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云喬嚇得也白了臉,攥著那劍鞘,抬眸看向陳晉,點頭道了句:“多謝�!�
她話音輕緩,臉色泛白,菱花般的唇緊咬著。
陳晉只瞧一眼,便立刻低下首來,猛然閉了閉眸。
果然……果然是她。
短短一瞬,陳晉心口情緒幾經(jīng)翻涌,最終還是握著長劍的劍柄,沉聲道:“屬下分內(nèi)之事,夫人沒事就好,不必言謝�!�
嬤嬤反應(yīng)過來,忙扶著云喬瞧她可否受傷,云喬適時松開了握著陳晉劍鞘的手,溫溫柔柔的沖著嬤嬤搖頭。
“未曾傷著,無甚大礙。”
她話落,扶著嬤嬤繼續(xù)往前走,忍耐著腳踝處鉆心的疼,咬著唇瓣,將那菱花般嬌嫩的唇咬得泛白烏青,也沒說上一句疼。
一旁的陳晉眼力卻卻極佳,又是多年習武的人,自然看得出云喬眼下,已經(jīng)疼得要命,無非是咬牙硬抗。
他低首抱著長劍,指腹無聲撫過方才她指尖攥握過的地方。
無聲低嘆,心底思緒說不清的復(fù)雜。
她還是少時的性子,倔強得讓人心驚又愛憐。
她也果然,半點沒想起他。
也是,當年巷子里富商人家精心嬌養(yǎng)的女娘,怎么會記得,在她家做長工的貧賤少年。
若是云喬那位小丫鬟在,或許倒能認出陳晉來。
云喬婚后日子不順,那小丫鬟每每恨上沈硯,偶爾就會提一句當年云喬鄰居的那位被寡母撫養(yǎng)長大,曾在云喬家的鋪面做過長工的少年。
陳晉這個名字,云喬會覺得耳熟,也是因為小丫鬟曾同她提過,當年那位被寡母撫養(yǎng)長大的貧賤少年郎,曾向云喬提過親,被云家兄長嫌棄家貧,后來從戎參軍,在京城謀了職位。
只是云喬記性不好,也從未將小丫鬟偶爾提到的這個鄰家少年放在心上。
在她的記憶里,最后一次見到陳晉,是十四五歲,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忘記了當年的人和事。
自然不曾認出陳晉,不曾記得陳晉。
可陳晉,卻一直沒有忘記過她。
云喬十三歲從西北邊塞回到江南的揚州城,被父母嫌棄野性難馴,責怪她被祖父母養(yǎng)壞了性子,白瞎了一張國色天香的絕美臉蛋。
為了馴服她,為了讓她聽話。
云家的家法不知動過多少次,云喬少時也不知跪了多少次祠堂,抄了多少遍女戒。
她少時便愛掉眼淚,卻從不認錯,被打斷了骨頭,在祠堂里罰跪,一個勁的掉眼淚,就是說不出半句自己錯了。
或許,也是她從未覺得,自己有錯。
云喬野性難馴,她的父母又對她傾注莫大的希望。
十三歲到十五歲的那兩年里,云喬不知受了家里多少折磨。
她無數(shù)次的想要掙脫,最終卻被生生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學會了女則女戒,學會了溫婉柔順,扔了馬鞭換上長裙,舉止溫婉賢淑,成了父母口中,最得意的女兒,如了他們的愿高嫁。
那幾年,陳晉在云家?guī)兔ψ鍪拢眯┐�,撞見過她被罰,也好些次瞧見過她掉眼淚。
他見過她的倔強,知曉她骨子里是什么樣的性子,曾悄悄把她那個被云夫人扔了的馬鞭撿回自己家去。
后來云老爺離世,云家沒落。
陳晉是知道云喬兄長好賭成性的,也是知曉云喬那兄長和母親就是將云喬看做能賺錢的物件。
他怕他們?yōu)榱诉賭債,真會把云喬賣去骯臟地方,于是舔著臉上面求親。
云家拒絕了他,在他意料之中。
好在,云喬后來嫁人了。
嫁給了知府的公子。
他知道那位公子浪蕩,可他想著,總歸是高門貴夫人,她會衣食無憂,會有人相護。
何況,他一直知道她是精心養(yǎng)出的美玉,合該被人拿金銀嬌養(yǎng),萬不能落入貧賤之家一生辛苦。
第60章
荒唐
云喬扶著嬤嬤的手,一路艱難行進,總算踏進了臥房。
這處私宅的臥房,是蕭璟往日歇息之處,一應(yīng)用物倒是比揚州的知府家要豪奢許多。
全都是東宮府庫里拿出來的東西,便是在東宮里如何尋常,也比揚州一個小小知府的用物好上不知多少。
云喬也是金銀堆兒里養(yǎng)出的人,一眼就瞧出了這臥房里擺件裝扮極為豪奢。
她可不知道這是東宮太子爺?shù)乃秸�,只是暗暗地想,那蕭璟,嘴里說的全是義正言辭的話語,背地里,不還是和沈家一樣是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
這一個小小私宅,就能豪奢至此。
可見蕭璟,也不是什么清官。
云喬連日舟車勞頓,很是乏累,嬤嬤伺候著她歇下,便闔上房門退了出去。
陳晉人候在外頭,等著嬤嬤人退出去,假作尋常般,和嬤嬤在院子里搭話。
“我記得往日主子身邊并無女人,怎么去了揚州一道,還帶回了這位夫人�!标悤x試探地問嬤。
這陳晉內(nèi)心原本想問,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讓云喬一個個好端端的正經(jīng)人家的少夫人,做了太子殿下不明不白的外室。
可他不能表露出自己早就知曉云喬身份之事,只能旁敲側(cè)擊地問。
陳晉隱隱有些猜測,卻無法確定,這才試探地問了嬤嬤。
嬤嬤聞言往云喬睡著的臥房張望了一眼,低嘆了聲道:“你沒瞧出來嗎?那位夫人,生得像和親漠北的明寧郡主。”
陳晉聞言微愣,思量著云喬和那位明寧郡主的容貌。
他只是在明寧和親那時見過一回明寧,早就忘了明寧郡主的長相,一時無法對比。
可是卻早有聽聞,當今太子殿下,心心念念著和親漠北的明寧郡主才會至今未娶。
陳晉無聲攥緊雙拳,沒有說話。
心底卻為云喬不值。
她好端端地嫁了人,日子原該平穩(wěn)順遂,便是太子殿下的女人,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也是受委屈。
何況,殿下還是將她視作對舊情人求而不得的替身消遣。
陳晉閉了閉眸,壓下心底的情緒。
笑了笑又問:“那嬤嬤可知,這位夫人是什么身份?殿下又可有交代說,日后究竟要如何安置這位夫人?”
嬤嬤知曉陳晉是東宮里蕭璟的親信,也沒打算瞞他。
加之這憋了一路的話,也沒個人言語,嘆了口氣打開了話匣子。
“唉,這里頭那位夫人,原是揚州知府沈家的少奶奶,眼下自是做了咱們主子的外室。
至于日后如何,我卻是瞧不出主子的心思的。
眼瞧著倒是寵愛,往日在揚州城你是不知道這里頭那位瞧著柔柔弱弱的夫人,和主子鬧得場面有多駭人。
無數(shù)條人命才算讓主子勉強轄制住了她。
這樣野性難馴的女子,主子眼下喜歡,日后怕也容易生厭�!�
是了,野性難馴。
云喬骨子里,的確是這樣的人。
可是,她出嫁前,已經(jīng)被父母馴養(yǎng)地拔了尖利的爪牙和身上的刺。
乃至于她婚后有孕時,陳晉偷偷見到的,也是那個溫婉賢淑的沈家少夫人。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露出少時的尖刺了。
太子殿下對她做了什么?竟能將她逼到那般地步,讓她放出骨子里那個早就被五指山壓得死死的野性難馴的自己。
陳晉握著劍的那只手,力道大得浮起青筋。
他借衣袖遮掩手背上的青筋,低垂下眼眸,沒讓嬤嬤瞧見自己眼底情緒的意義。
強將話音壓得如常:“既是沈家的少奶奶,怎么就做了主子的外室,你說她同主子鬧得厲害,可見是不情愿的,那……是主子,做了強奪臣妻之事嗎?”
蕭璟是陳晉知遇之恩的主子,他感念他的提拔,多年來尸山血海里護主忠心,早將身家性命賣給東宮。
單從主仆君臣關(guān)系上看,陳晉對蕭璟,忠心耿耿。
從一個貧賤少年,到東宮第一等的護衛(wèi)。
蕭璟是提拔他的主子,是給他今日所有榮光的殿下。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他一度以為,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能賣給蕭璟,也畢生不會對蕭璟有不滿和二心。
他敬重蕭璟,也感念蕭璟。
在他眼里,這位主子,完美無缺。
是最好的人君,最好的帝王。
可是他從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對蕭璟說出指責之意的言語,甚至會在女人身上,對蕭璟心生不滿。
強奪臣妻之事,若是發(fā)生在旁人身上,陳晉只會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蕭璟想得到的人,怎么會得不到。
可是,當這樣的事,發(fā)生在云喬身上時,他卻難免心生不忍,為云喬覺得可悲。
陳晉話音雖如往常一般并無異樣,可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卻是有幾分指責蕭璟在的。
嬤嬤聽了唬了一跳,忙道:
“陳護衛(wèi)你胡說什么呢!
什么強奪臣妻,里頭的那位奶奶雖是沈家的少夫人,可她跟了主子,卻是沈家人主動獻上的。
私鹽案牽扯到沈家,那沈硯主動獻上妻子,求主子網(wǎng)開一面,咱們主子又中意她那張臉,哪里舍得不要。
你啊,可莫要亂說話,傳到宮里皇后的耳朵里,仔細你項上人頭難保。”
當今皇后一向最重規(guī)矩禮教,對蕭璟這個兒子要求嚴苛。
若是知曉他做下了這樣的浪蕩糊涂事,恐怕知曉者的性命都難以保全。
自從在蕭璟身邊伺候以來,陳晉一直覺得,蕭璟最重名聲禮教,從不行差踏錯,卻沒想到,今日會知曉這樣一樁他和云喬的事。
陳晉暗暗咬緊后槽牙,臉上卻是神色如常。
恭恭敬敬的拱手應(yīng)是,道了句:“嬤嬤教訓的是,多謝嬤嬤提醒,我明白了。再下身上還有些事要辦,就先退下了。”
陳晉隨意尋了個理由告退,背身走遠。
想起嬤嬤說的,云喬和蕭璟在揚州鬧得很是難堪,才被蕭璟勉強轄制住,和沈硯獻妻之事,眼底洶涌可怖。
強奪臣妻也好,主動獻妻也罷。
說來說去,都是將云喬當做個玩意兒物件一樣隨意處置。
他們做的這些事,同把云喬賣進骯臟地方換銀錢,有什么兩樣?
怪不得,怪不得那嬤嬤說云喬在揚州時同太子殿下鬧得很是難堪可怖。
她那樣的性子,哪里受得了這樣的侮辱。
而今安安生生的由著太子安排來了京中做殿下金屋藏嬌不明不白的女人,還不知當初是如何被殿下硬生生掰斷了骨頭。
陳晉如此想著,抱著劍走出嬤嬤的視線,卻又悄無聲息的,躲在了這座私宅的屋檐下,隔著窗欞,遠遠望著內(nèi)室臥房里,闔眼睡去的云喬,目光緊鎖在她褪了羅襪后,裸露在外的,那高高腫脹起來的腳踝。
她這傷,起碼拖了得有半月,才會嚴重成這般模樣,她身邊伺候的奴婢,或是貼身親近的男人,竟無一人察覺到她身子不對。
陳晉神情晦暗,目光不忍,一直在暗處孤身立到夜色濃沉時。
夜幕降臨,天色暗沉。
今夜的京城,沒有明月,漆黑的烏云遮了天空的微弱明亮。
私宅里的幾個奴才都早已安睡,只有陳晉抱劍立在暗處的屋檐下。
他站姿僵硬,從天亮立到天黑,多年習武的身子,都要有些僵了。
理智告訴他,他應(yīng)該離開這里了,不該往漆黑的內(nèi)室里,再偷偷的瞧了不能窺伺的人了。
即便她的傷真的很疼,真的很嚴重,他也只能明日想個法子提醒嬤嬤此事,讓嬤嬤為她請個郎中來看看外傷。
可是,心里再清楚,理智再如何。
陳晉還是沒能好端端的抬步離開這處屋檐,而是鬼使神差的,趁著私宅院落里,無人留意悄悄翻進了那微微開著的窗欞。
東宮第一等的護衛(wèi),輕功自是不凡。
他動作極輕,半點沒有動靜。
云喬睡在榻上,好似不經(jīng)意的,翻了個身。
陳晉從懷中掏出傷藥,捏著那瓷瓶,行到云喬榻邊,進退兩難。
他若是只把藥留在這里,明日云喬問起,那嬤嬤一眼就能瞧出,這藥是東宮護衛(wèi)的用物。
可,他若是拿著這藥,趁著云喬睡著,悄悄給她上了藥,又實在太過冒犯……
陳晉猶豫在三,想起白日瞧見云喬艱難行走的可憐模樣,最終閉了閉眸,撩起衣袍,半蹲在了云喬跟前,把那傷藥的瓷瓶打開,將藥酒,傾倒在云喬腳踝上。
取了個干凈帕子,搭在云喬皮肉上頭,手猶豫兩難的,隔著帕子落在了云喬腳踝處腫脹的皮肉上……
……
江寧地界,蕭璟已經(jīng)登上了歸京的船只。
運河北上,沿途行經(jīng)不少江南地界,也算是體察一番當?shù)氐拿袂椤?br />
趙琦歸京有事要辦,這一遭也隨他一道登船北上。
那趙琦是個風流性子,外派江南后身邊一直帶著個女道士。
歸京時,也貼身帶著不能離人。
蕭璟知曉那女道士是他出家為冠的繼母,明面上在京城郊外的觀里出了家,背地里,卻被趙琦當做禁臠帶在身邊。
趙琦做事謹慎,唯獨在他這繼母身上,是犯了大糊涂的。
當年他那親爹老國公室怎么死的都說不清,一個小小的女人,弄得國公府父子反目。
蕭璟當年覺得他胡鬧,也曾斥責過,而今自己也做了糊涂事,倒是懶怠多說他什么。
甚至偶爾在船艙遇上那個自己不知是該叫表嫂還是叔母的女人,也都干脆裝瞧不見,由著趙琦胡鬧。
可那趙琦的臥房和他隔著一道木板而居,鬧起來時候,辦起事的動靜又極大。
蕭璟聽了半夜的荒唐動靜,喝了好些口冷茶,也沒澆去心火。
后半夜隔壁總算安靜,蕭璟卻已沒了睡意。
他起身拎了一壇子酒,隨意飲了幾口。
原想著借著醉意入眠,喝著喝著卻想起那回在沈家的書房里,躲在暗室酒窖內(nèi),灌進她身子里,借她身子溫的那口酒水。
腥甜又膩人,燙得他舌尖發(fā)麻。
酒壇子里的冷酒此刻竟如灼灼烈酒一般,非但不能澆滅那心里的火,反倒把柴越燒越旺。
蕭璟將壇子里的酒水一飲而盡,臉色微紅。
從身上抽出那方貼身帶著的,早不知擦過云喬身子多少回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