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十六歲的程霽陽眼里,只余下清澈的淡漠
五月未至,南方城市的暖陽已趨炙燙。
油柏路在塑料拖鞋下被炙烤成滾熱的溫度,二樓承載了上衣與棉被的不銹鋼晾衣桿像被鍍了層油亮金光,冰柜里前排的可樂雪碧已被清空,剩下的玻璃瓶子立得直挺,冒出的水汽逐漸鼓成一顆顆圓胖的水珠,又順著瓶口慢慢滴下來。
“哎喲喂,小黎哥,冰柜又壞啦?”
“嗯,在修了�!甭裨诰頭里的黎若從香煙柜后頭探出一個腦袋,又微微修飾上一點并不熟練的客氣的笑,“通上電了,過會兒就能好�!�
他不久前才剃了這個板寸,簇新的生長出來的發(fā)尖茂密地覆在那圓腦袋上,左耳后此刻正夾著一根煙,又很快被主人摘下,接著就著打火機火光快速地點燃。
“現(xiàn)在的飲料都不太冰了,你等過會兒再來買剛好�!蓖掏鲁鲆豢跓熿F后,黎若又將干活兒時礙事的襯衫脫下,裸露出被汗液覆蓋的結(jié)實的雙臂,“不然喝著不消暑�!�
“欸,行啊,謝謝小黎哥!”
短短兩句客套后,客人推著自行車走開,車胎碾壓過路面,在那后頭逐漸現(xiàn)出的一雙長腿穿戴著這個地界并不常見的尖頭皮鞋。
黎若擺弄出手機里的記賬軟件,又默默吸上了一口煙,余光其實已經(jīng)瞟到那過客,視線卻并未做專注的停留,“先生,您需要什么?”
“黎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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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若打字的左手有一絲微顫,下定決心將眸子抬起后,眼前出現(xiàn)的人影與記憶里的小人兒漸漸重疊。
那個云雀一樣叫著他哥哥的、齊劉海蓄到眉間的清秀男孩兒原已經(jīng)長到了這樣大,身體已經(jīng)躥到了同自己一般高,一側(cè)的劉海業(yè)已被發(fā)膠高高束起。再不會沉迷于那些簡單舒適的t恤衛(wèi)衣,他整座身軀都已被體面周正地包裹在了修身的西裝里。
當然,還有他看著自己的眼神。
二十六歲的程霽陽眼里,只余下清澈的淡漠。他的眼里像是再不會裝下任何一個人——自然,也包括他黎若。
“你先坐。”
不同于母親杜瑰芳那時稀里糊涂的小本生意,近年來黎若營業(yè)起的這個小賣部除卻分類更清晰的商品、更整潔體面的環(huán)境,還為年輕一代購置了一些當下時興的小玩意兒。
為程霽陽支起的椅子便是他網(wǎng)購又親手組裝的露營椅的款式,旅行路過這座小鎮(zhèn)的姑娘們在購入所需品后時常愿意就地坐下聊聊天發(fā)發(fā)呆,美其名曰治好了城市里的精神內(nèi)耗。
“需要喝點兒什么嗎?”黎若猶豫謹慎地試探,“和小時候一樣……美年達?”
“不用了�!背天V陽似乎是覺得有些好笑,從側(cè)面看,他也當真勾起了一側(cè)嘴角,“就只是水就好�!�
“我媽媽她去跳廣場舞了,老年人嘛,就這點兒愛好�!崩枞粢仓ч_了個椅子坐到一邊,有意與程霽陽間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如果按她平時習(xí)慣……可能要四點左右回來,要辛苦你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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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程霽陽淡道,“屆時你轉(zhuǎn)告伯母,也是一樣的�!�
“這是我的《放棄繼承權(quán)聲明書》�!�
程霽陽拉開公文包的拉鏈,又將一份裝著文件的紙皮袋遞給黎若,“一式兩份。我是想著既然來都來了,不如也在你們這里留個存證,省得過后再發(fā)生別的誤會�!�
黎若的手掌扣著那紙袋,又不禁怔了怔,“我以為……你可以用書面形式,又或者……你們公司應(yīng)該也都配備有專業(yè)的律師,怎么沒讓那些人代你出面?”
半月前,二人共同的植物人父親黎東明終于咽下了最后那口氣,自此與世長辭告別一生罪孽。杜瑰芳不是沒有給程霽陽母子去過信息,但卻是黎若格外堅持——除此以外,再不許她干擾程霽陽半分。
于是,出殯、火化、下葬、遺產(chǎn)公示,黎若自己一手包辦了一切,甚至……他還特意上網(wǎng)咨詢了律師,對方只回復(fù)道如若不方便到場,當事人可以通過書面形式放棄繼承權(quán)。
黎東明半生好賭,留下的財產(chǎn)了剩無幾,根本不可能是程家那樣的家世能入眼的。
黎若本以為程霽陽可以以最簡便的形式與黎東明撇清干系,就此如他所愿地遠離那個人的一切,所有痛苦的、為其所害的過往,都可以不用再因這個變故而反復(fù)想起。
“我不喜歡拖泥帶水。他的戶口在這里,來這里做公證,把一切都梳理清楚,這樣是最徹底的�!�
程霽陽的眼底沉著不遠處的夕色,神情卻不曾因此刻的闡述而出現(xiàn)一絲波瀾,“從此以后,我是真的同他無關(guā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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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黎若點了點頭,這本是他真心想要的結(jié)果,可卻也抵不住內(nèi)心泛起的那一點酸澀——自己的存在又何嘗不是程霽陽與黎東明有關(guān)的證據(jù)之一?
如果可以選擇,這個本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弟弟,或許也再不愿與他再有絲毫瓜葛。
黎若又再最后望他一眼,他比少年時期瘦了許多,也自然沒從前那樣開朗愛笑,此刻裝點在正裝里的樣子很肅靜,襯上他本就冷白的膚色,便更顯得淡漠又冷清。
他又看低頭一眼自己被汗洇濕的棉質(zhì)背心,或許,他們從不曾是一個世界的人,十年前二人間的交集如夢似幻,夢醒時的陣痛卻又令他天真無辜的弟弟付出那樣巨大的代價。
不如踏實守矩地活在現(xiàn)實——這個他與程霽陽橋歸橋、路歸路的現(xiàn)實。
可不知從何時起趨于陰沉的天卻登時“轟隆”一聲響,初夏的暴雨往往總是唐突,連蹬著小皮鞋匆匆忙忙跑到遮雨棚下的杜瑰芳都不禁覺得心驚。
“小若呀,快去二樓把被子衣服都收了!外頭突然大暴雨哦!”
一頭長卷發(fā)都被淋濕,杜瑰芳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拉著兒子黎若的胳膊喃喃,“我們這里還好,這才剛下;說是鄰鎮(zhèn)那天氣都紅色預(yù)警了!連帶著這里一片去市區(qū)的高速都封了喏!”
一旁的程霽陽登時一愣,“您剛才說什么?”
“小程,你多吃點水果哦,你看你這么瘦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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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瑰芳端來水果盤,又猶猶豫豫地凝視了會兒眼前的青年——與少年時期無異,程霽陽還是那樣雋秀英俊。
只是當年那到底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那時的程霽陽活蹦亂跳又漂亮嘴甜,哪怕當時自己心中對兩家人的關(guān)系未必沒有齟齬,卻還是不禁對這樣一個可愛的男孩心生偏疼。
如今少年已長成,此刻的程霽陽已有一種生人勿近的冷肅氣質(zhì),令杜瑰芳這么一個做長輩的都不禁有些懼意,便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開口關(guān)切他更多。
“呃……既然路封了,在我們家將就住一下,你看好哇?伯母去給你找新的被子嘛�!�
“不用麻煩了伯母�!背天V陽禮貌地笑笑,卻并未對一旁桌上的水果著眼半分,“我手機正在找附近的旅店,也讓秘書在電話詢問呢�!�
杜瑰芳不置可否,便只好回頭看兒子臉色,卻見此刻的黎若也僅只望著對方沉默著,更不知應(yīng)不應(yīng)當遞上進一步的話頭。
明明在自己家里,卻不禁感受到淡淡的壓迫——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還要追溯到二十六年前。
而那會兒的程霽陽,還在程母的肚子里。
程霽陽與程母眉眼相似,而那會兒的那個面目姣好的貴小姐面上揣有的也是如此禮貌友善的笑容。
接著她又笑著將最爆炸性的消息以最平淡無奇的口吻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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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受杜瑰芳的丈夫所騙短暫戀愛,接著便懷上了肚子里的孩子。過來這里不為愚蠢的逼宮或是宣戰(zhàn)——只因她早在先前就與黎東明一刀兩斷。只是同樣身為女人,她認為杜瑰芳有權(quán)利知道這一切。
杜瑰芳記得自個兒當時手里甚至還拿著把用以殺魚的菜刀,魚鱗與鮮血黏在刀鋒上像某種滑稽的裝飾,她看著面前一身名牌肚子初顯的年輕女孩,只覺得自己瞬間也成了廚房里砧板上徒勞蹦噠著的那條滑稽的鯽魚。
后來的日子里,她才逐漸摸清楚事情的全貌。
她那丈夫心比天高,雖然出身于小鎮(zhèn)且學(xué)歷平平無奇,卻仗著臉長得俊逸過人,不滿足于與鎮(zhèn)花杜瑰芳的平凡婚姻,于是育下兒子黎若沒幾年后便開始不愛著家,天天記念著去城市行生意。
遇上程愫是意外卻也是必然——黎東明此人,腦子比手腳快,想的比做的多,在城里干活兒做生意本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懶散個性,傍上大腿吃絕戶方才是他的終極目標。
最終成功憑借著一張俊臉招惹上家境殷實兼又不熟悉國內(nèi)狀況的混血富家小姐,自然也少不了間中的扯謊技巧與努力經(jīng)營。
到了程愫懷上程霽陽的那一天,妄想飛上枝頭的丑陋烏鴉才終于圖窮匕見。
那日,黎東明一邊坦承自己早有家室的事實,一邊又擠出鱷魚的眼淚支吾道接近程愫本也是自己情之所至、愛難自已。
可他不曾想到,自小被父母當作繼承人培養(yǎng)的程愫固然有著陷入愛情時少女的嬌憨,卻遠不是什么腦袋缺根筋、誓要為愛而生的蠢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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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私家偵探捋清線索查明真相不過花費了幾天,她便由此決心去父留子,此生不見。
同黎東明離婚、分家,杜瑰芳后來經(jīng)歷的一切也正如程愫所想所計劃。
杜瑰芳清楚程愫是想借此機會令黎東明一無所有施以報復(fù),卻也明白她對同樣是受害者的自己本無惡意——可他們兩個一個極端惡劣,一個聰明強勢,夾在戰(zhàn)爭中的自己,卻最終連半點思索一番自己真正想要是何結(jié)果的余地也無。
過去與現(xiàn)在交疊穿插,看了眼始終直愣愣凝望著程霽陽的黎若,杜瑰芳無奈地低嘆口氣,“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小地方的旅館,通沒通網(wǎng)都不知道呢�!倍殴宸寂牧伺睦枞舻谋郯�,
“知道你擔心你弟弟嘛,拿把大傘,直接陪他去店里問問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