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五馬
看著李步蟾那小小的身子出門,石安之的眼里既是溫暖,又是復(fù)雜。
在城南書院,柳安如就問他,李步蟾是不是他的弟子,他否認(rèn)了。
其實,路上李步蟾就含蓄地跟他提出來過,但他給岔過去了,他不是不想收這個弟子,這樣聰穎的小童,有誰不喜愛呢?
不過,現(xiàn)如今大明的師生關(guān)系,與其說是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老師,不如說是官場上守望相助的盟友。
李步蟾積累既厚,又舉一反三,文章是水到渠成之事,老師的作用有限。
至于在官場上守望相助,他石安之二十年來,官越做越小,都已經(jīng)降無可降了,還能守望個啥,相助個甚?
自己真做了他的業(yè)師,那就真是誤人子弟了。
索性,這童子比他的孫子也大不了幾歲,現(xiàn)在孫子不在身邊,有這么個小童在身邊逗趣,不去往里面參雜那些污穢,不是更舒服么?
過不多時,李步蟾上得樓來,客棧伙計提著食盒亦步亦趨跟在后面,縱然李步蟾步子小小的,他也笑吟吟地跟著,不敢說走到前頭。
伙計把食盒打開,往外取出三熱二涼五個菜,又給李步蟾的碗里倒上一碗蜂蜜水,欠身笑道,“二位貴客慢用!”
待伙計退了出去,李步蟾把門帶上,石安之迫不及待地拍開了泥封,未等李步蟾轉(zhuǎn)身,一股淳厚香甜的酒味,就填滿了整個房間。
“嘖……哈!”
石安之捧著酒碗,先放到鼻子下面深深地聞了一下,再淺淺地抿了一口,閉著眼睛回味片刻之后,滿足地哈出來一口酒氣。
他端著酒碗跟李步蟾的蜂蜜水碰了一下,沒說多話,蹦出倆字兒,“好酒!”
石安之又喝了一口之后,夾了一塊子火醅魚,又蹦出來四個字兒,“好貴的酒!”
他的這個做派,把李步蟾都給逗樂了,捧著自己的蜂蜜水滋了一口,“我這也是好貴的蜂蜜水!”
“咳咳!”石安之差點嗆著,“從袁術(shù)那里論的話,倒也是!”
從張騫從西域帶回葡萄之后,“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貴族生活的標(biāo)配。
東漢末年,孟達(dá)之父孟佗用一斛葡萄酒賄賂宦官張讓,張讓大喜之下,就讓孟佗獲得了涼州刺史一職,可見葡萄酒之昂貴。
到了大明,葡萄酒當(dāng)然不像漢朝那般珍稀,但也還是價格高企,絕非一般人喝得起的。
見石安之喝得高興,李步蟾也有滿足感,這次承石安之的人情太大了,他無以回報,正好今日吉王府雪中送炭,他就伺候一頓酒菜,讓老人樂呵一次。
“你小子別看歲數(shù)小,買東西的眼光還真不賴�!笔仓雷套痰睾染瞥圆耍熬瀑I得好,那面鏡子買得也不錯�!�
“鏡子?”
蔣桂枝一直在用李步蟾母親留下的銅鏡,那銅鏡本就粗糙,這些年又沒打磨,人影照上去已經(jīng)模糊了,所以李步蟾特意給蔣桂枝帶了一面銅鏡。
李步蟾撇撇嘴,很是不滿,“買了一堆東西,就屬這面鏡子最貴,巴掌大的鏡子,非要我一兩八錢銀子,還說是什么吳鏡!”
“你小子還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石安之一仰脖子,放下碗,李步蟾趕緊給他滿上,“那可是吳鏡,不是易鏡,更不是長沙南門口出的貨色!”
銅鏡的品質(zhì),一看銅,二看水,好銅常有,好水不常有。
明代所產(chǎn)銅鏡,號稱北易南吳,北方以易水所產(chǎn)為佳,而南方則數(shù)吳興為最。
其實,相比之下,易鏡品質(zhì)遠(yuǎn)遠(yuǎn)低于吳鏡,價格也是遠(yuǎn)遠(yuǎn)不如。
“這樣一柄吳鏡,即使在蘇州,一兩八錢也算得便宜,你在長沙才花一兩八錢,算是白使喚人家?guī)湍闩芡攘�!�?br />
聽石安之這么一說,李步蟾才想起來,這位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吳縣知縣,不由得有些好奇,壯著膽子問道,“先生,你當(dāng)年在吳縣……”
兩碗酒下去,石安之的臉色有了些許紅暈,談性也上來了,放下酒碗,嘿嘿笑了兩聲,似有一絲悵然之意,“你可還記得那幅《劉仲甫遇仙圖》?”
剛過去幾天的事,如何能記不得?
“不對不對,不是《劉仲甫遇仙圖》!”李步蟾正色道,“那日我與大兄站在亭外,見到的明明是棋中有棋仙中有仙的《雙仙圖》!”
這馬屁拍得石安之老懷大慰,那絲悵然也煙消云散,他抬起筷子虛指了指,“你個頑童,小小年紀(jì),恁地奸猾!知道那幅畫是誰的手筆嗎?”
李步蟾夾起一片豬耳朵扔嘴里,嚼得咯吱咯吱響,“長洲沈周沈石田,名垂吳中數(shù)十年,有耳朵的人都知道啊!”
“哦,啟南兄的名頭,竟然遠(yuǎn)播湖廣鄉(xiāng)野,連你一孺子都有耳聞了么?”
石安之叫著沈周的表字,顯得跟他極為熟稔親近,“說起老夫的左遷之旅,就是與他有緣了!”
沈周不愛科舉,高蹈遠(yuǎn)舉,大隱林泉,以畫名動天下。
那年,蘇州知府到任,久仰沈周之名,向其索畫,沈周為其作畫,畫中五馬駕車。
沈周此畫用的是古禮,太守出行,應(yīng)用五馬駕車。但知府只知八股制藝,其余不通,看到畫中只有五馬,嫌其寒酸,皺著眉頭跟沈周道,“太守出行,馬少也就罷了,豈可連隨從都沒有?”
沈周聽了這話,趕緊在畫上添了六個隨從,將空間填得密不透風(fēng),以增排場,還跟知府惋惜道,“可惜這絹短了,只能添上前導(dǎo)三對,要是再長五尺就好了!”
知府當(dāng)時高興,過后卻淪為笑柄,羞赧之余,將畫付之一炬,對揶揄他的沈周,自然也懷恨在心。
他身為蘇州知府,隔了一層不好直接出手,就將此事說給了當(dāng)時的吳縣知縣石安之,讓其找茬嚴(yán)辦沈周,不想?yún)s被石安之給硬邦邦地頂了回去。
如此不能體貼上情,結(jié)果可想而知。
“原來如此,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見識了見識了!”
李步蟾的馬屁不要錢,一套一套的,石安之咂吧著酒碗,“你小子現(xiàn)在比老夫有錢,就算把馬拍爛了,也沒賞銀給你!”
一老一小吃吃喝喝,談?wù)勑πΑ?br />
夜色漸濃,窗內(nèi)燈光搖曳,不時的“噗哧”一聲,燈芯慢慢的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