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清晨,巡夜隊的其他人早已各自領(lǐng)了差事散去,竟無一人來帶沈出瑩這個新人。
這時,她注意到隔壁床那個少年也還沒走。
他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瘦削的身形裹在寬大的玄色制服里,顯得格外單薄。
少年正蹲在廊下,用一把小刀削著木棍,動作嫻熟。
“喂,新來的。
”一個路過的隊員朝沈出瑩努了努嘴,“那小子叫阿啟,別看年紀(jì)小,在咱們這兒呆得最久。
據(jù)說身上有真本事,可惜……”沈出瑩:“可惜什么?”“可惜是個弒親的狼崽子。
”那人撇撇嘴,“三年前親手殺了撫養(yǎng)他的老丈,要不是裴大人發(fā)話,早該問斬了。
”阿啟似乎聽到了議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卻始終沒有抬頭。
沈出瑩聽完這番閑話,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沒起。
怪不得昨天那些人對她這么不待見,大概以為自己身上也有見不得光的事情,沒人要了,才求了裴晟進巡夜隊。
既然都是被排擠的,搭個伴正好。
她走到阿啟身邊,蹲下身,隨手撿起一根木棍,學(xué)著他的樣子削了起來。
阿啟沒抬頭,但手上的動作明顯慢了幾分,似乎在等她開口。
“我們起這么大早,是要去做什么?”沈出瑩問,“沒人告訴我,我只能來問你了。
”“今天有新人考核,我們要去協(xié)助。
”“好,我跟你一起吧。
”阿啟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又歸于沉寂。
遠處幾個隊員見狀,互相交換了個眼神,有人嗤笑一聲:“得,兩個怪胎湊一塊兒了。
”朝陽正好時,沈出瑩跟著巡夜隊來到城西獵場。
獵場上早已列著五十余名參加考核的新人,個個身著輕甲,腰佩制式長刀,肩上掛弓弩。
“記住,”看見紫煙信號就進山撈人。
”阿啟道,“不用在乎霧里的妖物,不會傷到我們的。
”沈出瑩挑了挑眉。
這差事倒是輕松,幾乎沒什么壓力。
她點了點頭,正想調(diào)侃兩句,校場上忽然一片騷動。
觀戰(zhàn)臺上傳來一聲銅磬聲。
裴昇不知何時到的,正倚在朱漆欄桿邊把玩一枚箭簇。
一張烏沉沉的巨弩垂在裴晟膝邊。
弩身通體漆黑,弓臂足有三尺余長,非千斤之力難以拉開。
阿啟不自覺地咽了咽唾沫。
他認(rèn)得這武器,是緝妖司鎮(zhèn)司之寶,據(jù)說自先帝年間就極少有人能獨自張弦。
可此刻裴昇單手撫過弩身,修長的手指搭上弓弦,竟輕輕松松就將這兇器拉至滿月。
“嗖!”隨著這一聲擊磬余音消散,場中令旗猛然揮下。
考核開始了。
身邊幾個玄鷹衛(wèi)小聲議論:“怪事,裴大人往日從不露面”沈出瑩嘴角扯出一絲冷笑,心想這人當(dāng)真是陰魂不散。
她轉(zhuǎn)身正要進山,余光卻瞥見裴晟的目光穿過人群,正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身上。
她置若罔聞,拽過阿啟的衣服往林里鉆。
山林里起初安靜得出奇,連一絲妖氣都嗅不到。
陽光透過樹隙斑駁地灑下來,四周靜得能聽見遠處新人緊張的呼吸聲。
漸漸地,霧氣開始在林間彌漫。
起初只是薄薄的一層,像輕紗般纏繞在樹干間。
但隨著時間推移,霧氣越來越濃,妖氣也隨之加重,仿佛四面八方都潛伏著看不見的妖物。
“不對勁,我們上樹。
”沈出瑩抬手拽出阿啟的衣袖,“別把我們誤傷了。
”兩人利落地攀上一棵粗壯的云杉。
沈出瑩站在高處的枝椏上,瞇起眼睛仔細掃視著林間晃動的人影。
阿啟站在她身旁的樹枝上,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專注的側(cè)臉。
不等阿啟來問,沈出瑩道:“人數(shù)不對。
”阿啟皺眉:“人都四散開來,你怎么數(shù)得清?”“多一個人我說不出來,”沈出瑩的指尖按上樹干,“可是多了十幾個。
”她指向東南方向:“那邊本應(yīng)有五個人,現(xiàn)在至少有七個。
”阿啟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濃霧中確實能看到模糊的人形在移動。
但霧氣太重,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這里是幻陣,出現(xiàn)什么都很正常。
”阿啟道。
遠處又傳來幾聲慘叫,夾雜著兵刃碰撞的脆響。
沈出瑩手指在干燥的樹皮上敲擊了兩個,話頭忽地一轉(zhuǎn):“我估摸你也就十六十七?你打算一直在巡夜隊……”“小心!”阿啟拽著她往旁邊一閃。
一支箭矢擦著沈出瑩的發(fā)梢釘入樹干。
濃霧中,隱約可見幾個扭曲的人影正朝他們所在的方向移動,動作詭異得不似人類。
那些霧氣里影影綽綽的身影,分明端著一樣的弓弩,穿著考核統(tǒng)一的輕甲,應(yīng)該是模仿新人的造物,乍一眼看不出與真人的區(qū)別。
這儼然是另一種鏡花水月。
“以前緝妖司也是這樣考核新人的嗎?”沈出瑩問。
阿啟搖頭:“以往只有妖。
”沈出瑩內(nèi)心發(fā)笑。
裴晟這是對她那一記鏡花水月印象深刻,如今竟在幻境里玩起了以假亂真的把戲。
“紫煙信號起了七道。
”阿啟低聲道,指向東南方幾縷正在消散的紫煙。
兩人躍下樹干,開始按規(guī)程回收傷員。
第一個找到的是個滿臉淚痕的少年,褲管濕了大半,手里還死死攥著未點燃的紫煙筒。
余下的不比這少年好多少。
沈出瑩讓這群驚魂未定的新人們排成一列,每個人的手都搭在前一人的肩上。
“閉眼。
”她簡短地命令道,“無論聽見什么,都不準(zhǔn)睜開。
”阿啟默默站在隊尾,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逐漸濃郁的霧氣。
那些被妖氣侵蝕的傀儡仍在林間游蕩,動作僵硬卻執(zhí)著地搜尋著活人的氣息。
沈出瑩和阿啟一前一后,帶著這群閉眼的新人緩慢而順利地穿出了山林。
當(dāng)最后一人踉蹌著踏出林邊界線時,晨光已經(jīng)驅(qū)散了霧氣,四周恢復(fù)了平靜,仿佛方才的詭異景象只是一場幻覺。
新人們終于被允許睜開眼,一個個面色慘白,腿腳發(fā)軟,有幾個甚至直接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去杜錄事那里報姓名,劃去考核名冊。
”沈出瑩語氣平淡,指了指不遠處臨時搭建的登記處,“然后就可以回去了。
”那幾個新人垂頭喪氣地挪到杜蒙面前,聲音低弱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杜蒙在名冊上劃去他們的記錄,讓他們明年再來試試。
最后新人喪氣地轉(zhuǎn)身離開,背影透著不甘和劫后余生的慶幸。
沈出瑩目光掃過空蕩的將臺,確認(rèn)裴晟已不在場,繃緊的肩線這才微微松弛下來。
阿啟走到杜蒙身旁,聲音壓得極低:“裴大人去哪里了?”杜蒙喝了口茶水:“回宮里了吧……這一個月,大人三天兩頭往宮里跑,來去都跟陣風(fēng)似的。
”沈出瑩狀似無意道:“這些大人物一天天地能有什么事?”杜蒙咂了口茶沫子,壓低聲道:“說是東瀛使節(jié)來覲見,宮里正設(shè)宴招待呢。
不過每回這幫倭人一來,民間準(zhǔn)得出點幺蛾子。
”“聽說一個月前陰山那邊也有妖物作祟,官家派兵在林子里搜了一個月都沒逮著人,最后不得不調(diào)玄鷹衛(wèi)出手”她抬眼看向杜蒙,“該不會也和東瀛人有關(guān)吧?”杜蒙聞言,臉色微變,下意識左右看了看:“東瀛人覬覦那妖物,在陰山設(shè)伏,還好大人神通廣大,沒讓那些人得了手。
只是那日急急回宮,稟告圣上之后,大人回來就病了,休養(yǎng)了大半個月,肯定是那倭人作祟。
”沈出瑩聞言,眸色微動,卻不再多問。
她那次在陰山,雖說是與玄鷹衛(wèi)動手了,這不假。
但她并未下殺手,僅僅讓對方暫時失去對戰(zhàn)能力。
況且,她的鏡花水月一真一假,分身撐不了太久就會化形。
玄鷹衛(wèi)若是在她那具假身上討到什么傷,這實在不合理。
莫非陰山真有東瀛人介入?不及細細思量,她與阿啟重新踏入山林,將剩余幾個棄權(quán)的新人帶出。
日影西斜,轉(zhuǎn)眼已近子時。
巡夜隊本應(yīng)五人同行前往懷遠坊,撒金粉。
金粉并非真金粉,沒有那么奢侈,只是顏色好看,像金。
對付小妖一般就用這個。
剛拐過街角,那三人便擠眉弄眼地推說尿急。
“我們?nèi)トゾ突�,肯定不讓你們兩個人單獨行動。
”領(lǐng)頭的漢子一臉歉意暗巷里鉆,另外兩人也一溜煙沒了影。
沈出瑩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蹙眉道:“他們經(jīng)常這樣?”阿啟聲音有些發(fā)悶:“不是的,很少這樣。
”沈出瑩側(cè)頭看著他:“讓你沖到最前面,領(lǐng)著跟你一樣的俸祿。
”阿啟抿了抿唇:“三年前,裴大人將我從死牢里提出來說,如果我能在巡夜隊干滿三年,他答應(yīng)讓我進玄鷹衛(wèi)。
”聞言,沈出瑩想起來有人說阿啟已經(jīng)快要滿三年。
所以他不在乎被排擠,不在乎多干活,甚至不在乎那些同僚的冷眼與嘲笑。
因為在他眼里,這些人不過都是過客。
而過不了幾天,他將踏上新的路途。
沈出瑩想了想:“挺好的,祝你順利。
我也不會在巡夜隊多呆,估摸會去青鸞司。
”兩人沿著坊墻的陰影線前行。
那口水井就在坊中的老樹下,井沿上布滿青苔,在夜色中泛著幽幽的濕光。
阿啟蹲下身,正要撒下金粉,沈出瑩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井底傳來一聲清晰的、女子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