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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離在半夢之中,不舒服地蜷縮了起來,身上冷得可怕。調(diào)動靈力對她來說是個費力費神的事,她本就是師兄弟中修為最低的,一到了夢中,精神一松,就顧不上調(diào)養(yǎng)生息了。
她不舒服時,又想起赫仙那張討人嫌的臉。那副長相平庸、還有些男相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可不算什么讓人心情愉悅的事。
可是,有好久,春離無時無刻不想到那張臉。
為了看到那張臉痛苦哭泣的樣子,春離不惜任何代價,哪怕是人生。
為了赫仙一句“想穿姐妹樣式的衣裳”,春離日以繼夜地學(xué)了三月的針線活,終于縫出禮物。
——我可以假裝圣潔,也可以墮為惡鬼。赫仙。
在察覺到赫仙對江以明的情意之后不久,春離就美滋滋地搶走了赫仙求之不得之人。她享受提前把他收入囊中的快感。
當江以明第一次伏在她身上,動情地抽送著腰胯、向她低聲訴說數(shù)不清的甜言蜜語時,春離忍不住笑出了聲。
赫仙那張算不上漂亮卻讓她無法忘懷的臉又浮現(xiàn)在眼前。
——赫仙啊,江以明是我的男人了。
她想象著赫仙得知真相時會如何震驚、如何憤怒、如何心碎,她就感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振奮的狂喜。
——赫仙,就你、也想得到愛嗎?
——大師姐?就你?你配嗎?
——赫仙,到那時候,你一定會很痛苦吧、一定會深深地怨恨我吧。就算你想報復(fù)我,也于事無補了!
——赫仙、哈哈哈、赫仙……!
這樣想著,春離在床笫之間呻吟得愈發(fā)婉轉(zhuǎn),情動不已的男人收不住力,幾欲將她折斷、揉碎。
——可是以明,我愛上你了。
——可是,以明,我懷孕了。
為什么會這樣呢?春離怎么也想不明白,甚至想不清楚自己的情意是如何產(chǎn)生的。
的確,師弟他……在床上的技巧倒是很好,每次事后,春離虛脫地伏在床上,從身體深處傳到四肢百骸綿綿不絕無盡的快感,都會讓她忘卻一切外物,短暫地陷入對他一人的癡迷之中。因為太過舒服,她確實對他有幾分喜歡;因為他的情話太溫柔,她也曾有幾次上當。
可江以明并不喜歡她,這是春離早就知道的事情。
引誘他發(fā)生關(guān)系的第二日凌晨,春離踏著夜露,步履虛浮地悄悄溜回自己房間。微涼的晨風(fēng)拂在她的發(fā)間,她一瞬就清醒了。
——修行之人,向來無心。
若他真的對她有意,之前怎會不主動向她求愛?怎會放任赫仙欺凌她?
縱是有宗門戒律,他若愛她,怎會只與她做隱秘的床伴,而不攜她還俗、去做一對尋常夫妻?
江以明是在順水推舟地騙她的感情和身體。想到這一點,春離就忍不住打個孤獨的寒噤。
這世上,終究還是沒人愛她。
可是,究竟是何時,春離卻迷戀上了江以明,到了無法自拔的程度?
與他交往月余,春離就看穿了他深情下的薄情,卻無法抗拒地、在他的嫻熟謊言中步步深陷,把假戲真做、讓謊言成真。
她原沒打算把自己搭進去。然而,為了能徹底地傷到赫仙的心,也許她必須付出足夠的真心。若能真的與江以明兩心相悅,才算將赫仙的情路堵死。
原是為了報復(fù)赫仙才做出的壞事,卻變成了針對自己的畫地為牢。
——也罷、也罷。
春離在心里安慰自己,畢竟自己最初對江以明也只是騙情騙色,怨不得對方。說不定,只要假以時日,江以明也會愛上她,就像她如今對他情不知所起一樣。
而沒過多久,月信就不來了。
“小師弟修的是無情道。”
閑聊時,莫惜風(fēng)這樣說。
春離在末夏里出神地望著月亮,卻恍然覺得自己的十指指尖、連同血液都凝結(jié)成冰。
“哥哥,你喜不喜歡我?”
莫惜風(fēng)被嚇了一跳,在階前坐個不穩(wěn),幾乎打翻了茶盞。些許琥珀般的液珠滾落出來,攤在臺面上,春離卻不依不饒地靠近他,盯著他的眼睛。
“小離、你、你問的什么話,哥當然喜歡你。”
莫惜風(fēng)慌亂地扶正了茶盤,欲蓋彌彰地抬起袖子擦拭嘴角,試圖遮住臉色。月色如銀練,籠罩在他身前,將他的神色遮得晦暗不明。兄妹對月飲茶的閑適時光,恍然曖昧了起來。
“是作為家人的喜歡、還是作為男人的喜歡?”
莫惜風(fēng)沉下臉不語了。
自從去年春天,做了莫家的義女、被莫惜風(fēng)引薦入師門后,春離和莫惜風(fēng)就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分明沒有血緣,卻上不得臺面;兩人雖以兄妹相稱,私下里氛圍卻比兄妹更親密。沒有人捅破那層身份的窗戶紙,春離就享受著莫惜風(fēng)對她兄妹以上戀人未滿的照顧。
因為她太孤單了。因為自她上山,曾經(jīng)唯一的摯友就開始虐待于她。
春離從不對自己的行為抱有罪惡感,因為在她看來,欺騙江以明也好、利用莫惜風(fēng)也罷,都是生活所迫。
她直直地望向莫惜風(fēng)的眼底,早預(yù)料到對方會無法招架。莫惜風(fēng)那慌亂的沉默,與其說是被拆穿,不如說更像是在緊急思考應(yīng)對。
“自然是都有的�!绷季�,他再開口時,嗓音都沉穩(wěn)了幾分。
果不其然,他正視了春離的眼睛,那雙眼睛在月色下波光流轉(zhuǎn),纖長的睫毛倒映在深邃的瞳中,與湖畔的竹影扶疏同樣靜美,何忍拒絕。
“但我更想說的是——我心疼你的經(jīng)歷、也傾慕你的堅強。今后無論是作為哥哥、還是作為任何身份的家人,為了讓小離能夠更舒心快樂地活下去,我會成為你堅實的后盾,為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這便是我對小離的感情�!�
春離笑了起來。
——哥,小離只有你了。
——待到那一天,哥會生氣吧。對不起,哥哥……
她忽略了莫惜風(fēng)后面那串冠冕堂皇的話,輕輕地用手指搭上哥哥的大腿。
“都有啊~”春離貼近了莫惜風(fēng)的頸側(cè),在他方寸大亂的眼神中,她嗤嗤地笑了。
“那,哥哥想不想和我睡?”
熟悉的“吱呀——”一聲,祠堂的門被推開了。
春離猛然從舊夢中驚醒,一個翻身趴在蒲團上,做出半跪不跪、歪歪扭扭的姿勢來。
身后照進來的燭火晃了晃,春離有些疑惑,偷偷扭頭去看,卻見來人并不是赫仙,而是大師兄施行輝。
“小師妹,你怎么在這睡著?”
不知何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大師兄生得魁梧,聲如洪鐘,在這暗夜里頗有壓迫感。
春離對那個“睡”字無語,她分明是在罰跪,奈何大師兄不給面子。
“……赫仙罰我跪在這,我剛剛不過是跪得腿麻了,摔了一跤�!彼瓜卵酆�,揉著自己的膝蓋,做出乖順的樣子答道。
施行輝仿佛一尊佛像,低頭注視著她。
因他不語,春離只好又開口了:“大師兄怎么來了?”
“對宗祠例行檢查。”
“長明燈都亮著,沒有人偷摸進來破壞東西,大師兄可以走了�!�
施行輝又沉默,依舊冷冷地俯視著她。
“……你是覺得有‘我’偷摸進來?”春離似乎讀懂了他的意思,沒好氣地說,“我真沒搞破壞!”
施行輝走近了兩步,在她旁邊單膝跪下,將手中的燭臺放在地上。
春離想后退,但下意識地忍住了。
“臉怎么受傷了?”施行輝問,“是大師姐……算了,正好我這有藥,拿去用吧�!�
說著,他遞來一小罐藥膏。
這倒是在春離意料之外,不過,這種隨手賣的人情,她并不感動。大師兄一向是這種正直好人做派。
她垂眸看了看那藥,卻沒接:“我自己涂嗎?”
隨口說這種曖昧不清的話,似乎已成了春離為人處世的習(xí)慣。
“……你自己涂�!�
施行輝皺起眉來,將藥罐放在春離手邊,重新端了燭臺站起身來。
“哦,謝謝。”
春離收下了藥,那小罐也是用玉石做的,雖不名貴,卻也能知道那藥不是凡品。她啟開罐蓋,拿手指抹了些透明的藥膏涂在臉上,清清涼涼的,先前幾乎麻木的腫痛感都消去了。
“……大師姐對你這般欺凌,你為何一昧隱忍呢?”
施行輝站在不遠處,一邊隨手整理香案,一邊看著她說道:“你其實并不在乎大師姐對你的打罵吧?”
春離冷笑了一聲。
“什么話!我當然在乎。只不過,就算我哭天搶地,又能有什么用?”
施行輝沉默了一陣,春離聽到他似乎是嘆了口氣,又似乎只是風(fēng)聲。
“你啊……多珍視自己吧。畢竟這世上還有擔(dān)心你的人�!�
他沒頭沒尾地來了這么一句。春離聽得好笑。
仿佛是在暗示他自己在意春離似的。
“我不知道誰是真正‘擔(dān)心我的人’�!贝弘x寂然說著,緩緩揉著臉,沒有回頭。
“……那種人就算有,也無法拯救我吧�!彼终f。
——媽媽,父親,都去了遙遠的地方。
——大師姐,赫仙,變成了我的敵人。
——師弟,江以明,花言巧語的騙子。
——三師兄,哥哥,把我當做童養(yǎng)的妻。得知我與江以明關(guān)系之后,無論是他、還是江以明,一定都會恨我的。
——同門子弟,更無一人曾在赫仙面前求情。
——大師兄……又能如何?
不知不覺中,施行輝整理好了祠堂,無言無聲地離開了。
春離跪了一會兒,搖搖晃晃地又倒了下來,左右無人,她又斜靠在蒲團上發(fā)呆。月色如霜,從門窗中流瀉進來,凍結(jié)在地面上,連熹微的燈火也烤不暖。
已過子時,赫仙今夜大概是不會來了。
所謂的“時辰到了會來喊她”只不過是讓她在這里罰跪到天荒地老的表面說辭罷了。等她餓極了溜出去吃東西,赫仙又有了借口更狠地懲罰她。
江以明也許在傍晚的時候就回山了,師父交給他下山的任務(wù)一向雜而不重,他應(yīng)付起來得心應(yīng)手。
不過,宗界這么大,他不會去打聽春離在哪兒,也不會過來幫她。
——江以明現(xiàn)在在哪兒呢?
在后山修煉?藏經(jīng)閣看書?又或者是在戒律司辦公務(wù)?
他不知道,這個懷著他孩兒的女子,在秋夜里獨自跪在冰冷的祠堂里受罰。
想到此處,春離不禁輕輕笑了起來。
——好冷啊,夫君。
——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為此懺悔不已。
——不悔,也無妨。都是我自找的。
“小離。”
在饑寒交迫中再次意識模糊時,春離又聽到有人喚她。
一件厚軟寬大的外袍裹在了她的身上,帶著盈盈的暖香味,她熟悉得很,是莫惜風(fēng)身上的味道。
“……哥?”
春離迷蒙地睜開眼,見到莫惜風(fēng)擔(dān)憂的面龐。他憐惜地為她細細包緊了衣服,卻極為克制似的,不肯將她抱入懷里。
“不用再跪了,哥帶你回去睡�!�
春離搖搖頭:“可是,赫仙說……”
“我去回過師父,小離今晚不用再受罰了。”
莫惜風(fēng)斬釘截鐵地按下她的話頭,輕輕托住她的手肘,想把她從地上扶起來:“還能站起來嗎?用不用我……我抱你回去?”
說話間,他像是忽然變了個人似的,青澀地偏過臉去不敢看她。
“……不用了哥。”
春離扶著他站了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筋骨。在這些蒲團上待久了,身子確實酸麻得很,可畢竟沒認真跪著,也不至于不能走路。
春離跺了跺腳,主動上前挽住了他。
“幸好哥來了……我好累,哥牽著我回去吧�!�
“好�!�
莫惜風(fēng)仍不看她,用手掌包住她的手,領(lǐng)她朝外走去,只是背影中的耳尖悄然泛紅。
春離將身體半靠在他的手臂上,一瘸一拐地,不知是否因為著了涼,她覺得身子格外發(fā)虛。
窸窣一聲,身后似乎有什么極其微弱的動靜,是什么東西隱秘地閃了一下。
習(xí)武之人向來警覺。春離回頭,卻什么都沒看到,只覺得也許有人影出現(xiàn)在暗處。
——是什么人呢?是赫仙來了嗎?
春離失望地撇撇嘴,沒有停下腳步,反而更貼近了莫惜風(fēng)一些。
沿著冷硬的石板路往他們兄妹兩人的院子里走去時,春離又抬頭望向那輪未滿的明月。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蟬娟?涼風(fēng)瑟瑟,回屋的路就像通往墓園那樣陰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