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待掌柜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客棧外，裴晟倚著廊柱，玄鷹衛(wèi)的制式令牌在他指間轉(zhuǎn)了個圈，道：“你不懷疑我？”沈出瑩抽出袖中短刀：“大人昨晚根本就不在客棧吧？”裴晟親手出面的案子定是十分要緊的，昨日下套捉了兩個東瀛人，估摸還要順藤摸瓜牽出更多大魚來。

    而且他對昨晚的事情一概不知情，要是他在客棧里，怎么也不會是這副茫然模樣。

    裴晟揚(yáng)了揚(yáng)眉，沒說話。

    兩人一沉默，就不免顯得客棧更安靜，甚至能聽見燭芯爆開的聲響，那種靜謐像是有實質(zhì)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脊梁上。

    現(xiàn)在的客棧讓人很不舒服，即使身邊沒有人，卻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偷窺你。

    一種陰濕，黏膩，貪|婪的眼神，讓人覺得自己是一盤珍饈。

    裴晟和沈出瑩將這間客房的門又關(guān)上，把惡臭和腥膻味隔絕在內(nèi)。

    “名冊。

    ”裴晟朝沈出瑩道。

    周圍沒有其他人，沈出瑩自然而然成為裴晟最趁手的工具。

    沈出瑩會意，從柜臺處拿來名冊。

    按唐律，凡客棧接待旅客，必須查驗身份并登記姓名籍貫。

    若有違者，店主杖六十。

    她翻開名冊，上面的墨跡深淺不一，有些字跡工整清晰，有些卻歪歪扭扭，像是醉酒之人所寫。

    更令人在意的是，本該填寫籍貫的欄位里，竟有除開裴晟和沈出瑩，其他人籍貫的記錄都寫著同樣的三個字。

    母腹中。

    沈出瑩與裴晟對視一眼，皆是臉色一黑。

    除了獸妖外，靈妖和尸妖都是極其罕見的，而能完美隱匿妖氣，讓人不為所覺，更是稀有。

    更別說這種能寄生人體、快速繁衍的邪物。

    若是讓它們擴(kuò)散到坊市之中，只怕不出三日，整個長安城都要淪為一座活死人窟。

    裴晟反手一揮，客棧大門砰地緊閉，門閂自動落下。

    “查人。

    ”沈出瑩二話不說，抬腿就踹開了第一間客房。

    木門轟然碎裂，屋內(nèi)一個男人正站在窗臺看外面。

    “姓名。

    ”她冷聲問道，指尖已經(jīng)按在了刀柄上。

    男人聽到動靜，緩緩轉(zhuǎn)身，臉上帶著詭異的平靜。

    他瞪了沈出瑩良久，才道：“柏文。

    ”這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每個字都帶著奇怪的間隔。

    沈出瑩心里冒出一個念頭：剛剛這個人是在學(xué)她說話。

    沈出瑩掃了眼名冊，確認(rèn)無誤后，又踹開第二間。

    “姓名。

    ”“王維榮。

    ”她挨個踹門，挨個核對，動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裴晟則站在走廊中|央，手持名冊，每確認(rèn)一人，便用朱砂筆在名冊上勾畫一筆。

    直到最后一間房——“空的。

    ”沈出瑩盯著空蕩蕩的床榻，眉頭緊鎖。

    裴晟翻動名冊，指尖停在最后一頁：“少了一個，杜和青。

    ”沈出瑩靠在欄桿上，回憶了一下昨晚上的情況，說：“懷孕的丈夫，趴在背上的妻子，這兩個人沒有進(jìn)名冊。

    因為男人給了掌柜的一塊金子，掌柜的二話不說讓人進(jìn)去了，想來也不會記錄在案。

    ”裴晟抬頭：“你覺得這對夫妻在這里作一個什么身份？”沈出瑩思忖道：“父母？”青鸞司的人來的比想象中稍慢。

    杜蒙說掌柜的雖氣喘吁吁去報案，可是問話的文書都換了三四個，那掌柜的什么都不說，只縮在角落里一個勁念叨：“不行不行不行。

    ”衙役們交換了個眼神，以為是碰見失心瘋的了，也不想再管。

    還是阿啟說認(rèn)識這個店家，以前讓阿啟借宿過一晚上，這才找到了地方。

    只是不曾想，少卿大人也在這里。

    甫一開門，少卿大人遞給一差役玄鐵令牌，道：“找金吾衛(wèi)，全天全城宵禁。

    ”那差役接過令牌，知道事情不妙，駕馬氣哄哄沖了過去。

    眾人皆疑。

    裴晟目光掃過眾人，簡單介紹了一下死者的情形，夜里發(fā)生的事情，案件的疑點和一定要注意的忌諱。

    “第一，我們懷疑那男人肚子里的東西是會寄生的，他應(yīng)當(dāng)在生育。

    那些生育出來的東西會依附在人的身體里，剝奪意識，侵占領(lǐng)地。

    ”“第二，被寄生應(yīng)是有一定條件的，妖物會化作你所熟悉的人，問你，可不可以到你屋里去。

    ”“第三，這客棧里的其他人都已經(jīng)被寄生了，但是聞不見妖氣，諸位暫時不要也不能動手。

    ”青鸞司的差役們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其中一人低聲道：“聞所未聞，實在詭異。

    ”杜蒙越聽越覺得滲人，余光不自覺斜向屋內(nèi)縫隙。

    那里兩具尸體靜靜地躺著，腹部詭異的絳紫色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混著鐵銹的味道。

    他定睛一看。

    “舅舅！舅媽？”杜蒙的嗓音陡然拔高，整個人像被雷劈中般狠狠一顫。

    他往前沖了兩步，又在門檻處硬生生剎住腳，手指死死扒著門框。

    沈出瑩一愣：“你家親戚？”杜蒙的聲音哽住，眼眶發(fā)紅，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衣擺：“上個月的時候，裴大人準(zhǔn)了我的假。

    我阿母生病，身體不太好，我就回家了一趟，給家中老母接回長安。

    當(dāng)時在家里替我照顧老母的就是舅舅舅媽，我買了東西去看望他們，他們明明身體爽朗，精神也好……”說著說著，他恍惚間又看見那日的場景。

    舅舅在院子里劈柴，見他來了，笑出一臉褶子：“喲，小蒙回來啦？家里有本事的回來了！哈哈哈！”杜蒙臉一陣燒得慌。

    “小蒙，來都來了，還帶什么東西？”舅媽端著剛腌好的梅子從灶房出來，圍裙上還沾著糖霜，聞言瞪了丈夫一眼：“少說孩子幾句！我腌了點酸甜梅子，給你裝些待到長安去。

    你到地方了不要小氣，跟人家都分點，處好關(guān)系。

    ”杜蒙跟著舅媽往地窖走，路上忍不住問道：“舅媽，我在回村的路人聽人說了，你們家有喜了……是小男孩還是小女孩��？”舅媽用手給他胳膊上輕輕抽了一下：“瞎想，還沒懷上呢。

    ”“��？是謠傳��？”杜蒙失望地耷拉下肩膀，“我還想抱個娃娃呢。

    ”舅媽一笑：“倒也不是全謠傳。

    前些日子隔壁村來了個游方大師，靈驗得很。

    我跟你舅舅去看了看，那大師說我們命里該有后，經(jīng)他調(diào)理，肯定不止一胎！”杜蒙一喜：“是嘛！那我能抱好幾個娃娃了。

    不過，也不是越多越好，還得看舅媽的身子骨怎么樣。

    生多了傷身子就不好了。

    ”舅媽給杜蒙找了個大藍(lán)子，一捧一捧往籃子里放：“我這手是干凈的，我就直接給你裝了，別嫌臟啊。

    ”“不會不會。

    ”杜蒙站在一旁，隨口問，“那大師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全名，只知道姓麻，麻子的那個麻。

    說藥是從西南的鳳凰古城來的，珍貴的很。

    ”杜蒙收了東西，心想這藥肯定不便宜，暗暗給舅媽塞了點錢，怕被發(fā)現(xiàn)，著急忙慌地走了。

    誰曾想，再一見面，竟是天人永隔。

    沈出瑩簡單安慰了杜蒙，她其實不太會講溫柔話，但是硬說總是能蹦出來幾句的。

    裴晟又下了幾道令。

    青鸞司差役們迅速領(lǐng)命，一隊人在客棧周圍布下肉眼不可見的術(shù)法屏障。

    有人取出朱砂繩，沿著門檻纏繞，繩結(jié)處綴著細(xì)小的銀鈴，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會發(fā)出刺耳警報。

    另一隊人挨個踹開房門，將屋內(nèi)的人聚眾綁了起來，嘴巴里塞上布條，捆在一樓。

    看來他們猜的沒錯。

    杜蒙的舅舅舅媽受到歹人蠱惑，想添丁發(fā)財，為家里香火興旺而著了道。

    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將某種胎養(yǎng)的靈妖寄生到了舅舅肚里。

    活人為皿，血肉為飼。

    兩人夫妻一體，他們必須共同撫養(yǎng)這些靈妖。

    那些寄生在腹中的幼小生命，對父母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依戀。

    這是幼兒體的靈妖對父母的原始渴求。

    它們用黏液在兩人之間織就臍帶，將夫妻倆牢牢捆縛在一起，不可分離。

    一般的靈妖在幼小時候并不愿意離母體太遠(yuǎn)，它們會本能地尋找溫暖潮濕的角落筑巢，用黏液和血肉編織襁褓。

    很少有不安分的。

    金吾衛(wèi)的動作很快，丘將軍雷厲風(fēng)行的名聲讓百姓紛紛避讓。

    正午的陽光下，街道轉(zhuǎn)瞬肅清，只余玄甲反射的冷光。

    沈出瑩瞇眼看著金吾衛(wèi)挨戶搜查。

    靈妖最棘手之處，就在于它們平日里與常人無異。

    可能蹲在茶肆二樓聽曲，可能混在綢緞莊挑布料，甚至就站在圍觀人群里踮腳張望。

    事情壞就壞了這里。

    沈出瑩指尖輕叩刀柄，目光掃過空蕩的長街。

    日光刺眼，卻照不透靈妖藏匿的蹤跡。

    她凝視著虛空中某處，意識隨著思緒飄散。

    她想起來師父將一塊石頭投入河中，附近的蛇蟲便紛紛游出。

    不是為那銅錢，而是河水泛起的漣漪驚了它們的巢。

    記得師父告訴她，你再學(xué)習(xí)如何識妖辨妖都不會比一種生靈學(xué)的更好。

    “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