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頭頭是道
“公子!公子你開開門啊!您已經(jīng)不進(jìn)水米足足五日了!您就把門打開,吃些東西吧,再這樣下去,您非把身子熬垮不可��!您說說,不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嗎,您有這樣的才能與家世,要什么女人沒有啊,何苦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閉嘴!你有什么資格置喙她?!趕緊滾!否則我拔了你舌頭!”
久久閉門不出的男人終于有了動靜,一聲怒斥沖出門扉,嚇得門外侍官險些將手中的碗碟打碎。
侍官如芒在背,不敢多言,可又無法交差,只好在廊下逡巡,少頃,一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沉著臉朝此處走來,侍官見了,忙畢恭畢敬地拜見。
老者的須髯因嘴唇抽搐而顫抖,他抬頭看了一眼門上寫著“月恒居”的紅木匾額,溝壑叢生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在沉默良久后說了這么一句:
“去請二郎真君�!�
……
辰時一刻,真君神殿,西南角的園子前日夜里才定了名,叫——無歲不逢春。大門上的匾額髹朱漆,貼金箔,嶄新富麗,門前有一汪活水形成河流,上飛拱橋一座,進(jìn)門后穿過亭榭樓臺,游廊曲折道途難尋,園路蔭涼遮蔽日輝,但在不分四季的天庭也無太大作用,只作景致觀賞而已,園子里的侍女侍官皆已早早起身勞作,見到來人紛紛放下手上的活計行禮。
珠串被行走的動作帶起,搖擺、輕晃,叮當(dāng)作響,清脆如篁竹碰撞。
主人居——綢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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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壯正滿頭大汗地在房門前盤桓,待看到楊戩時,懸在嗓子眼兒的心終于竄到了天靈蓋,她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下石階,心道玉帝老兒今日廢話怎么變少了,才過辰時便放他們下了朝,沉香還在里面呼呼大睡呢,她該怎么跟這活閻王解釋?
楊戩對此心知肚明,也沒為難她,只是繞過她一路往前,步伐穩(wěn)健地靠近屋室,淡問道:“還未起?”
李壯干笑了兩聲,道:“小孩子覺大,不像咱們老年人覺少,幾個月不合眼都生龍活虎的,你稍微體諒體諒吧,他昨兒個可被您那份課目時程錄嚇得不輕,哭到半夜才睡著�!�
“若他明日再犯懶賴床,你便直接把他提到我面前,莫要再輕縱,否則唯你是問�!睏顟觳怀赃@套,直截了當(dāng)?shù)馈?br />
李壯連連點(diǎn)頭,心卻逐漸安定下來,甚至有莫名其妙的平衡感,原來他對自己親外甥也如此苛刻,舒服了,以后盡量少罵他吧,這年頭一視同仁連自家孩子也一棒子敲死的上司可不多見了。
楊戩走到檐下,叩門三聲無人應(yīng),他并不過多等候,下一刻便推門而入,屋中絹簾共覆卷簾身,再強(qiáng)烈的光線照射進(jìn)來也比霽華柔和,幃幔虛掩著,榻上隆起一個不高的弧度,仔細(xì)聽來,還有均勻的呼吸聲在室內(nèi)回蕩。
楊戩本來還算惱火,想著勢必要懲戒他一番,萬不能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怠惰因循,總拿他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是故他撥開帳子坐到床邊,欲將人喚醒,可見榻上人殘淚掛腮,嘴巴緊抿臉頰顫動的模樣,脾氣頓時又被削磨殆盡,他情不自禁展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伸出手輕輕撫了撫沉香的頭發(fā),柔軟烏黑的長發(fā)從掌心滑過,像是在摸一塊上好的羊脂玉。
他第一次觸碰到他的頭發(fā)是在八年前,三伏天的微風(fēng)裹著熱浪與發(fā)梢氣勢洶洶地刮蹭手背,可他卻仿佛摸到了一棵青澀小苗的頭冠,如今這棵樹苗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洗禮,已然高比蒼天。
有時候狐假虎威,有時候又能為他遮風(fēng)擋雨。
可他是何時湮滅了對他的恨,又是何時不計前嫌,在千帆過盡后仍然愿意與他和平相處?是因為當(dāng)初在昆侖山上驟然生出的愧疚,還是因為純粹的孺慕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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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不想要你的愧疚。
他思緒萬千,回過神后便想把沉香喊醒,余光卻在這時瞥到一抹白色,轉(zhuǎn)過視線看去,只見枕下壓了一團(tuán)白色布料,他并未多想,以為是沉香的褻衣或者褻褲,便隨手抽出了一截,但抽出的越多就越能看出這并非成衣,只是簡單裁成了一片寬大的方布而已。楊戩將其放在手中仔細(xì)端詳了一陣,心生疑竇,卻不曾多言,末了不動聲色地塞回枕下,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樣子。
一來二去,沉香熟睡的狀態(tài)被打破,他雙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在身體的一陣抽搐中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入目幃幔搖曳,一個朦朧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沉香的哈欠被嚇得堵了回去,憋進(jìn)嗓子眼兒里逼得他打了個嗝,這一遭可真是讓他提神醒腦,本來還迷迷糊糊頭暈?zāi)X脹,現(xiàn)下倒是神清氣爽,半點(diǎn)困意都沒了。
沉香卻仍是不信邪,以為自己在做噩夢,便悄無聲息地把被子拉上去,又偷偷摸摸地露出一只眼睛,楊戩眉眼含笑,卻面容嚴(yán)肅,唯一不變的是與方才一樣近在眼前。
“舅舅有那么可怕嗎?嗯?”楊戩笑問,沉香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明知故問。沉香咕噥了這么一句。
楊戩聽得清楚,抬手照著沉香的腦殼來了一下。
沉香吃痛,忙抱住腦袋,撇撇嘴不滿道:“舅舅,您下回不要隨便進(jìn)我房間,等我允許了您才能進(jìn)來。”
楊戩被他氣笑了,“你賴床,還怪舅舅進(jìn)你房間?”
“那……這不一樣嘛,萬一我沒穿……”沉香話到此處戛然而止,有些不知所措地紅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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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見狀若有所思,少頃,溫聲軟語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是舅舅莽撞了,往后若無沉香的準(zhǔn)許,舅舅定不會貿(mào)然闖入沉香的房間,可好?”楊戩卑躬屈膝,壞心眼兒地逗他,旋即故作冥思苦想道:“是舅舅不好,惹沉香不高興了,舅舅該如何向沉香賠罪?”
沉香眼前一亮,剛想說不如給他幾百幾千年的假期,放他去凡間自生自滅,還沒等他開口,就見楊戩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只珠串,半是從容半是笨拙地塞到了他手中,像是生怕他不想要似的。
清甜的氣味鉆入鼻尖,沉香認(rèn)得這珠串的材料,與他名字相同,即沉香木,其紋理密集,縱使打磨成珠子也清晰可見,若是仔細(xì)看的話,便能看到每顆珠子上都刻了一個字,字跡兩側(cè)又各雕了朵青蓮花,只是沉香木質(zhì)地堅硬,油脂飽滿,內(nèi)里并不均勻,里外油脂走向不易拿捏,因此極難雕刻,饒是張魯二班這樣天上地下一騎絕塵的能工巧匠也要費(fèi)好一番工夫,就更別說楊戩了,不過雖說樣式并不是無可挑剔的精美,但一筆一畫皆深刻細(xì)致,足見雕刻者的用心。
沉香將它放在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連著看了幾個字便明白了楊戩在上面刻的是何詞文。這是李鼐的《鷓鴣天》,通篇有字五十又五:
“種得門闌五福全,常珍初喜慶華筵,王環(huán)醉拍春衫舞,今見康強(qiáng)九九年。神爽朗,骨清堅,壺天日月舊因緣。從今把定春風(fēng)笑,且作人間長壽仙�!�
尾端綴著塊瑩潤飽滿的白玉扣,上有仙鶴祥云、金菊吐蕊,沉香倒能認(rèn)得出這是鶴,就是被刻得像雞。
說不忐忑是假的,好比數(shù)年前他在劉家村河畔,送了沉香第一份生辰禮的時候,也是迫不及待地率先將長命鎖掛在他的脖頸上,怕遞過去他不會接,怕他接了卻不喜歡,怕他雖然喜歡但不會立即戴上,所幸他破涕為笑,又變得明媚雀躍,他才終于松了口氣。
提到這事他就來火,居然還問他這長命鎖可是金子做的,難不成他舅舅還會拿贗品誆他不成?這小渾蛋。
也是個小財迷。
楊戩聽他嘰哩咕嚕地念珠子上的詞文,忍俊不禁道:“及冠賀禮,喜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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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喜歡!”沉香把珠串往手腕上繞了三圈,扭動胳膊令其搖出悅耳聲響,興高采烈道:“謝謝舅舅,我會天天戴著的!”
楊戩慢條斯理地摩挲那顆垂掛在珠串上的白玉扣,笑意不減,卻讓人覺得他話中有話,“舅舅送你的東西,最好一刻也不要摘下�!�
“嗯嗯嗯!”
“好了,還要不要繼續(xù)睡了?”楊戩道。
“好啊好��!”
楊戩無奈,得了便宜還賣乖,“不吃早飯了?”
沉香嘟囔道:“睡醒了一并吃午飯,還省了一頓飯呢。”
“得寸進(jìn)尺�!睏顟旌敛涣羟榈卣罩~頭來了個腦瓜嘣兒,“你還學(xué)上精打細(xì)算了,反正你若有一頓不吃,下一頓便要補(bǔ)全上一頓的量,有什么區(qū)別?”
沉香被他揶揄得面紅耳赤,“哎呀這不一樣嘛。”
楊戩笑著嘆了口氣,不知自己上輩子是捅破了天還是鑿穿了地,這輩子攤上這么個祖宗,不過人是他上趕著請的,罪也是他上趕著受的,雖說頭疼,但也是其次,樂在其中倒是真的。他將沉香的頭發(fā)撥到背后,道:“再睡會兒吧,明日你必須按時起床依照課程錄學(xué)習(xí),自覺一些,不要讓舅舅操心,今天……便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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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好吧�!背料銗瀽灢粯返貞�(yīng)了一聲,旋即便眼皮子打架,沉沉昏睡過去。
不知怎的,明知楊戩陪在他身邊,他卻睡得更安心,不會輾轉(zhuǎn)反側(cè),亦不會囈語多夢。
楊戩伴在他身側(cè),隔著衾被輕輕拍打他的肚子或者肩膀,他歪過頭,笑著端量沉香,睡相嬌憨,兩腮鼓鼓,鼾聲震天,肚皮軟得像面團(tuán),再不常常練功,上面的肌肉恐怕都要化成一整塊了,楊戩腦中陡然冒出一只小香豬窩在被子里打呼嚕的畫面,忍不住噴笑出聲,害得沉香不滿地哼唧兩句,隨后便擰著眉頭翻過身,拿屁股把他的腿頂下了床。
李壯在門外無所事事地踱步,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還不見人出來,以為楊戩也在里面睡上回籠覺了。
她才要扒開門縫偷看,那邊哮天犬便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說是與迢國族長派人來請楊戩前去敘舊,楊戩雖說不太耐煩,但不知為何還是應(yīng)下了。沉香也已經(jīng)醒來,纏著楊戩要跟他一起去,表面上說是離不開他,實際上就是貪玩兒,不想老老實實待在家里罷了,楊戩也不戳破,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帶著他一起動身。
與迢國,大荒之南最尾端,矗立神山一座,共綿延八百余里,山巔瑞獸縱橫馳,絢爛仙氣騰霄漢,東隅湖波碎金流,西嶼玉樹果實繁。有一上古神族深居此山,其名——木鳥,有人首鳥身,爪似雉雞尾似孔雀,死后心臟化作喬木,或隨波逐流,或迎風(fēng)而立,該族王姓——姞,現(xiàn)任族長姞璩,已繼位二百余年。
王城外族長及其家眷親迎,排場倒是夠氣派,只是沉香見楊戩不勝其煩,還要顧念禮數(shù)給幾分薄面,不由覺得奇怪,再移開視線看那姞璩,白發(fā)蒼蒼,髭須如霜,容如八旬老者,其目如炬,銳利毒辣,頗具老謀深算之態(tài),且周身仙氣繚繞,觀之法力亦非淺薄之輩�?伤麘B(tài)度略顯倨傲,不咸不淡地朝楊戩施了一禮后,緊接著又白了他一眼,領(lǐng)著一大幫人走在他們前面,雖是帶路,卻又不與他交談。
“哎呀——這老頭兒什么態(tài)度?”沉香的無名火“蹭!”一下竄上來,挺起胸膛抻長脖子就要上前評理,被楊戩反手扣了回來。
楊戩臉上的陰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忍著笑道:“不可無禮�!�
“哦……”沉香表面敷衍,私下里卻與哮天犬竊竊私語,“哮天犬叔叔,不是說與迢族長請舅舅來是為了敘舊嗎?我怎么覺得他倆好像有仇啊?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以前也沒聽舅舅提過這邊的人和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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哮天犬防著楊戩,小聲道:“云華仙子你知道吧?”
沉香點(diǎn)頭:“知道啊,外祖母,娘和舅舅都跟我說過�!�
他繼續(xù)道:“云華仙子生前與姞璩的祖母公羊翡是金蘭之交,公羊翡嫁到與迢后,日子過得是如履薄冰,幸得云華仙子接濟(jì)才不至于喪了命,后來公羊翡奉命上戰(zhàn)場,云華仙子暗中襄助,與她更成了生死之交,二人感情甚好,直到仙子亡故,公羊翡為她守靈十年,現(xiàn)在還齋戒著呢,素日里姞璩都稱主人為二叔,你別看他長得老,其實還不到八百歲,主人都能把他生出來。不過仙子駕鶴西去之時主人年紀(jì)也不大,跟公羊翡沒見過幾次,二人皆是因為仙子而愛屋及烏罷了,實則關(guān)系并不算親厚,甚至與迢這些年見主人風(fēng)頭無兩,還心生畏懼,比起往日,更加恭敬了�!�
沉香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哪兒恭敬了?”
“只是姞璩一人對主人心懷不滿罷了,你聽我說完嘛�!毕烊咸喜唤^道:“壞就壞在姞璩的小兒子身上了,這人是個死腦筋,也不知道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早些年跟主人手底下一個草頭神私定終身,但是姞璩嫌人家是妖怪,死活不同意,主人也勸那草頭神與她這與迢情郎斷了來往,她性格執(zhí)拗就是不聽,姞璩這小兒子打小懦弱到大,對他父母唯命是從,沒想到竟也是個硬骨頭,被姞璩用家法打得半死不活也不愿意與她一刀兩斷,最后主人力排眾議促成了他倆的姻緣,加上公羊翡也十分贊成,姞璩就不好再說什么了,誰承想大婚前一天,新娘扔下一封書信就逃跑了,信上的話傷人得很,后面的事你也能猜到了�!�
沉香:“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情緣,她為何說棄就棄?”
“那誰能知道?其實這人本來就不老實,主人清楚她是什么德性,本以為她就此收了心,沒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其實咱們也不是山中人,怎能知這山路有幾條,山花有幾朵呢�!背料阈ξ溃从謫枺骸八詩犺尺@小兒子因為此事一蹶不振,他每每請舅舅過來,是為了讓他幫忙勸解一二?”
哮天犬點(diǎn)頭:“差不多吧,這孩子顧念著主人從前的恩情,總是要聽他說兩句的,但沒過兩天又打回原形了,鬧絕食、跳河、割腕,什么他都干過�!�
“揚(yáng)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啊,這法子治標(biāo)不治本,這姞璩把舅舅當(dāng)什么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背料悴粷M道,爾后想起一樁事,又問:“那他家里人是什么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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哮天犬:“那肯定是極力勸阻啊,你這不是廢話嘛。”
沉香沒再多問,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楊戩瞥了二人一眼,道:“你們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聽得見�!�
聞言,沉香和哮天犬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不自然中帶著尷尬的笑容。
少頃,一行人已經(jīng)來至姞璩的幼子——姞楚的臥房前,姞楚閉門謝客,服侍他的人也被拒之門外,柱礎(chǔ)旁還擱著早已涼透的飯菜,姞璩朝里面道楊戩來探望,姞楚都不放人進(jìn)屋。
沉香一瞧他舅舅的臉色,都知道他大抵很看不上這個叫姞楚的公子。
沉香眉梢一挑計上心頭,笑著朝姞璩拱手作揖道:“姞族長,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在下倒是有個一勞永逸的辦法,絕不會讓令郎再這樣頹廢下去,您不如讓在下一試?”
姞璩一愣,這才注意到從方才開始就一直跟在楊戩身側(cè)的沉香,第一眼便沒什么好感,因為他身上有他最討厭的機(jī)靈勁兒,但他年紀(jì)輕輕便夸下這等�?冢故亲屗辛伺d趣:“此話當(dāng)真?”
“沉香。”楊戩蹙眉,難得在大庭廣眾之下訓(xùn)斥他:“不要胡鬧。哮天犬,送沉香回天庭。”
沉香抱住楊戩的胳膊晃了晃,“舅舅舅舅,您讓我試試嘛,要是勸成了,您以后不就不用在百忙之中還抽空來這么遠(yuǎn)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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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倒像在給姞璩上眼藥,但見他果然略顯不自在地咳嗽了聲。
楊戩臉色很不好,但架不住沉香軟磨硬泡,加上公羊翡身邊的侍女來請楊戩去前殿小聚,他便漸漸松了口,只是在臨走前附在沉香耳邊低聲道:“姞楚若對你不敬,不必瞻前顧后,直接打,他在你手上過不了三招�!�
“舅舅,您這不是得罪人嘛�!�
話音未落,腦袋就挨了一扇子,蜻蜓點(diǎn)水一般,不疼。楊戩沒好氣道:“不要委屈自己�!�
俄爾,眾人離去,既然無法推門而入,沉香便化作一道仙氣從門縫穿了進(jìn)去,室內(nèi)與室外當(dāng)真是天差地別,室外天光大亮,室內(nèi)昏暗無光,但依稀可見屋中陳設(shè)華麗,空間也寬敞,繞過堂屋與暖閣,沉香來到里屋,仰頭見三尺白綾掛在房梁,一青衫公子腳踩太師椅,雙目垂淚,手握白綾,慷慨赴死。
沉香鎮(zhèn)定自如地掃了他兩眼,隨后若無其事地坐到案幾旁,端起杯盞細(xì)呷了口茶水,又拿起手邊的瓜子吃了起來。
這邊的動靜引起了姞楚的注意,他被沉香的貿(mào)然闖入嚇到,暫時放棄傷春悲秋,警惕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你誰��?憑什么坐我的椅子,喝我的茶,還……嗑我的瓜子?!”
“呸……”沉香吐出瓜子殼,緊接著又咬開一顆,道:“尋死之人皆是心無旁騖的,你管我做什么?反正你都快與世長辭了,就算我睡你的床也跟你沒關(guān)系了,怎么,你還想讓我把這些身外之物燒給你��?我報酬很高的,你付不起。”
姞楚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他有什么旁的本事,但有一點(diǎn)他一眼即能看破,那便是這廝氣人的本事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三界之內(nèi)無出其右,他自盡的心思也被磨了大半,只剩一肚子的火,“你他媽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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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誠心誠意地發(fā)問,那我就大發(fā)慈悲地告訴你。”沉香拍去手上的瓜子屑,起身朝他行了個大禮,“在下無名小卒,劉沉香�!�
姞楚略一思索,旋即反應(yīng)過來,神情又變得落寞,不復(fù)方才的盛氣凌人:“原來是真君的外甥,久仰大名,想必是同真君一道來的吧。正好,等我死了,你幫我轉(zhuǎn)告真君,承蒙他不嫌棄,這些年對我一直頗為照顧,姞楚心如死灰,無法報答他了�!�
“我還以為你的活動范圍只在這置錐之地,原來對外界的事也不是一無所知啊�!背料阌执蟠筮诌值刈嘶厝�,道:“省省吧,你要想死早就死了,想死還不簡單,需要拖到現(xiàn)在?想死快死,正好我在這里,還能及時喊人來給你收尸。只是你可是仙體,光是咽氣還不夠,我有個法子能讓你死得更徹底,想不想聽?”
他明擺著是在嘲諷,姞楚若再說一句愿聞其詳,那當(dāng)真是腦子進(jìn)屎了。
姞楚漲紅了臉,“劉公子,我都是將死之人了,你就嘴上留情吧!”
“唉……”沉香嘆了口氣,“小公子,你以為你尋死覓活是在跟你爹反抗?你的未婚妻不告而別不是因為你爹,更不是因為我舅舅,而是因為你�!�
姞楚心口一震,神色霎那間變得恍惚。
“你與那姑娘年少情深,想必也是海誓山盟,至死不渝,說過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之語,也曾共赴鵲橋,黃昏相約。但情意易留,廝守難久,你自小錦衣玉食,眾星捧月,卻也囿于父親的嚴(yán)苛,不得不在諸多大事上對他妥協(xié),你的婚事若無我舅舅的介入,恐怕到最后你又要妥協(xié)。你應(yīng)該想過帶她私奔,可你離了與迢便一無是處,你難道要她陪你風(fēng)餐露宿,日日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她還有被你父親追殺的風(fēng)險,你是與迢王族之子,他們不會拿你怎么樣,但她與你截然相反。況且與迢是你的母族,你的親人待你無微不至,你為了一個情字萎靡不振,是為不孝,無法在父親與妻子之前做出平衡,是為懦弱,幾百歲的人了尚不能走出去另闖一番天地,是為無能。我只能說幸好她早早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否則恐要日日受你父親的刁難。”沉香說話向來一針見血不留情面。
姞楚其實心知肚明,只是這些年來養(yǎng)尊處優(yōu),從沒有人與他說實話,更無人將他的心剖開,血淋淋的一塊肉就被這么剜去,又按下他的頭顱讓他去認(rèn)清現(xiàn)實。他的心智忽然就崩潰了,竟嚎啕大哭起來,情緒起伏過大導(dǎo)致腳下不穩(wěn),一個踉蹌踢倒椅子,脖子被白綾勾住,勒得青筋暴起,眼球外凸,他奮力掙扎著,連自己會法術(shù)的事都忘了個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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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趕忙化氣為刃割斷白綾,只聽“砰!”地一聲,姞楚摔在了地上,十分狼狽。
“嘩——”沉香為姞楚倒上一杯茶,水霧裊裊,與姞楚的朦朧淚眼相得益彰,他失魂落魄地看著床尾的屏風(fēng),頸項有道兩三寸長的紅痕,“我真的很愛她。”
不知為何,罵了他老半天,沉香卻能體會到他的心情,“我從前也有位未婚妻,在談婚論嫁前分道揚(yáng)鑣,她與那姑娘一樣,是世人口中的妖精,但她卻是我見過最純真最善良的姑娘,可即便如此我爹也不贊成這門婚事,我反抗過,以為她仙逝后也想要殉情。當(dāng)時年少輕狂,只想著風(fēng)花雪月,忽略了許多事情,也忘記了我肩上背負(fù)的責(zé)任不僅僅是愛情那么簡單。而且我與她之間有很多道永生永世都無法跨越的天塹,可你們不同。你現(xiàn)在沒有你的母族就活不下去,如此便定會受人擺布,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你還不振作起來,想想你活這一世究竟是為了什么?不談別的,起碼以后再遇到她的時候能讓自己更有底氣一些,問問她的苦衷和難處,說不定還能再續(xù)情緣,成天把自己鎖在屋子里能成什么事?”
姞楚聽了太多勸導(dǎo)和責(zé)罵,不是讓他死心就是將過錯推到他未過門的妻子身上,沒有一句是他愛聽的,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順著他的心說。他垂下眼瞼,眼中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半晌,道:“我明白了�!�
沉香一看事成,偽裝出來的語重心長苦口婆心瞬間消失,他一拍姞楚的肩膀,正色道:“想通了就好,那么現(xiàn)在,就跟我一起大聲喊出那四個字吧�!�
“什么?”姞楚跟不上他跳脫的思維,不明所以道。
“那當(dāng)然是——”沉香拖長了尾音,氣沉丹田胸腔發(fā)力,咆哮道:“我要吃飯�。�!”
姞楚或許是頭腦發(fā)熱,竟聽了他的話,也顧不上丟人,一聲喊叫宛若天雷轟鳴:“我要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