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己還泡在水里嗎?四肢都很溫暖,從胸口蔓延到頭頂,又從嘴中呼出,本就沉默已久的口腔也感覺到現(xiàn)在哪怕是喊叫,聲音也只會更難聽。
宿儺睜開眼,是安靜昏暗的屋內(nèi),四肢都被厚厚的布包裹著,外面又蓋上了蓬松的稻草,秸稈倒掛在臉上蹭的人癢癢的,只留了臉在外面通著氣。
禪院惠呢?房間內(nèi)只有朵微小的火花,在無風(fēng)的屋內(nèi)緩緩的燃燒。
“啊,啊,啊”嗓子每喊一次,哪怕只是最簡單的音節(jié),也都有灼燒一樣的痛,像火在燒。
聲音太小了,他聽不到嗎?還說耳朵很靈,就這樣還說不需要我嗎?宿儺頭腦有些發(fā)漲,看著那束火苗,左右擺動著身姿,小到風(fēng)一吹就滅了。
他會把我放在這里,應(yīng)該還會回來找我吧,我要是死在了這里,他會很想我嗎?
從那個村子發(fā)了瘋似的逃出來后,宿儺就經(jīng)常想自己要是死了會怎么樣,問過一次禪院惠,就被拉著寫了什么童言無忌之類的話。
宿儺抿了抿嘴唇,干裂的嘴唇用那點口水也緩解不了,很快的再次干裂開。好渴。雙手從被包裹嚴(yán)實的衣服中鉆出,撇去一旁的稻草,借著火光,宿儺翻找著屋內(nèi),罐中是一些曬干的草藥和種子,卻沒有一處存放了水。
咽下一口唾沫,下午還被水嗆到,結(jié)果晚上就沒了一滴水。宿儺將手抵上大門,想著只要開了門,就可以含上一口雪,等化了就會順著喉嚨滑下,冰冰涼涼的,撫平嘴角的裂口。
想到禪院惠之前叮囑的不要一個人出去,宿儺舔了舔干裂開的嘴角,又鉆進(jìn)了稻草堆中,探出一個腦袋呆呆的思索著近日的事。
自己想活著,騙了那往常會給自己偷塞繪本食物的小孩,說想去找自己的爹娘。那孩童雖然也奇怪著說自己是孤兒才對,但也配合著從父親那里偷了大門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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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對自己的看管不嚴(yán),都自大的認(rèn)為一個不識字,只會像狗一樣在地上吃食的聾啞小孩能搞出什么事。
在那晚,獄卒看了眼蜷縮在地上睡覺的狗,便像往常一樣去尋歡作樂。宿儺將藏在石頭夾縫中的繪本收在胸口,吃完不多的食物,悄悄打開大門,在夜色中隱去瘦小的身軀。
但村里比那孩童說的要大的多,路上積雪化成水又融入泥土,將他的足跡從牢中延伸到村間的小路,直至流淌的小河。
想到那刺骨冰冷的河水,不深,卻漫過孩童的小腿,不長,卻讓人跌倒了幾次才渡過。宿儺收了收腿,下巴抵在膝蓋上,原本劃傷的傷口已經(jīng)長出粉嫩的新肉,依稀還有著草藥的怪味。
“那個小孩應(yīng)該沒事,他父親對他很好,會保護他。他有父親,我沒有,我不需要愧疚�!�
宿儺重復(fù)了很多遍,發(fā)熱的腦子不禁想著自己的父母,但也只是個模糊的印象。清晰的只有那些族長看著自己丑陋怪異的眼球時,那貪婪的眼神里,雙瞳像一只怪物,像一個寶藏,像一塊肥肉,唯獨不像個孩子的眼睛。
繪本上是畫著,父母是春天綠色的微風(fēng),擁抱哭泣的孩子;是夏天淺藍(lán)的泉水,安撫急躁的孩子;是……
出逃的第一天繪本就不小心丟了,宿儺后面的還沒記下,那個教他的孩子貪玩,總是學(xué)著就忘了,被父親打后又笑嘻嘻的來教自己。
頭又痛了起來,宿儺不再去想,只是看著那扇門,想著一個毛毛躁躁的人,明明比他大幾歲,卻單純的像個孩童,但又有時候,熟練的像個大人。
門上輕輕動了一下,使得宿儺心頭一動,趕忙從草堆中鉆出,就見門緩緩打開,想了許久的人就站在門外。
夜晚的風(fēng)雪停了,宿儺在地上還未起身,便抬頭看見那人低垂著眼,頂著冬日廣袤無垠的夜空,在明亮璀璨的星光月光下,微笑著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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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儺還未出聲,那人就蹲下身摸索到宿儺的手,寫著“怎么不在窩里等我,你發(fā)燒了,我去溫泉那里打了熱水�!�
說罷,就在宿儺顫抖的眼光下,灰白的眼瞳不斷靠近,直至冰涼的額頭抵上自己,剛剛寫字的手撫上自己滾燙的臉頰,嘴唇喃喃自語,說著怎么更燒了。
那瞳孔不能視物,宿儺卻覺得里面有藏不住的泉水微風(fēng),像春像夏,像父母。
額頭的冰涼很快離去,禪院惠急匆匆的將還愣著的宿儺塞回稻草窩,一人在木架中翻翻找找出些藥丸,就著熱乎的泉水讓宿儺吞下。
“很苦吧,我身上沒有糖,你就先將就著吧”
禪院惠的神情有些愧疚,似是擔(dān)心宿儺因為藥苦而不愿吃下,但早已咽下藥的宿儺將掌心收攏,像騙那孩童一樣,寫著“我怕苦,你沒糖沒關(guān)系,但我吃了后想你抱抱我,可以嗎,惠?”
知道對面的青年看不見自己此時的戲耍,雙瞳目光狡黠,惡趣上心,一點點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宿儺知道自己這時就像那孩童一樣在向父親撒嬌,仗著自己也還是一個小孩,去渴望得到一個從未擁有過的擁抱。
青年久久未動,宿儺剛想寫沒事,瘦脫的骨架就被單臂緊緊包裹住,臉頰再次貼上微涼的脖頸,頭發(fā)被輕輕撫摸,兩人沒再寫著什么,一切無言。
本就沒有藥的手掌松開,緩緩摟住擁抱自己的少年,宿儺感覺自己剛剛降低的體溫又升高了,夏天的泉水并沒有安撫他的急躁。
宿儺的高燒沒有下去,且愈發(fā)嚴(yán)重,也不再能回應(yīng)禪院惠,閉著眼重重喘息著,熱氣打在禪院惠觸摸額頭的手腕上,燙的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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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吃下的藥沒用,禪院惠也著急,無奈的嘆息了一聲后,禪院惠裹好宿儺又用繩子將人捆在腰部,一個彎腰就背上宿儺,開門是漸漸又落下的小雪。
“宿儺,我?guī)慊貜R里,你村里人不要你,但師傅一定會要你,師兄師姐會要你,我也會要你�!�
“哈,救你三次,我也能勝造幾級浮屠了。”
“你去廟里了,你的頭發(fā)就要沒了哈哈,害,以后不能揉你的頭發(fā)了�!�
“宿儺,撐著點,很快我就帶你回去了。”
背后的人聽不見,說的人也只是自顧自說著。
路上的雪漸漸下大,很快的蓋住了背后的人,呼出的熱氣融化了脖子上的雪,順著脖頸滑入里衣,一點點浸透了貼身的衣物。
風(fēng)夾著雪,模糊了眼前的路,看不清。若是憑視力記路的人,此刻定會迷失在茫茫雪地上。禪院惠數(shù)著步數(shù),一點點調(diào)整著自己前進(jìn)的方向。耳邊只有呼嘯的風(fēng)聲和孩童止不住的咳嗽與喘息。
這一步步,一路路,他一個人走了很多遍。雪壓彎著少年的脊柱,卻又被不斷挺起抖落在地,像一顆年輕的雪松帶著翠綠的枝丫頂著冬日的雪茁壯成長,去等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