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值日生留白
入秋了。
夏子暉抬起頭看著天空。那里被烏云密密麻麻地遮住,再也不曾有屬於仲夏的藍(lán)se。天冷了,卻冷不到請來涼雨或是落葉。風(fēng)在他們依舊穿著短袖t恤的胳膊上扎出很多j皮疙瘩,然後把巨大的葉子吹成墨綠se,它們垂垂地吊在枝頭,像是終於耗盡了jg神,就要睡去了。
夏子暉的劉海長長了。姑姑是從來不過問的,倒是有一天突然被姑父在餐桌上絮叨,快去把頭發(fā)剪了,一個男孩子留那麼長的劉海像個什麼樣子。夏子暉說不,我要留著直到結(jié)束。姑父從報紙里抬起頭,嘟噥了一句,結(jié)束什麼啊,小小年紀(jì)說什麼不清不楚的話呢。
他想,我要留著直到我離開這個地方。
見夏子暉沒有回答,姑父噤了聲,姑姑則開始訓(xùn)斥月考成績下降的表妹。夏子暉將劉海順著發(fā)根朝後捋,那些頭發(fā)又摔回來,砸進(jìn)他的眼睛里,很痛。
夏子暉終於不賴床了。他每天會偷偷定好鬧鐘,b全家人起得都要早,熱好牛n面包,獨(dú)自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地打發(fā)完早餐便跑向?qū)W校。他得在人們來到學(xué)校之前把整棟教學(xué)樓檢查一遍——每一條樓道,每一塊告示板,每一張被釘在上面的相片。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留存著他和邱雨萊接吻的相片取下來,放入書包的最里層,然後在教學(xué)樓後墻邊晃悠一陣,等到班里陸續(xù)來了人,他才回到教室,若無其事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謝永明一行人開始惱羞成怒,因為他們費(fèi)盡心思影印出來的相片每天都無一例外地不翼而飛,但那并沒有阻止他們繼續(xù)傷害邱雨萊,對此,夏子暉無能為力。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這種把所有照片都取下來的做法會激怒那些人,讓他們更加過分地將怒氣撒到邱雨萊身上,但他無法讓自己停下。
時間久了,在以謝永明為首的小團(tuán)t之間流傳著一個都市傳說。他們把邱雨萊b做nv鬼,因為只要包含他的相片都會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這個問題也自然落到夏子暉的頭上。謝永明在他身後一如既往地戳著他的肩膀然後說,喂,暉哥,你有沒有看到我們昨天釘在告示板上的相片啊,那可記錄著你的英雄事蹟喔。他勉強(qiáng)還以苦笑,臉部肌r0u緊繃得像是被拉扯到極限的皮筋。
你說,是不是邱雨萊ga0鬼��?是不是他把那些相片都撕下去了?
暉哥,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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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啊?
手指更加用力地戳他的肩膀。一下、兩下。喂,暉哥。你有沒有聽到我講話啊,暉哥。
不要再叫我「暉哥」了。夏子暉在心里咆哮著。那些相片藏在他書包的夾層里,它們好像著了火,又好像結(jié)了冰,隔著塑料、海綿還有衣服摩擦著他的後背。它們像刺,像刀片,像子彈,像燒紅的鐵。
抬眼看去,教室前方黑板的角落里,值日生的部分再一次留了白。
夏子暉決定再嘗試一次。放學(xué)鈴聲響起的時候,學(xué)校廣播站播放起了鋼琴曲。夏子暉對鋼琴一竅不通——或者不如說他對音樂一竅不通,唱歌走調(diào),又跟不上節(jié)奏,永遠(yuǎn)是音樂課老師最頭疼的學(xué)生,所以穿過c場的他并不知道,這一天播放的鋼琴曲來自《雨滴前奏曲》的選段,是波蘭作曲家佛里德里克·蕭邦在等候他的摯ai喬治·桑雨夜歸來時悲從中來而作。
實(shí)際上,夏子暉在踩著這樣悲傷的節(jié)奏走向教學(xué)樓的時候,腦子里想的是,到底是哪個矯r0u造作的家伙在這里無病sheny1n?他執(zhí)拗地撇了撇嘴,這些作曲家不過是躺在溫室里訴說他們那些空想出來的苦痛罷了,而我們──他想的是自己亦或是邱雨萊──我們才是經(jīng)歷著真實(shí)的苦痛。十七歲便是這樣的,每一個人都覺得這世界上只有自己的苦難最無解、最深入骨髓。他懷著這樣憤懣的心情走回教學(xué)樓里,即刻便聽到了一聲驚雷。
秋雨……來了。
他吞咽了一下,心跳不自覺加快。窗外,遠(yuǎn)處的烏云慢慢襲來。他想,他和邱雨萊或許注定就是這般,即便從名字里看也是如此。一個人來了,另一個便走了,而這個地方的夏秋之交永遠(yuǎn)短暫。
打開教室門的時候不出意料地看到邱雨萊在獨(dú)自做值日。那個人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就像他們平時對視的時候刻意避開彼此的模樣。
平日里,邱雨萊表現(xiàn)的就像是班里沒有夏子暉這個人。只是夏子暉時不時發(fā)現(xiàn)——b如,邱雨萊作為備受老師ai戴的學(xué)生被指認(rèn)收習(xí)題冊的時候,他會磨蹭著走到夏子暉的座位旁,在他那里停留上b在別的地方稍微多那麼幾秒的時間。那些時刻,他會突然看向夏子暉,目光多交疊了一秒。邱雨萊jg致又棱角模糊的眼睛微微上挑,而不知為什麼即便相距幾米遠(yuǎn),夏子暉依舊能看清他眼角的睫毛被金se的yan光照成了樹葉之間光影交疊的模樣;又或者,當(dāng)他們起身離開教室時,會不約而同地選擇兩列課桌之間的同一條過道,他加緊了幾步,從教室後方走上前,手背劃過邱雨萊的上臂,在那上面留下幾乎感受不到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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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刻意避開彼此了。
「你怎麼來了?」
「我看到你沒有寫值日生是誰�!�
邱雨萊終於是轉(zhuǎn)過身來向後靠去,雙手支撐在講桌邊緣,肩膀高高聳起,領(lǐng)口也因此被他撐起來,在脖頸處投下一片深紅se的y影,好似窗外那不存在的被烏云遮住的晚霞。
「我覺得很有趣,」他輕飄飄地說,「如果我不在這里寫上值日生的名字,就沒有人會放學(xué)主動留下來做值日。反過來想,無論我寫誰的名字,他都會下意識地留下來做值日。人類總說自己是高級動物,其實(shí)他們也很容易被馴化,不是嗎?」
夏子暉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沒有在這里看到我的名字,但我還是來了。」
邱雨萊雙腳一蹬,輕盈地坐在講臺上,再一次對他露出了標(biāo)志x的笑容。那是只有邱雨萊可以露出的一種笑容,夏子暉很確信,沒有任何人能做到。邱雨萊的笑容是乖張的,他毫無攻擊x的臉上,笑起來時臥蠶明顯,膠原蛋白突出像嬰兒,嘴角下面浮現(xiàn)著兩顆若隱若現(xiàn)的梨渦。他的門牙也是恰到好處的,不足以小到讓人笑不露齒,那樣便顯得過於矜持了。對於邱雨萊而言,他剛巧露出的那小半顆門牙,才算是他這個笑容的jg髓之一,讓他顯得稚neng又隨x。
當(dāng)然,在夏子暉看來,最令人無法忽視的還是他那雙眼睛。
他對男人完全不感興趣,但是……
「我剛來的時候,覺得校園很漂亮。b國中時大好多,課程也多了很多�!骨裼耆R突然說,打斷了他混亂的思緒——夏子暉因此心生感激,「你還記得麼?我那時候不停告訴自己,我可是高中生了,我要去考什麼大學(xué)?做什麼工作?我馬上就可以賺到錢養(yǎng)活自己……」話音未落的時刻邱雨萊不知為什麼笑了,雙眼瞇成了彎彎的月牙,細(xì)長的劍眉英氣地?fù)P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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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很詭譎,夏子暉莫名膽寒。
「我很期待這個,因為我終於和那些國中生不一樣了�!顾^續(xù)說,「我終於能離開這里,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了�!顾男θ萁K於完全消逝,視線直gg落在夏子暉的身上,「你有想過畢業(yè)之後會去到哪里嗎?我已經(jīng)等不及想離開這里了……」
再一次——莫名其妙的,夏子暉的心跳激烈起來。他沉默著向前蹭了兩步,努力讓運(yùn)動鞋不發(fā)出聲音。只是他即便還和邱雨萊有些距離,那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檸檬洗發(fā)jg的味道就濃郁了起來,穿梭在他微微翹起的發(fā)尾。
夏子暉不自覺深x1了一口氣。
是那天的味道。
是那天秋分未至的味道。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扶住邱雨萊的肩膀,莽撞地壓上去,回蕩耳畔的幼稚哄鳴聲不絕於耳。邱雨萊沒有回吻,也沒有張開嘴。他們沒有唇齒相接,沒有探舌交纏。唾ye被y生生擠出嘴角,他們的雙唇還是緊閉著,就像是被b迫著堵在一起。
這件事過去以後,夏子暉才記起來那是自己的初吻。
一點(diǎn)都不浪漫。一點(diǎn)都不美好。
「你這麼想是因為謝永明他們嗎?」夏子暉磕絆著回答,「我可以去警告他們,讓他們不要再做那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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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雨萊的臉se突然沉了。他從講桌上蹦下來,作勢回過身去開始擦拭早已清潔一新的黑板。夏子暉看著窗外y沉的日光從邱雨萊傾斜的肩膀上滑下來,順著他整潔的校服襯衣被稀釋了白se,里面暗se的肌膚若隱若現(xiàn),突出的肩胛骨在半透明的白se之上投影下兩片y影。
好像鳥類被折斷的翅膀。夏子暉想。
「如果你想的話,你早就會去警告他們了。」邱雨萊從瀏�?p之間蔑向他。
夏子暉張了張嘴、又合上。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內(nèi)心深處,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自從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後都沒有去和謝永明對峙,但那簡單的幾個字,他就是說不出口。
「他不敢」。
他不敢堅定地拒絕那場「大冒險」。
他不敢在邱雨萊經(jīng)受霸凌的時候站出來和自己的「好哥們」謝永明對峙,他不敢面對自己的課桌上也會被畫上生殖器的可能;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書包每天都會被扔進(jìn)樓下的垃圾站,打球的時候有人成群結(jié)隊在他旁邊大聲播放ren影片。
明明是他把邱雨萊卷入這一切,到頭來自己卻全身而退。
在談笑間從來標(biāo)榜無所畏懼、玩世不恭的自己,到頭來不過是一屆鼠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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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關(guān)於這一點(diǎn)我很抱歉�!瓜淖訒熁卮�。他只得是把道歉當(dāng)做自己最後的底線。他卑劣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再開誠布公地承認(rèn)他的怯懦。
邱雨萊顯然是猜中了他的心思,皺起雙眉,低聲嘟噥道,「我看你跟我講得最多的話就是道歉了。你倒是很適合去做什麼政府發(fā)言人,對吧?你只需要道歉就好了�!�
夏子暉無言以對。他的沉默久過窗外雷聲的余音。
久到邱雨萊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講話,就此啞了,徑自轉(zhuǎn)過身去將講臺旁的第一排課桌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也想離開這里。」
「嗯?」邱雨萊很快回過身來,似乎一直在等待他講出這句話。那家伙甚至停下手里的動作,歪頭看他,肩膀垂著,連發(fā)絲都服帖著落下,仿佛一只認(rèn)真等候主人的下一句指令的乖巧小狗。這和夏子暉心中一向?qū)η裼耆R的印象大相徑庭。他在這樣認(rèn)真的目光之下突然緊張了起來,好像在教堂里被神父見證著念出結(jié)婚誓言的新郎。
於是他繼續(xù)順著講下去——「可是我學(xué)習(xí)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我就得回老家給我爸媽看店,但我不想回老家給我爸媽看店�!顾季w至此,不知為什麼,夏子暉感到一陣恐懼。他的聲音跟著顫抖起來,呼x1也變得更加急促。
他這十七年的人生里從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而此時此刻,他莫名其妙地因為一個邱雨萊不存在的未來而感到恐懼。
如果他是個更加優(yōu)秀的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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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有勇氣像邱雨萊那樣不顧一切向前,把所有人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後。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和邱雨萊談心,昂首挺x地站在他身邊成為他最好的朋友,搭著他的肩膀,在他身邊毫無顧慮地大笑,嘲笑著他糟糕的投籃技術(shù),再纏著他周末給自己補(bǔ)習(xí)。
在那之後,在那一切之後夏子暉意識到,他并不介意他的初吻對象是邱雨萊。
夏子暉的手臂收緊了。他似是有些ch0u筋,虎口鉆心地痛。
慌亂更如海嘯襲來,當(dāng)他眼睜睜愣在原地,看著邱雨萊再一次靠近他的時候。他們的呼x1交疊起來,邱雨萊那雙如此標(biāo)志x的晶瑩剔透的圓眼睛離他愈發(fā)近了,深棕se的瞳孔里倒映著睫毛、夏子暉、還有他們身後空無一人的教室。
慌亂的看上去也不只有夏子暉一個。邱雨萊的臉也爬上一層幾乎看不見的紅暈,把他側(cè)臉上白se的絨毛染成了淡淡的紅se。
「想讓我給你補(bǔ)習(xí)嗎?」邱雨萊直擊重點(diǎn)地問。他向來如此,從不拐彎抹角。夏子暉被嚇到了。
「啊?」他張著大嘴回道。
瞧瞧你,在ga0什麼「啊」?這是什麼回答?
邱雨萊佯嗔道,「喂,你真的聽不懂人話�。课铱唇o你補(bǔ)習(xí)也沒用,你無藥可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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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暉來了勁頭,下意識地竟然抬起手來拽著邱雨萊的肩膀,「我只不過是不學(xué)而已。我如果是好好學(xué)習(xí)了,我能考到b你們都遠(yuǎn)的地方!」
邱雨萊眨眨眼說,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你可真能吹�!�
「你不要血口噴人�!瓜淖訒熥テ鹂吭谥v桌旁邊的掃帚,像是宣誓的士兵,「我以後要到離這里最遠(yuǎn)的地方工作,b你們?nèi)サ亩家h(yuǎn)呢�!顾蝗痪蛠砹思軇�,振臂高呼道,「就這麼決定了,我要去南極,夠遠(yuǎn)了吧——?我要加入南極科考隊,在南極工作,哈!」
灰塵散落到他的頭發(fā)上,把他嗆得直咳嗽,邱雨萊的笑聲在他的咳嗽之間鉆出來。
「你別做夢啦」
「我怎麼是在做夢?」夏子暉瞪大了眼睛,「你瞧好了嘛,我指定去南極科考隊工作。」
邱雨萊b問道,「你知道加入科考隊,你要考什麼大學(xué),讀什麼專業(yè)嘛?」
「呃」
夏子暉擠眉弄眼了一陣,憋出一句話來,「學(xué)會和企鵝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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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開始結(jié)伴往校門口走去。邱雨萊的話多起來了,他一遍遍糾正著,說你什麼都不懂,講什麼去南極的大話?你要學(xué)地質(zhì)學(xué)、海洋學(xué),或是生物學(xué)什麼的。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未來可不是張口就來的
夏子暉不耐煩地打馬虎眼說,你講話像我nn,婆婆媽媽,然後嘻嘻哈哈地絮叨著自己不用補(bǔ)習(xí)也能加入科考隊——因為我真的很抗凍的、很抗凍,而且我可以和企鵝交流,你信不信?
是是是,真厲害
然後夏子暉張了張嘴,當(dāng)他看到竟有一縷夕yan透過層層烏云在走廊里留下一塊接一塊整齊排列的平行四邊形。沒有什麼更遠(yuǎn)的地方,沒有什麼南極或是企鵝。他只是覺得如果他們能這樣平常地走在校園里就可以了。在西下的斜yan之中,他們會飛奔著,使出所有力氣踩單車踏板,勢要和公車一較高下。他沒有束進(jìn)k子的襯衣飄灑進(jìn)晚霞里,傍晚涼颼颼的風(fēng)沿著脊背爬上去。
邱雨萊坐在他的車後座上,手指輕輕拽住他。
夏子暉有個夢想。他要考上大學(xué),學(xué)習(xí)地質(zhì)、海洋,還有——還有其他什麼亂七八糟他報不上名字來的專業(yè),只要能讓他和邱雨萊一起加入南極科考隊……
科考站的黑板右下角會寫值日生的名字麼?
他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