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足
到了村口,一株香樟亭亭如蓋。
樹下一座小小的土地廟,不過五六尺高,七八尺見方,里頭供奉著和善的土地公和土地婆,石頭做的門枋上,刻著對聯(lián)“佑四境平安,保一方清泰”。
為了請土地公兩口子達成這個目標,每逢年節(jié),村民不分貧富,總要過來給他們上供,殷實的是一塊豬頭肉,貧寒的也有一碗冷豆腐。
土地廟外,一些精力充沛的熊孩子,胯下夾著一根竹竿,口中怪叫吆喝,相互追逐廝殺,宣泄著他們的快樂。
這就是竹馬,昨日祭掃,那金輪禪院的知客僧,還讓李步蟾回家玩這個游戲來著。
李步蟾當然不會跑去騎竹馬,他又不是頭上長角的小孩子。
他背著竹簍從熊孩子中間經(jīng)過,如入無人之境,沒人叫他,他也沒叫人。
雖然都是同齡的小孩,卻是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從村子出來,迎面便是一條大河,這是資水。
冬日枯瘦如老嫗的資水,在春日的雨后,迅速豐腴起來,扭動著小腰,在此地扭出來好大一個彎,沖積出一片沙灘。
靠著這個沙灘,聚集了一兩百戶人家,形成了眼前這個村落,村名便叫沙灣。
這個村子,只有他們家是北宋廬陵李氏移民,其余全是洪武年間移民,盡皆姓劉。
據(jù)說當年李劉兩族之間,沖突不斷,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一次兩次,李家之所以移居縣城,也有這當面的原因。
李步蟾拎著兩尾魚,慢慢地穿過村莊,又繞過河灣,沉重的腳步,踏起輕塵。
背簍有二十來斤,他身子微微前傾,調(diào)整呼吸,讓思維發(fā)散,盡量讓背上的分量變得不那么沉重。
河灣彎過去三百步,地勢就開闊起來,資水的河面憑空寬了百丈,水流也就平緩了,官府便在此建了碼頭。
到了碼頭,便算是到了鎮(zhèn)上。
在小鎮(zhèn)和碼頭之間,便是草市。
“草市”是相對“城市”而言的,這不是官市,而是民間自發(fā)形成的集市,沒有定式,因地制宜,有的是茶市,有的是蠶市,有的是魚市。
一些規(guī)模大的草市,若干年之后,順勢就成了市鎮(zhèn),這個鎮(zhèn)子名叫“小淹”,可能就跟這個草市有關(guān)。
眼下的草市有些冷清,這里買賣雜貨多是上午,買賣魚獲多是黃昏,現(xiàn)在正值午時,并無多少人群往來。
李步蟾并未駐足,他徑直從草市穿過,再前行百余步,便走上了鎮(zhèn)上的青石街道。
鎮(zhèn)子的街道一縱一橫,順著一排形形色色的市招過去,快到十字路口了,是一家酒樓,“釣魚臺”。
每次看到這個名號,李步蟾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嘆服這酒樓的東家是何等的雄姿英發(fā)!
在酒樓前,李步蟾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匾額,松了松竹簍,才走了進去。
半晌之后,他又腳步輕快地走了出來。
他的東西從來都是送到這里,比起草市來,這里的價錢可能要賤了一分,但快進快出,少了很多風險。
年紀太小做起事情來就是瞻前顧后,說起來,鮮魚比臘魚肯定劃算,但他身小力虧,擔不動水桶,也就只能熏成臘魚了。
李步蟾摸了摸懷里的銀錢,小小的碎銀如同沙礫,分量不過一錢,這樣的碎銀被稱為“滴珠”或“福珠”,除了這一錢銀子,另有五十個銅錢。
成化以后,大明還算清明,物價低廉。
現(xiàn)在的一斤豬肉不過二三十文,一斤米不過兩三文,他的筍干和臘魚能賣一百五十文,算不錯了。
從酒樓出來,轉(zhuǎn)向橫街東行,出了鎮(zhèn)子不遠,又是山地,在山地的坳口,便是一個村落。
一道細細的清溪,不知從哪里蜿蜒流出,汩汩潺潺,從村口淌過,朝資水而去。
一座小小的石拱橋架在溪上,將村落與官道連接起來,橋頭矗立一塊巨大的麻石,上頭兩個涂朱的八分書,“百足”。
這是村名,也是劉氏族人對生活的期許。
李步蟾從橋頭下來,不遠處便是百足村的土地廟,百足村的土地廟旁是兩株高大的棗樹,一左一右兩個樹冠并聯(lián),宛若一個屋頂,將土地廟嚴嚴實實地遮住。
幾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坐在廟前的石凳上,抽著水煙拉著家常,目光卻放在遠處,那里有幾頭牛在溪中飲水,溪畔是幾個放牛的小童在嬉鬧。
一個老人看到從橋頭過來的李步蟾,含笑招呼道,“李家小書生,來找文濂先生?”
他口中的文濂先生,就是劉詩正。劉詩正表字養(yǎng)中,自號文濂子。
李步蟾過來躬身行禮,“見過劉族長和各位長者,小子此來,正是向劉世叔求教�!�
“去吧去吧!”老人笑吟吟地捋捋蒼髯,“文濂先生正在祠堂,也請你好好教教那幫榆木疙瘩�!�
“不敢不敢,劉氏寶樹多矣,互相切磋就好�!�
李步蟾寒暄兩句,在幾個老人和善的目光中走著,不多時便聽到朗朗的讀書聲。
儒學教育,到明代達到頂峰,“科舉必由學�!保扑胃鞒h不能及。
從朝廷的國子監(jiān),到府學州學縣學宗學社學,即便是邊陲之地,衛(wèi)所之軍都設(shè)有儒學。
正所謂“無地而不設(shè)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庠聲序音,重規(guī)疊矩,無間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
劉氏沒有專門的學堂,他們的學堂就設(shè)在劉氏宗祠,李步蟾還在墻外,就聽到里面有一個清越的聲音,在抑揚頓挫地吟誦。
“若梁灝,八十二。對大廷,魁多士。彼既成,眾稱異。爾小生,宜立志。念!”
清越的聲音落下,十多個童聲參差不齊地跟著念道,“若梁灝,八十二。對大廷,魁多士。彼既成,眾稱異。爾小生,宜立志�!�
李步蟾走進祠堂,站在廳堂外側(cè),往里面看去。
塾師劉詩正站在前方,他面貌方正,頭戴軟巾,身著襕衫,腰系垂帶,左手負在身后,右手握著一卷書,卻并不看,只是來回走動,大聲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