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副使上前,湊到裴晟耳邊。
沈出瑩看見副使的嘴唇快速翕動,裴晟原本含笑的眉眼凝住。
“當(dāng)真?”裴晟目光從沈出瑩身上滑到青桐身上,“折損了多少人?”副使悄聲說了個數(shù)字。
裴晟蹙眉,輕輕“嘖”了一聲,他朝沈出瑩道:“事已至此,還不束手投降?”雨幕中,沈出瑩的指尖在劍柄上緊了又松。
僵持幾秒后,她揚手,劍柄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當(dāng)啷一聲落在遠處的泥水里。
裴晟往前走了幾步:“第一個問題,你為何要救她?”“幾年前,受恩于某位無名寐仙,救她為承諾,不為她。
”“師承?”“山野小派,說出來怕污了大人的耳朵。
”就在這時。
青桐的手指細微動了動,喉嚨發(fā)出一聲呻吟。
裴晟余光捕捉到,立刻看過去。
只見青桐一頭白發(fā),喘息卻漸漸平穩(wěn),眼里的銀光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幾分清明。
寐仙的狀態(tài)是不可逆的,這說明青桐剛剛根本沒有失控。
怎么會?在裴晟注意力分散的剎那,沈出瑩袖中暗藏的煙丸猛地砸向地面。
“砰”的一聲,銀灰色的煙霧瞬間吞沒了三人身影。
雨水很快將銀灰色的煙霧滌蕩干凈。
副使看著站在原地不動的裴晟,忍不住喚了一聲:“大人?”裴晟目光仍停留在沈出瑩消失的方向,聞言,方才回神道:“怎么了?”副使提醒道:“大人不追嗎?”裴晟不解起來:“追什么?姓甚名誰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不一定與我登對。
”副使:“……”大人到底在想什么?為何我聽不懂?算了,琢磨也琢磨不明白。
副使:“大人,那寐仙……”裴晟瞥了一眼這一地的血污:“不是有條胳膊嗎?帶回去,反正還會長。
”副使又道:“那圣上那邊該怎么交差?”“你剛剛說東瀛人也來搶寐仙,還弄傷了數(shù)十個玄鷹衛(wèi),把罪安他們腦袋上吧。
”“是。
”隴西郡·渭源縣廢棄茶馬司。
這里官道早已改道,只剩幾間漏雨的瓦房和半截塌了的馬棚。
幸運的是,灶臺是現(xiàn)成的,井水還能用,勉強夠二人生活。
沈出瑩照顧了青桐大半個月,青桐的斷臂處已經(jīng)慢慢恢復(fù),起初只是團模糊的肉芽,后來漸漸分出五指。
現(xiàn)在除了不能提重物,其他跟正常人的胳膊沒什么區(qū)別。
斷骨重生的痛苦與骨肉分離的痛楚,竟不知哪個更叫人煎熬。
青桐躺在草席上,看著沈出瑩為她換藥時微蹙的眉頭,心頭涌起一陣酸澀的暖意。
“多謝”她輕聲說道,眼瞳里映著對方模糊的輪廓。
她甚至不知道這個救命恩人的真名,除了“捉妖師”這個身份外,對沈出瑩一無所知。
每當(dāng)沈出瑩背過身去煎藥時,青桐都會偷偷凝視她挺直的背影。
那種預(yù)感越來越強烈,等自己的傷好了,這個沉默的救命恩人就會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
果然如青桐所料,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清晨,沈出瑩收拾好了行囊。
“我給你安排了去處。
”她將一封信放在草席旁,“隴西有座凈慈寺,雖偏僻卻清凈。
圣上信佛,不會有人去佛門凈地搜妖。
而且你若是把白發(fā)一遮,旁人根本看不出異常來。
”青桐攥緊了蓋在腿上的薄毯。
她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卻還是忍不住問:“那你…接下來要去哪?”“緝妖司。
”“什么?”青桐多少有些震驚。
那個差點要了她們性命的地方?但她聰明地沒有追問,只囑托恩人要照顧好自己。
最后,沈出瑩給青桐留下一些盤纏,不過晌午已經(jīng)匆忙離開。
一天一夜后,沈出瑩趕回長安。
她背著包袱穿過熙攘的西市,刻意避開官道,從小路走,卻還是被緝妖司門前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照壁前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正對著新貼的招賢榜指指點點。
估算著時間,緝妖司也該招新了。
“讓一讓。
”她壓低嗓音,手肘巧妙地在人縫中開路。
“喲,這小郎君急什么?”有個挑擔(dān)的漢子被她撞到,正要發(fā)作,卻在看清他面容時愣住。
少年人清俊,膚色偏白,有些女人相。
正是女人們愛好的小白臉模樣。
“好生白凈”賣花娘子的團扇半掩著唇。
沈出瑩充耳不聞,指尖已經(jīng)觸到告示邊緣。
紙面還帶著未干的漿糊,被她整個揭下,圍觀人群驟然安靜。
“誒誒誒,還讓不讓別人看了?”絡(luò)腮胡的鏢師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莽夫!我呸!”花娘子“唰”地合攏扇子:“有本事你也長這副俊模樣?”鏢師翻了個白眼,表示不跟女人一般見識。
沈出瑩避開熙攘人群,細細查看告示一條條羅列的要求:年十六至四十,身家清白通曉《妖物志》《山海經(jīng)》辨妖氣、破幻術(shù)還有其余俸祿待遇,武試內(nèi)容,時間地點云云。
她上下掃了一眼,將重要信息熟記于心,正思忖間,眼前忽然浮現(xiàn)那日崖邊的緋色官袍。
大理寺少卿總不至于親自過問招錄雜事。
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這么倒霉……大理寺的朱漆大門在晨霧中肅穆。
臺階上排著蜿蜒長隊,都是來應(yīng)征緝妖司的。
緝妖司是先帝特設(shè),隸屬于大理寺,專司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案子。
自開元盛世以來,這皇城根下的濁氣便一日重過一日。
妖物最是乖覺,趁著人心浮動時,便混跡市井,化作人形。
隊伍中有抱劍而立的俠客,也有閉目捻訣的道士。
沈出瑩裹著件半舊的灰布衫,站在隊頭,腳下碾著一粒石子,骨碌碌地滾過來,又骨碌碌地滾過去。
“嗒”的一聲,沈出瑩踢開碎石,心中默算時辰,暗忖考官可能問尋之事。
忽聞身后人聲騷動,回首間,一道瘦高身影已蠻橫擠至身前。
“讓道。
”那人頭也不回,語氣輕慢。
沈出瑩皺眉,抬頭打量——這人穿著刻意做舊的衣裳,卻仍能看出是官家子弟的樣式。
他站姿松散,脖頸微昂,活脫脫是橫行慣了的京城紈绔子弟。
“這位兄臺,隊尾在后面。
”她伸手輕叩對方肩頭。
那人側(cè)目,易容后的面容平平無奇,眼中倨傲卻藏不住。
他上下掃了沈出瑩一眼,嗤笑一聲:“小兄弟,你這身板,進了緝妖司也是枉送性命,不若讓我先行,省得耽誤時辰。
”“排隊。
”沈出瑩不退不讓,”或者我?guī)湍闩牛媚樦氐哪欠N排法。
”對方瞇了瞇眼,似乎沒想到他敢頂撞,語氣漸冷:“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不知,臉易容了。
”沈出瑩淡淡道,“易容了還要別人猜,什么怪癖。
”這話似戳中痛處,對方驟然變色,猛地推來:“找死!”沈出瑩沒硬接,只是側(cè)身一讓,同時足尖悄無聲息地往前一遞。
“你!!”那人推空的力道收勢不及,又被絆了個正著,竟直挺挺往前撲去。
眼看要摔個嘴啃泥,慌忙間抓住前面人的衣帶才堪堪穩(wěn)住。
被拽的壯漢抬頭怒目而視,他頓時氣紅了臉。
沈出瑩負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清晰的弧度。
那人又正欲發(fā)作,這時……“吱呀”一聲。
朱紅色大門徐徐敞開,人聲頓寂。
一人率先從門內(nèi)邁出,眼如寒刃,目光冷冷掃來。
鴉羽睫下眸光沉沉,卻又在深處凝著點星芒似的光。
一副謫仙相,偏生九幽寒。
隊伍中有人驚呼:“這是少卿大人……”沈出瑩暗暗一驚,之前在陰山天色深沉,根本沒看清裴晟的模樣……只一個照面,方才還囂張的紈绔頓時面如土色,身體僵住,隨即仿佛反應(yīng)過來,縮著脖子想往隊尾鉆。
沈出瑩眼疾手快拽住他后領(lǐng):“兄臺別走啊,不是要插隊嗎?”別走別走,千萬別走!你走了我怎么辦!“放開!”紈绔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我讓你插隊,你別動了。
”沈出瑩扯著對方后領(lǐng),急道。
紈绔以為沈出瑩是在明里暗里羞辱他,急得臉上青紅交加,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偏生還掙不開他!紈绔心說我哪里受過這種委屈?!裴晟目光掃過這場鬧劇,在沈出瑩臉上停留一瞬,唇角幾不可察地揚了揚,徑自走向錄名處。
儀門后,錄名處擺著一張榆木案,案后坐著兩個人。
左邊是個精瘦身板黝黑皮膚的年輕人,架著一口洛陽腔:“各位到這邊來!”案桌右邊則是裴晟,其人膚色極白,卻非文士蒼白,而是像鞘中刃,雪里松,冷而沉。
他膝上伏著只黑貓,肥得驚人,皮毛油亮如緞。
那貓尾尖偶爾一勾,纏住他半露的腕骨。
“姓名?”錄名人也不抬地問道。
“劉、劉……”紈绔覷著裴晟的神色,支支吾吾。
裴晟輕笑一聲,道:“下一個。
”錄名人對著紈绔歉意一笑,復(fù)述道:“下一個!”紈绔氣急,卻不好發(fā)作,指節(jié)攥的青白一聲不吭往隊尾去了。
沈出瑩緩步上前,在案前站定:“大人好。
”錄名人剛要開口,裴晟先一步道:“姓名。
”“在下吳興人,名叫沈七。
”沈出瑩臉不紅,心不跳道。
她報的是母家姓氏與行第。
六年前那場滅門慘案后,“沈出瑩”這個名字就隨著沈氏滿門一起葬在了亂葬崗。
裴晟鳳眸微瞇:“吳興沈氏?”“大人明鑒,在下是沈家遠支,自幼長在隴西。
”沈出瑩拱手。
“年歲幾何?”裴晟問。
“一十有九。
”沈出瑩垂眸作答。
“婚配否?”裴晟一手順著黑貓的毛,忽然話鋒一轉(zhuǎn)。
沈出瑩一時間拿不準(zhǔn)裴晟是什么意思,只好咬了咬牙,如實告知:“未曾。
”聞言,裴晟似乎斂去興致,又成了錄名人身旁一散人。
錄名人于是朝沈出瑩解釋道:“我們緝妖司年年招新納賢……新人一半都會折在第一年,因而我們更加傾向于錄用無親無故之人。
”出身平凡,無親無故,沈出瑩自覺已經(jīng)踏入第一條門檻了。
“剛剛是我誤會大人了,在下愚鈍。
”沈出瑩頓了頓,繼續(xù)道:“家父家母在世時,曾以捉妖為生,小人常年跟在父母身邊奔波,略懂些捉妖之術(shù)。
”略有本領(lǐng),小有所成,第二道門檻也輕松踏入。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黑貓倏地從裴晟膝頭躍起,肥碩的身軀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穩(wěn)穩(wěn)落在榆木案上。
錄名人嚇得往后一仰,驚呼出聲:“貓大人今日怎么……”不由分說,黑貓已撲向沈出瑩!她下意識抬手,黑貓竟順著她手臂攀上肩頭,油亮的黑毛蹭過下巴,貓爪在她衣襟上踩了踩。
沈出瑩硬著頭皮去接,貓黑就著她臂彎里打了個滾,露出雪白的肚皮,還頗為諂媚地叫了一聲。
這一幕讓周圍的人群都驚呆了,紛紛投來驚異的目光。
錄名人側(cè)頭看向身邊人:“少卿大人……”“沈七,”裴晟眸光微動,漆黑眼眸盯著沈出瑩,悠悠開口,“你為何想要加入緝妖司?”沈出瑩感到黑貓的尾巴尖在她腕間輕輕一勾,那觸感讓她心尖微微發(fā)顫。
一種莫名的直覺涌上心頭:她不能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