xiàn)這處水榭竟與方才院外相連。
謝潯一襲月白錦衣端坐水榭涼亭，正垂首自己與自己對弈。
“郎君，表姑娘來了。
”聽見少年聲音，謝潯未抬頭：“進來吧。
”少年讓開一條道，扶楹朝他微微頷首，從水面唯一小涇往亭中走去。
“阿楹見過大郎君。
”她輕若渺煙的聲音在案前響起，謝潯適才落下黑子，抬首看來。
扶楹今日穿了鵝黃碧軟煙羅齊胸褥裙，臂間挽著泥金披帛，隨著她福身動作，裙裾散開，如一池青荷碎影，腰間懸著鎏金鏤花香球，淡淡安息香絲絲縷縷纏繞而來。
謝潯不喜甜香，下意識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她巴掌大的臉上，她五官精巧，又經(jīng)刻意雕琢，眉間以茶油調(diào)彩繪成銀杏鈿，胭脂自眼下暈染，似醉酒酡紅，描倒煙眉，以銀粉點在內(nèi)眼角，似點點淚光。
她輕抬眼簾，目光盈盈看來，便如秋波一箭，直入心口。
“大郎君？”見謝潯沒有反應(yīng)，扶楹曲著發(fā)酸的腿輕聲提醒。
謝潯旋即垂下眼簾，沒什么情緒起伏道：“何事？”扶楹直起身，將攜帶一路的香盒遞上去：“前些時日幸虧大郎君相救，阿楹不甚感激，特意做了這香膏贈予大郎君，聊表謝意，還望大郎君切勿嫌棄。
”謝潯淡淡瞟了香盒一眼，不動聲色蹙眉：“不必了，我不喜熏香，救你也不過是順手而為，不必放在心上，日后也不必再提起。
”扶楹有些拿不定他的意思，下意識用右手小指勾了勾衣擺：“大郎君放心，此事我絕不會向外人提起，以免壞了大郎君名節(jié)，但救命之恩阿楹不能不記，此香是我特意為大郎君制的，大郎君不愛熏香，但拿來熏熏衣物也是極好的，還望大郎君收下阿楹這番情誼。
”她說得情真意切，倒是讓謝潯不好拒絕，只得隨口應(yīng)下：“那便多謝。
”扶楹揚起笑，眸光霎時熠熠，看得人心緒透亮：“多謝大郎君承情。
”謝潯微微頷首，沒再多說。
扶楹自知不該再多留，遂道：“若無他事，那阿楹就先回去了。
”謝潯依舊頷首沒應(yīng)聲。
扶楹只能轉(zhuǎn)頭離開。
謝潯余光瞧見她身影走遠，適才喚了一聲：“青霜。
”少年聞聲趕至跟前：“郎君？”謝潯抬手示意桌上香盒：“收起來。
”青霜知道那是扶楹送的，多問了一句：“郎君不用嗎？”謝潯涼涼朝他看去一眼，青霜自知失言，連忙抿嘴上前抱起香盒跑開。
扶楹不知水榭發(fā)生之事，她已經(jīng)從松月塢出來，腳步輕快地往離云居走。
雖然謝潯對她不甚熱絡(luò)，但好歹是收下了她的禮物，至少對她是不抗拒的。
扶楹覺得前路撥云見日，乍見曙光，心情甚好。
只是這樣的好心情并未持續(xù)太久，她大老遠就瞧見一群衣著鮮艷的女子從長橋?qū)γ孀邅�，其中除了謝銜月，其他都是別家姑娘。
扶楹不想與謝銜月起沖突，尋了假山藏起來，親眼看見謝銜月領(lǐng)著其他姑娘往松月塢的方向去。
扶楹腦中一根弦突然斷掉，她怎么忘了，前世這個時候，謝老夫人和大夫人正要替謝潯說親，恰巧過幾日就是謝老夫人壽辰，大夫人膝下無女，老夫人便做主讓謝銜月邀請相熟的姑娘來府中小聚。
一則是想找機會給姑娘們和謝潯一見鐘情的機會，二則大夫人也好暗中觀察這些姑娘品行，若有瞧上的，謝潯又剛好不抗拒，便可以在壽宴當(dāng)日邀請上門，借壽宴之喜結(jié)兩家秦晉之好。
扶楹不記得謝潯有沒有與哪家姑娘互相鐘情，因她當(dāng)時不僅沉浸在城破家亡的傷痛里，又因落水一事被謝二夫人記恨，故意瞞下了謝老夫人壽辰一事。
直到壽宴當(dāng)日，扶楹被叫去參加壽宴，但她什么禮物都沒準(zhǔn)備，只能說些討喜的吉祥話糊弄過去，但當(dāng)時參加宴會之人非富即貴，見她討巧，只當(dāng)她是拿不出什么像樣的禮物，面上不說什么，背地里卻笑話議論她。
當(dāng)時謝老夫人本就與她生了嫌隙，她一門心思都放在怎么修復(fù)關(guān)系上，根本沒在意謝潯的事。
因而她也不記得謝潯是否與人定親，在她出嫁前，她與謝潯的交集，大抵只有謝潯在水里救她一事。
之后她也很少見到謝潯，只有偶爾謝家家宴才能見上一回，但從未說過話，后來沒過多久她便與李斯羨成婚，去了襄城。
她不知謝潯上輩子和誰成婚，只是她跟著李斯羨回到上京后，偶然聽人說過謝潯當(dāng)時是孤身一人，她過去并未仔細(xì)探究。
如今想來真是后悔，她就該弄清楚，他到底是和離喪偶才致孤身一人，還是一直未曾娶妻。
若知道他曾與誰成親，她如今也好尋找應(yīng)對之法。
等謝銜月等人走遠，扶楹沒多耽擱趕緊回了離云居。
“芫荽，你去打聽打聽，老夫人的壽辰具體是哪一日。
”“是。
”芫荽出去耽擱了小半個時辰才回來：“姑娘，再過八日就是老夫人的壽辰，您怎么知道老夫人壽辰要到了？”他們?nèi)胫x府不久，與府中之人都不熟絡(luò)，謝老夫人壽辰這等事下人不會隨意議論，若不是有人告知，或有心去打聽，根本不會知道。
扶楹并未多說，只提筆寫了一張方子交給芫荽：“按我上面寫的采買。
”芫荽拿著方子猶豫：“姑娘，咋們銀錢不多了。
”她們從蘭陵逃出來時，身上帶了不少銀兩，但一路逃難，被搶的搶，丟的丟，到上京時就剩下貼身的幾樣值錢東西。
前些日子扶楹在院中養(yǎng)傷時，就讓芫荽出去采買了不少東西，家當(dāng)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扶楹咬了咬牙，將藏在衣襟里的玉墜拿出來：“去買，銀子的事我來想辦法。
”芫荽知道扶楹的性子，也沒多勸，拿著方子出門去了。
扶楹留在房中搗鼓，一直等到日下西沉，芫荽才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
“姑娘，您要的東西都在這里了。
”扶楹將物品清點一遍，確認(rèn)沒有遺漏，才開始動手。
距離壽宴還有八日，扶楹不僅要準(zhǔn)備給謝老夫人的壽禮，還要想辦法賺些銀子貼補家用。
因此她每日除了給老夫人請安，其余時候都待在離云居。
直到壽宴前一日，扶楹將做好的口脂和胭脂一應(yīng)交給芫荽：“芫荽，咱們能不能賺到銀子就靠你了，你拿這些上街去賣，只要不低于買材料的價錢，不論高低你能賣就賣。
”扶楹面上犯了難：“姑娘，您真是為難奴婢了，奴婢哪會這個。
”扶楹也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但是：“你想想我們空空蕩蕩的荷包，好不容易來上京一趟，難道你不想嘗嘗金鳳樓的灌漿饅頭、聚仙臺的重陽糕和醬肘子嗎？好芫荽，你想想這些，可是有動力了？”芫荽被她說得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用視死如歸的表情道：“姑娘，那我去試試？”“快去吧。
”扶楹鼓勵地拍拍她的肩，親自將她送出離云居。
這一回芫荽回來得更晚，扶楹一直焦灼地等到天色暗淡，就差要出去找人了，才瞧見芫荽耷拉著肩膀回來。
“如何？”芫荽垂頭喪氣的，將口脂和胭脂一并放在院中石桌上，扶楹數(shù)了數(shù)，一個沒少。
她有些泄氣，但她依舊道：“沒關(guān)系，等過了壽宴咱們再試試。
”芫荽坐在石凳上撐著下巴唉聲嘆氣的：“姑娘，您是不知道，這上京城里個個趾高氣昂的，人家要買這些東西都是去名聲斐然的店鋪，手頭緊些的也要找小有名氣的攤子，咱們一無攤位，二來面生，人家都怕我們做的東西不干凈，根本不愿買。
”扶楹沒做過生意，只憑一頭腦熱，壓根沒想到這些，聽芫荽這么說，她陷入了沉思。
她想把東西賣出去，她需要名氣，需要有人用過覺得好，才會有人買。
可以她如今處境，誰會愿意用她做的東西呢？在蘭陵時，她會自己用，還會送給好友，或賞給侍從用。
她蘭陵郡守之女的身份擺在那兒，誰會質(zhì)疑她？都是歡天喜地收了，用過后還會給她反饋。
可是到了上京，她只是一介孤女，寄住在謝家而已，別說用她的東西，別出言羞辱她就是好的。
扶楹將面前三盒口脂打開，她做的是三種不同的顏色，貼合膚色不同妝容不同的人，香味也各有不同。
她做這些用料干凈，絕對安全，只是沒用過的人不愿意嘗試，她做得再好也沒用。
扶楹靜靜想著，沒有人用，那便想辦法給別人用，用得好了自然一傳十十傳百。
至于怎么給別人用……她漸漸揚起笑，怎么會沒有人用呢？她自己不就是最好的試用者嗎？若她能利用自己的臉，輔以精美的妝容，那她自己不就是活招牌嗎？但凡有人覺得她的妝容好，說不定就會來向她打聽，屆時她不就能順理成章推薦自己的東西了嗎？想清楚其中道理，扶楹頓時有了主意。
明天謝老夫人壽宴，來參宴的女眷眾多，其中說不定就有慧眼識珠之人。
打定主意，扶楹豁然起身：“芫荽，幫我把老夫人前些日子送的衣裙給我找出來。
”她是逃難來的，老夫人心細(xì)如發(fā)，入府第二日就讓人給她做了好幾套衣裙，如今也能派上用場了。
陳郡謝氏乃名門望族，尤其是留在京城這一支，謝二爺官職中書令，謝潯任職尚書省，年紀(jì)輕輕便官至四品，可謂前途無可限量。
謝家在上京，當(dāng)屬世家之首，又是謝老夫人的壽宴，但凡在上京有頭有臉之人都攜家眷前來賀壽。
不到午時，謝府已是門庭若市，人頭攢動衣香鬢影，好不熱鬧。
扶楹一大早就起來梳狀，折騰了近一個時辰，才收拾妥當(dāng)，揣著口脂和兩盒胭脂往前院去。
一路上都是往來奔走的謝府下人和參宴客人，扶楹面生，她與人擦身而過時，別人總會下意識回頭多看兩眼。
她聽見別人小聲猜測她的身份，驚嘆她的美貌，不由得將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蘇扶楹，萬不能露怯。
等她走到前院舉辦壽宴的地方，人更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層層疊疊，或探尋或驚艷，好似一座座高山壓在她身上。
她悄悄深吸了口氣，揚起笑來，正欲說話，人群中不知誰突然喊了一聲。
“看，是謝大郎君。
”一瞬間，所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盡數(shù)轉(zhuǎn)移，齊齊看向她身后不遠處，衣帶當(dāng)風(fēng)緩步而來的謝潯。
扶楹一口氣哽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臉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