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12張相片
夏天過去了。
即將步入年末的天空y沉下來。夏子暉的劉海已經(jīng)長到如果不梳到側(cè)面就會扎進眼睛里。他每天在姑姑的嘮叨聲中,把過長的劉海分開,別到耳朵後面,將額頭露出一個三角形的區(qū)域。
邱雨萊的頭發(fā)也b原來長了,更加厚實的劉海完全蓋住了額頭,襯得那雙眼睛出奇得大,也平添了幾分乖戾之氣,彷佛毒品讓人不能自拔。
邱雨萊真的開始認真研究如何加入南極科考隊。他沒日沒夜地待在學(xué)校的小圖書館里查閱和南極有關(guān)的書籍——大部分卻都是些粗制n造的獵奇雜志,講述南極的奇幻現(xiàn)象,唯一讓夏子暉覺得還算靠譜的只剩下凡爾納的那部《南極的斯芬克斯》,而邱雨萊如癡如醉地在半個月里把它讀完了。他花光了所有零用錢訂閱地理雜志,把和南極洲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剪下來貼在筆記本里,租借了很多和南極探險有關(guān)的或真或假的紀(jì)錄片或影片,周末去網(wǎng)吧搜索「想要去南極的話大學(xué)應(yīng)該讀什麼專業(yè)」,在一眾游戲玩家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夏子暉覺得他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發(fā)現(xiàn)邱雨萊不再在意那些霸凌事件了。他不再反抗,不再表現(xiàn)出絲毫?xí)患づ嫩E象,以至於秋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連霸凌者們都開始覺得無趣了起來。他們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孤立或是用暴力對待他,一成不變的只有告示板上每天一早還會出現(xiàn)的接吻相片。被老師逮到臭罵一通之後互相嬉笑推托逐漸成為了他們能從這些霸凌中獲取的唯一樂趣。
直到有一天,夏子暉記得很清楚。那是進入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二。他像往常一樣起了大早來到學(xué)校,卻發(fā)現(xiàn)教室後面的告示板上沒有他想找的東西。那里只留著如今早已過期的管弦樂團演奏活動預(yù)告,還有無人問津的天文社團的宣傳單。至於他想要找到的……
那些相片。
他和邱雨萊接吻的相片……
夏子暉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如鯁在喉地喘不上氣。他慌張地回過身飛奔,撞歪了第一排課桌,桌腿滋啦啦」的聲音劃破清晨校園的si寂。
走廊里的告示板……沒有。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教學(xué)樓外的宣傳欄……沒有……
c場旁邊的表白墻……沒有……!
沒有了……
他跑得喉嚨發(fā)緊,跑得視野發(fā)黑,扶著膝蓋在籃球場旁邊喘氣。書包肩帶滑落,勒住手臂,他險些跟著慣x跌坐在地上。兩個月前記錄著那場罪惡的大冒險的影像終於徹底消逝在這個校園里,如同他和邱雨萊的那第一個吻,同樣悄無聲息、好像突然飄走的風(fēng)。
「子暉?」身後有人喊他。
他回過頭去,是他們班坐在他斜前座的林曉婕。那時候七點剛過十幾分鐘,可他從來不知道林曉婕每天會這麼早到學(xué)校。他顫著腿站直身子,深x1一口氣穩(wěn)住心跳,然後咧開一個有些吃力的笑容,「哇,你來得這麼早?」
林曉婕凝視了他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然後答非所問地輕聲說,「我剛才看到校門口的告示板上,子暉和邱同學(xué)的相片……沒有了�!�
「你怎麼……」他震驚地瞪大眼睛,林曉婕卻沒有回答,沉默著靠近他,擦著他的肩膀走過,書包上掛著的小熊掛飾叮當(dāng)作響,好似nv孩輕盈的步伐。
黑板角落的值日生欄總是留著白。夏子暉意識到。這樣剛好。他想,這樣他就可以知道哪天放學(xué)時能夠回到教室見到邱雨萊。他沒想起邱雨萊曾經(jīng)將值日生欄里寫名字b作馴化人類的工具,也沒想起當(dāng)時高傲反駁這一論調(diào)的自己。不知不覺中,他同樣是被邱雨萊馴化的人類之中的一個。
夏子暉當(dāng)然沒有往這個角度想。當(dāng)然,即便如此,他也不會介意。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他心甘情愿被「馴化」。
放學(xué)鈴聲響了十五秒,廣播站又播放起了一些他叫不上名字來的交響樂。他在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中亦步亦趨從c場走向教學(xué)樓大門,拼盡全力按捺住自己內(nèi)心的緊張。
上樓梯時差點被絆了一跤,他跌跌撞撞推開教室門的時候,意料之中地看到邱雨萊獨自一人做值日。
邱雨萊抬起頭來朝他笑笑,「還以為你不——」
夏子暉沖上去。他想,這是他十七年來做過的最瘋狂的事了。他不由分說地抬起雙手,托住邱雨萊的臉頰在那個人震驚的目光之中親了上去。
那個吻只持續(xù)了兩秒鐘,但在夏子暉看來好像度過了半生。他內(nèi)心害怕邱雨萊會像上一次他所做的那樣把自己推開,但腦海里又劃過一個很小而邪惡的聲音:他既然喜歡的是男生,應(yīng)該會很享受被他這樣親嘴吧?
他那十七歲的腦瓜里沒有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自己呢?
他自己是從沒喜歡過男人的。
退開的時候邱雨萊沒說話。他看著夏子暉,微張著嘴,傻愣著像是被奪了舍。這回輪到夏子暉不知所措起來。他張開手在這人眼前揮了揮,又忙不迭辯解道,「我忍了一天,終於不用再忍,所以有點……」他旋即覺得自己這話更容易引人誤會,舌頭便更打了結(jié),徹底不知道該如何把這件事圓過去。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邱雨萊倒是歪開腦袋,饒有興致地看他,嘴唇卻似是有些緊張地抿在一起,「哇,你什麼時候也變成同志了,不會真的喜歡上我了吧�!�
夏子暉不知為何惱羞成怒,罵道,「我才不是!鬼才會喜歡你!」
幼稚,夏子暉,你太幼稚了……
邱雨萊的笑意更大了,他的眼睛彎成月牙,柳葉一樣的眉毛舒展開來。他的臉一笑起來變得很圓,像是包含著快樂,讓夏子暉也不由自主地被感染。他并不覺得他們此刻的人生有什麼值得快樂的,但邱雨萊還是可以毫不猶豫的給到他這樣的笑容。
「那個我剛才的意思是,那些相片——」夏子暉試圖語無l次地解釋。
「相片?」邱雨萊困惑地皺眉。他大概一時間沒有理解夏子暉到底指的是什麼。
「就是之前我們」夏子暉磕絆了一下,「就是——你不記得了?那天我們玩大冒險,我在c場上親你的時候王飛宇拍了相片,你當(dāng)時還讓他刪掉�?伤麄儼严嗥〕鰜砹�,第二天貼的學(xué)校里到處都是�!�
沉默持續(xù)了一段時間。
邱雨萊眨了眨眼睛。他的雙眉和臉蛋都在用力。夏子暉見狀,匆忙回過身去在書包里佯裝翻找著。但他并不需要這樣翻找。他當(dāng)然知道那一沓相片都被他放在哪里。
在書包最里面的那個帶拉鏈的口袋里。那是藏匿他最最深灰se秘密的地方。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在那之後他們每天放學(xué)的時候會在學(xué)校里貼滿這些相片。你之所以沒有再見到……」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從書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紙片,「是因為每天早上我都會提前來學(xué)校,把相片取下來�!�
邱雨萊似乎是終於明白過來。他輕聲說,「怪不得謝永明他們總跟我講什麼相片之類的事。他們總問我那些相片去哪里了,可我從沒見過什麼相片。」那一刻,他看到邱雨萊的雙眼里慢慢淌過很多他讀不懂的情緒。他們似是又緩緩靠近了,呼x1摻半在一起。夏子暉顫抖著將紙片遞上前去,「它們在這里。」
它們摞在一起,好薄哦……又很厚,承載著他們這幾十天的縮影。那里有血、口水還有意味不明的笑聲。
「一共112張,我數(shù)過的�!瓜淖訒熰嵵仄涫碌卣f,「有時候每天只有一兩張,多的時候?qū)W校里的告示板都有,五六張的樣子�!�
他如傅家珍,好像這些是他的珍寶。這些確實是他的珍寶。十三年後年過而立的夏子暉在回憶起這一切的時候,依舊能夠清晰地記得那些纖薄的黑白se紙片被他輕輕從告示板上撕扯來時發(fā)出的細不可聞的「滋啦」聲。如果說每個人的青春一聲標(biāo)志x的回音,那麼他的回音就是這個。
他的回音只有這個。
「這樣別人就看不到這個了�!瓜淖訒熆嘈Φ�,「我把他們都藏起來了……」
本來就應(yīng)該如此。夏子暉曾暢想過他的初吻。他曾想象或許是在一條綿延的河床旁邊,他騎著單車載著某個讓他怦然心動的nv孩,然後告白在不經(jīng)意間脫口而出——對,就像《穿越時空的少nv》那樣……
亦或是在那個他們都很熟悉的學(xué)校門口的窄巷里。他的單車後座坐著一個人,他奮力踩著踏板試圖追上公車,好像那是他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
在那樣的情景之下,他會迎來他的初吻。親吻本就應(yīng)該是私密而小心翼翼,不是嗎?它們本就不應(yīng)該被公之於眾,被肆意嘲笑。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下一個瞬間,夏子暉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沒有料到邱雨萊突然b近的臉。那人抬起手來,冰涼而纖細的手指碰到他的臉側(cè)。緊接著嘴唇便貼上來,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空氣。在他們的嘴唇試探著相碰的時候,他突然感覺有淚水滑過他的臉。他們的牙齒撞在了一起,神經(jīng)被拉扯出一絲鉆腦的疼痛。
他的腦海中似有一個小孩蹲在角落,在他思緒很深處很深處的地方發(fā)出質(zhì)問: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
而同樣在那很深很深的思緒里,他能聽到自己的回音。他心里知道答案。答案再清楚不過。
是的,他實在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太膽小了,甘愿藏在魔鬼的y影之下沉默。
他退開了,不知道是自己的淚水還是唾ye掛在了邱雨萊的嘴唇上,讓那人的雙唇亮得耀眼。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緩緩地蹲坐在地上,讓自己的世界歸為黑暗。淚水從自己的眼縫之中滲出來,在擠壓著自己雙眼的手掌之間暈染著。
周圍一片si寂。夏子暉稍微放松了一些,卻依舊捂著雙眼。他不太清楚發(fā)生了什麼,也不太知道邱雨萊此刻在哪里,卻能聽到那人平穩(wěn)而有力的呼x1聲從不遠處傳來。分開手指,視野被分成了一道一道的細長形狀,夏子暉看到邱雨萊就在自己面前,與自己的姿勢一樣蹲坐著,眼睛低垂著凝視地面。
「抱歉」擦了擦眼睛,夏子暉垂下雙手,這兩個月以來的愧疚情緒還有一gu不可名狀的恐懼交織著沖撞他。
邱雨萊卻又笑了。那是一個頑劣的笑容,人中被拉出一小條y影,劃在他燃燒著的嘴唇上�!改阏娴暮芟矚g道歉,你知道嗎?」
夏子暉在心里悻悻道:只是喜歡對你「道歉」而已。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見他沉默著,邱雨萊嘆了口氣,「子暉。」
那是邱雨萊第一次那樣叫他。就像一直對他暗送秋波的林曉婕一樣,叫得熟悉又自然。夏子暉發(fā)現(xiàn),他很喜歡邱雨萊這樣叫他。簡單的兩個音節(jié),唇齒一開一合,如滑落在yan光之間的流水。謝永明他們會叫他「暉哥」,帶著一些十幾歲少年的嬉笑。而邱雨萊則不一樣。那嘴角稍微深凹進去的雙唇相互碰撞出清脆的音節(jié),門牙若隱若現(xiàn),他會用力地咬住每一個字,將名字喊得擲地有聲。
「還有一年。」邱雨萊坐在地上,再一次伸出手來,飽含著清透溫度的手掌劃過他的臉頰,「還有一年,我們就可以申請大學(xué)了,我們會去很遠的地方念書,這不是咱們說好的嘛?我都想好了,我會去讀海洋學(xué)專業(yè),再繼續(xù)讀研究生,然後爭取找個大學(xué)實驗室的工作,這樣就可以跟課題組去南極。」他歪著頭認真看向夏子暉,瞳孔里閃爍著斜yan,「我們會一起去南極的,不是嗎?」
夏子暉呼x1一滯。視野內(nèi),yan光將窗外樹葉斑駁的剪影投s在教室的墻壁上。
「我們會嗎?」他小聲問。
邱雨萊綻開笑容,虎牙扎進嘴唇里。他靠過來,又抬起手給夏子暉擦眼淚。
「喂,所以是誰說自己能和企鵝講話啊……」邱雨萊的聲音很溫柔,這是為什麼呢?連母親都不曾對他這樣溫柔過……
值日結(jié)束了。
邱雨萊將教室門鎖上之後,教學(xué)樓里已然寂靜無聲。大部分社團活動已經(jīng)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夏子暉探頭朝窗外看去,c場上的人開始變得零散起來。他們亦步亦趨地一起走到學(xué)校門口,好像雙方都在盡量把這短暫的相處時間拉長些。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明天見?」
看著對方已經(jīng)回過身準(zhǔn)備離開的動作,夏子暉的身t里突然沒來由涌上來一gu力量。
「我載你去車站吧�!雇Φ霉P直,夏子暉的單肩包垂在他的肩膀上。
「�。俊�
「這一次你瞧著,我指定追上公車�!�
在他的意料之外,邱雨萊凝視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一些半h不綠的落葉被卷起來,在地面上舞動著嘩嘩作響。夏子暉有些緊張地搓著k線,小心翼翼抬起手來扶住車把。
「喂,你發(fā)什麼呆?」
「謝謝你�!骨裼耆R終於開口回答,貝齒在笑容之間若隱若現(xiàn),「就是……那些相片�!�
夏子暉將單肩包的背帶用拇指拉起來向上抬了一下,搖搖yu墜的背帶便又一次勒上了自己的肩膀,那讓單肩包搖晃著在自己和邱雨萊之間輕輕撞擊。夏子暉的腳步?jīng)]有完全抬起來,運動鞋在路面上與細碎的小石子摩擦著,校服k子原本是合適的長度,卻被他胡亂卷起來露出腳踝——因為其他人都這樣做,以此來刻意和總讓他們注重儀容的周老師作對。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
他抬起腳來,用鞋底踩著k腿。卷起來的k腳落下來,皺皺巴巴沾著灰塵。
「我們要去一座城市讀書�?梢渣N?」邱雨萊很認真地說,「我們會去一個地方讀書,然後一起去南極�!�
夏子暉吞咽了一下,心臟狂跳起來,不只是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做到,還是因為他即將和邱雨萊許下他這十七年的人生中的第一個諾言。
我們會嗎?
他沒有問出這句話。
夏子暉意識到,對於未來的人生,他遠沒有邱雨萊所擁有的那般勇氣。
我們會離開這個地方嗎?會不需要再躲避任何人,不需要忍氣吞聲,不需要虛情假意嗎?等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去到那另一個,總被成年人抱怨是更加可怕的世界的時候。
他實在不敢想象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