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宮（下）
“咚”的一聲。
玉璽在草擬好的圣旨上留下了朱紅色的印文，趙曦雙手接過傳位詔書，核查無誤后，便宣布了解散。
“臨時的住所已經(jīng)都安排好了，希望諸位明日都能衣冠齊楚，按時前來早朝。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一旁候立的侍衛(wèi)兵出步上前。
“大人，這邊請。
”微微出鞘的刀刃泛著血光，無聲地告訴他們不聽話的下場。
“……微臣告退。
”大臣們陸續(xù)走出大殿，腳踩在鮮紅泥濘的地板上，吧唧作響，明白這是什么的眾人噤若寒蟬，心中對趙曦的懼怕不斷加深。
這一場注定載入史冊的中秋宴自此拉下帷幕，參與宮宴的眾大臣在侍衛(wèi)兵的帶領下前往安排好的宮殿，等待第二天的早朝。
目送大臣們離去，趙曦轉頭向還留在大殿的王淮問道：“舅舅今晚可要留宿宮中？”王淮搖了搖頭：“不留了，父親還在家中等臣的消息。
”越老越怕死，知道今晚要發(fā)生什么，像王淮的父親尚書令王彧這些位高權重的老大人都借口推諉，沒有前來赴宴，只讓在朝為官的子孫來走個過場，混一個從龍之功，他們自己則是守在家里靜待佳音。
趙曦本來就不是真心邀請，被拒絕后，直接順坡下驢同意了。
“那勞煩舅舅順道替本宮向外祖父問安，還有那件事也……”還有其他人在場，趙曦就沒有直說，但知情人的對話也無需詳細道盡。
一切盡在不言中。
王淮心領神會：“是。
”……清冷的月光斜斜灑入殿內，帶來一縷晚風寒涼。
雙方面對面呈對峙站立。
一覺醒來的趙昭被殿內的緊張氣氛嚇得哇哇大哭，嘴里含糊地喊著“父皇”“母妃”。
為人父母最是聽不得孩子的哭聲，張秋蘭率先舉白旗投降。
她囁嚅開口：“公主能否先讓昭兒回去休息。
他還小，他什么都不知道，先前與公主的恩怨都是臣妾一人之過，臣妾甘愿領罰。
”看趙曦古井無波的表情，張秋蘭咬咬牙，拿出了她最大的誠意。
“求女皇陛下寬恕。
”說著，不顧寧熙帝慘遭枕邊人背刺的膛目結舌，張秋蘭雙膝直直跪下，五體投地，在方磚地板上砸出足以令旁觀者幻痛的響聲。
張秋蘭知道自己先前被好孕系統(tǒng)蠱惑，對趙曦做下了許多惡事，即便不是主觀故意，但錯了就是錯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她張秋蘭認罰！可孩子是無辜的，不該承擔母親造下的冤孽。
趙曦沉吟的時間，張秋蘭連遺言都想好了，低頭跪伏在那里，整個人像是蒙上了一層陰影。
到底是自己寵愛多年的妃子，這副灰敗模樣看得寧熙帝煞是心疼，對趙曦妥協(xié)：“朕知道你要什么，讓不相干的人回去吧。
”他聲音沉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魚兒上鉤了。
趙曦唇角勾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
經(jīng)驗豐富的釣魚佬都知道，魚兒不能強拉硬拽，容易將線拉斷，需要適當松拉魚線，用足夠的耐心去遛魚，等到它沒勁的那一刻果斷抄起。
而對趙曦來說，寧熙帝三人就是她想要釣到的魚兒。
趙曦眉心微蹙，面上故作難為：“既然父皇都這么說了，那女兒總得給您個面子。
”“來人啊，送張貴妃和皇子回宮。
”她吩咐帶來的侍衛(wèi)。
“謝公主……哦不，謝女皇陛下！”張秋蘭如蒙大赦，感激涕零。
“臣妾與昭兒先行告退。
”趁趙曦還沒改變主意，張秋蘭著急忙慌地起身帶著兒子跑了，輕盈的蓮步硬是踏出了凌波微步的感覺。
待他們走遠，趙曦向后遞了一眼，示意心腹侍女云巧帶人出去外面守著，她和寧熙帝有要事商談。
云巧向趙曦福了一禮，轉身帶著殿內的宮人侍衛(wèi)魚貫而出。
偌大的宮殿只剩下趙曦和寧熙帝父女二人。
“你放心讓他們就這么走了？不怕朕反悔將你拿下？”寧熙帝眼神頗有些錯愕，不敢置信趙曦的會犯這么明顯的疏漏。
寧熙帝雖年過不惑，但每年都會帶著王公大臣去獵場秋獵，日常的騎射鍛煉也沒有停過，赤手空拳拿下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他還是很有自信的。
擒賊先擒王，擒獲了領事人，外面的扈從還不是任他拿捏，為他馬首是瞻。
趙曦：“……”被小瞧了的趙曦有點不爽，她走到一個空置的桌案前，抬眼看向寧熙帝，與疑惑她的行為望過來的寧熙帝對視上，然后面無表情地一巴掌拍了下去。
“嘭！”實木桌案瞬間四分五裂。
“！��！”如同看到林黛玉倒拔垂楊柳的反差奇觀，寧熙帝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他飛奔到碎屑前，來來回回地確認了好幾遍才終于相信這是真的。
寧熙帝眼神復雜：“你是天生神力？”趙曦淡然頷首：“是。
”其實是吃下交易商城出售的大力丸后天形成的。
但除了幫她購買大力丸的系統(tǒng)球球，其他人又不知道這是她買來的，所以趙曦厚顏認下了。
“為什么不告訴朕？”“你沒問過。
”之前沒有。
趙曦語氣里的理所當然，讓寧熙帝無語凝噎：“你要是早點告訴朕，朕也不至于——”趙曦話中帶刺：“不至于什么？不至于一心選秀生子，還是不至于為了張美人腹中還沒成型的胎兒將唯一的女兒趕出皇宮？”美人是張秋蘭生下趙昭之前的封位，她母憑子貴一躍登上了貴妃之位，若不是顧忌皇室與瑯琊王氏的姻親，怕是后位也唾手可得。
但就像寧熙帝給不了張秋蘭后位一樣，他也給不了趙曦純粹的父愛。
“父皇，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設想，更不要試圖把自己的過錯推脫到別人身上。
”趙曦冷漠中含著三分不屑、七分輕蔑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寧熙帝，他張嘴欲要駁斥，可事實就擺在眼前，任他怎么矢口抵賴都無法抹殺。
最后，寧熙帝不得不承認，他就是這么一個不稱職的父親。
意識到這一點，寧熙帝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氣神一樣，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保養(yǎng)得當?shù)哪樕喜恢挥X爬上了幾道細紋。
他真的老了。
趙曦神色漠然，不為所動。
罷了，是他愧對這個女兒。
寧熙帝神情復雜：“曦兒，你長大了，父皇卻忘了你早已不是只需要吃睡就那個滿足的嬰孩，你有自己的想法和需求。
”“是父皇錯了。
但希望你看在好歹父女一場的份上，不要狠心趕盡殺絕。
”趙曦：“代價呢？”深深吸了一口氣，寧熙帝打開剛剛蓋詔書時一起送來的玉璽盒子，按順序屈指敲了幾下機關，露出一個帶著鎖眼的縫隙，打開后里面是一枚閃爍著金光的虎符。
寧熙帝小心翼翼將虎符取出，遞傳給趙曦：“既然你想要當皇帝，那這枚虎符你收好。
”趙曦接過寧熙帝鄭重遞給她的虎符，清泠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物件。
趙曦從符文、花紋和材質等方面分別得出的結論，共同指向了一個荒謬的結果，她卻不敢信了。
如果真的是那個東西，那她對寧熙帝的印象全都得推翻重塑。
見她似乎有所猜測，寧熙帝直接揭曉謎底：“這枚虎符可以調動邊疆二十萬大軍。
”趙曦：“！”居然真是這個東西，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懂就問：“父皇不是說女子不配稱帝，不愿讓本宮繼承大宋江山？緣何將如此重寶交給本宮？”“您盡可以打著清君側的正義旗號，遣人用這枚虎符召集軍隊入京，重奪權柄。
”趙曦目光從虎符移向寧熙帝，直勾勾盯著他：“將這枚虎符交給本宮，父皇您是怎么想的？”她通曉人性，看透人心，如今卻有點看不懂寧熙帝的想法。
說一定要生兒子的是他，說女子不能為帝的是他，把這關乎國本的信物交到她手里的也是他。
趙曦真想刨開寧熙帝的腦子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寧熙帝不著急回答她的疑問，他彎腰拿起桌上斟滿酒的酒杯，也不管之前是誰喝的。
“剛剛在宴會上，朕為了麻痹世家，向你說了一些傷人的話。
父皇在這向你道歉。
”寧熙帝揚起了今晚第一抹笑容
，舉杯向趙曦致意，而后仰頭一飲而盡。
沒給趙曦任何回話的時間，寧熙帝自顧自地往下說：“可能你很疑惑朕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為什么和之前相差那么多，但無論是你心中的疑竇，還是朕的異常，究其根底皆源自于世家。
”因年邁染上混濁的眼珠此時一片清明，這個一生受制于人的皇帝向第一次他人亮出他尖銳的爪牙。
寧熙帝：“朕的父皇，也就是你的皇祖父，他死于世家之手。
”聽到這里，趙曦再次肯定了先前的猜測，看來，她得重新認識她這個父皇了。
耳邊是寧熙帝對幾十年來心中的苦悶的訴說，趙曦簡單概括一下，就是少年太子慘遭父喪，忍辱負重三十余年，只為扳倒世家為父報仇的勵志成長故事。
經(jīng)過近百年來的勵精圖治，趙氏皇族政權穩(wěn)固，輕易無法動搖，世家無奈只能通過捧殺的方式將寧熙帝養(yǎng)廢。
打小就機靈的寧熙帝裝作一副天真愚鈍的窩囊廢模樣，按照世家想要他成為的樣子表現(xiàn)施為，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臥薪嘗膽，尋找合適的時機為父報仇。
雖然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寧熙帝似乎是扮豬吃老虎過頭，成了真豬。
但事實恰恰相反，寧熙帝的復仇計劃進展驚人。
除了交給趙曦的虎符，他還借由祈福求子等各種借口在全國各地興建私塾，又巧立名目破格提拔寒門人才。
如今，地方各級機構幾乎都有寒門新貴的身影，雖然官位不高，但基本都手握重權。
——身為他們長官的世家子弟，整日沉迷于返璞歸真的田園生活，不理政務俗事，權力基本落在寒門出身的二把手手上。
只著眼于中央朝廷和文化特權的世家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基本盤快被掘沒了。
聽完寧熙帝的絮叨，趙曦不由感嘆，這場皇權與世家的斗爭最大的變數(shù)是她眼前這個大智若愚的寧熙帝。
他被先帝培養(yǎng)的很好。
殿中寧熙帝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做下了傳位決定的他，準備和趙曦徹底解開心結。
“只要這萬里江山姓趙，朕其實并不在乎繼承人是男是女。
”“你的野心告訴朕，你會是比昭兒更適合的繼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