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先生 師團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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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把那把從虞嘯卿那討要來的柯爾特填上不知哪來的子彈對準自己時,一切都亂了套。我不信前世今生,卻莫名覺得眼前的一幕錐心地熟悉,像是我以后活了幾十年間一直如老牛般反復咀嚼的定格畫面。
藍衣社在一片混亂中撲上來,前腳離地而后腳半蹬身體前傾地懸停在空中,十分滑稽。虞嘯卿驚愕的神情還未改變,手已經(jīng)下意識迅疾地伸向那把槍,只差咫尺就能觸及。張立憲則早一步在低著頭哀悼,并沒來得及目睹眼前的鬧劇。遠處行刑隊的克虜伯依舊一臉呆滯。他肥厚的身軀下包藏的復雜心緒我也許從來沒有注意過。
我在心里祈禱,祈禱虞嘯卿能阻止他,雖然這無疑只是給他的生命延長了幾分鐘,而且違背了他捉弄藍衣社的用意,但我還是祈禱一絲不可能。槍砰地一聲響了。我看見那個熟悉的玩世不恭的身影倒下。癱軟的身體被虞嘯卿打撈在懷里。我看見殷紅絢爛如罌粟花的鮮血沾染了他的額角。他像油畫中殉難的耶穌,就那么沾滿污穢而不失圣潔地大方讓人觀賞他的死相。任由你品味,愧疚,悲憫亦或從中得到啟示。
虞嘯卿愣怔著。我想同毒蛇一樣噴濺我的毒液,用最刻薄惡毒的言語來撕扯這個人的良心,但他突然抱著人站了起來,狂奔中步伐跌跌撞撞失了該為一個軍座的穩(wěn)重。他大呼張立憲的名字。“去醫(yī)院!他還活著!”
死啦死啦活了下來。在混亂中虞嘯卿弄偏了子彈的行進軌道。那顆裝填了我點不著的火柴的臭彈沒有按照他的預想打進上顎,把大腦震至休克,而是從太陽穴附近斜入,并且停留在顱內,時時壓迫,摧殘他的神經(jīng)。
藍衣社始終守在醫(yī)院。情況之混亂讓他們也一時沒了主意。首要的任務是達成龍文章的死亡。但是軍區(qū)醫(yī)院守的都是虞嘯卿的兵。承受不了再失去一次的虞嘯卿鐵了心,哪怕是慢慢見證他兄長的消逝,也不肯把躺在床上的活死人交給對方。余治和張立憲拿槍對準了藍衣社,周圍的虞家軍也端起了槍。藍衣社那幫人權衡之下決定不吃眼前虧。
兩方都在等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一方焦急盼望,遲則生變。一方心情沉重,在做最后的送別。但我的團長沒讓他們如愿。他大難不死,可回來的只是一個軀殼。如果他以前想得太多,多到大腦的每一條溝渠要填塞一件未完成的事,那他現(xiàn)在就是腦子空空蕩蕩和七歲孩童無疑。報應不爽。上天似乎報復我以前嘴巴的惡毒,扭曲地完成了我的請求。
軍統(tǒng)眼中哪里有簡單的事。這被視為一場陰謀。于是醒過來的人再度被收押。我猜虞嘯卿是向唐基低頭求助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以前習慣這檔子事了。以唐副師座,現(xiàn)在該改口唐副軍座,的長袖善舞和能言善辯,相信槍斃一個傻子并沒有什么用的想法會被嵌進人心。而一個傻子也不會帶跑偏自己的好虞侄。所以刑期終究沒有定下來,而死啦死啦的看押也日漸松散,到了我能去看望的地步。
我曾經(jīng)的團長,現(xiàn)在牢籠里的困獸,有些呆滯。你把一只猴子關在屋子里時間久了就能看見同款的呆滯。更何況是一個心智只有幾歲的人。有記憶沒多久就一直呆在一個火柴盒一樣的房間。我以為會看見他在和泥巴玩,但他只是坐在那,平靜而安詳,彷佛從整個世界抽離。
我想哭,但忍住了,從口袋里掏出剛才過檢查時被掰碎的不成樣糕點。那是克虜伯的建議。他說小孩都饞嘴。那的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油紙托在手上,小心地捏起殘渣放進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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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吃。他很不像我的團長,沒有那些狡黠,心機和喜歡捉弄,嘲諷人的促狹,也沒有沉重,疲倦,和破碎的靈魂,只剩下一無所知的純白。
所以獄卒當著他面也無視我的存在,壓著聲交談著。也不知道還要看多久?要我說斃了得了。有人要保他呢。哪能說斃就斃。不過我看他是真傻了。在這守著浪費時間。誰要保他?他們往我這瞟一眼。我只是把死啦嘴角上的渣擦掉。那個誰。他倆關系可不止上下級。他倆然后是貼著耳朵竊竊的私語。我知道那里面少不了些下流的字眼,因為看過來的眼神多了些獵奇和打量的,像在審視一個稀少的物件。我突然背后一身冷汗,下意識把死啦死啦的腦袋按進我懷里。他不滿地哼了一聲,而后放棄了掙扎,只專心咂舌,嘗味蕾上那一點稀薄的甜味。
我磨蹭了很久,磨蹭到獄卒們不耐煩才出來。他們推我,說死囚哪有你想見就見的道理,走,呆的時間夠長了,要不是看在你們虞軍長的面子上,門都不給你進。我情知在死囚這兩個字上還有很大余地,但眼前不是好與之辯論的人,只好回去。
我平生的期待老天爺給我實現(xiàn)的少,但不好的預兆卻是一個比一個準。這幾天我?guī)缀跆焯靵�,哪怕在門口蹲著數(shù)螞蟻也比不來安心。今天有些不同,兩個獄卒少了一個。我討好地笑著,還是那幾句話。今天能看看他嗎?他說不行,在提審呢。我驚懼起來,探頭看見幾個藍衣社的人守在里面。
既然我的軍長他們已經(jīng)打點過,那死啦死啦應該沒有性命之憂。我只能猜,他們是在移交之前不甘心,所以抓住最后的機會來驗證這人病癥的真假。因為我隱約看到了穿白大褂的軍醫(yī)身影。
監(jiān)獄外是石墻,不同于禪達民居的土籬笆。我在外面扣著墻皮,扣得指甲都禿了。直到最后天色暗沉,一行人走了出來。我看見為首的抬起了手表,又回頭冷笑一下,志得意滿地走了。身后并沒有戴著鐐銬被人夾在中間的我的團長。令他滿意的事肯定是在里面發(fā)生了。我手腳冰涼,不顧叫喊推開獄卒,生怕見到的是被刑訊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軀體�?晌谊J進來時,一直不見身影的另一個獄卒正在給他穿上褲子。
我的腦袋轟得一下炸開了,沒由來想起那天的悄悄話,于是掄圓了拳頭揮過去。后來的獄卒趕緊從身后抱住我。我用尖利的嗓音吼問道,你對他做了什么?挨打的那人捂著臉也火了,說你這么厲害你去打剛才的大人物啊,我是看他不會穿衣服好心幫忙的!我一下子頹喪了,看向死啦死啦。一片吵鬧中,他像事不關己一樣沒有表情地看著我們,像是看著一群猴子上竄下跳,然后他低下頭笨拙又認真地把褲腰帶打了個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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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他身邊的許可。他表現(xiàn)得像個準備重新開始生活的幸福再婚丈夫。這讓我更懼怕這虛假的和諧碎裂的一剎。
果不其然,他僵住了,而后把死啦死啦的襯衣又拉回到肩頭,把人緩緩抱進了自己懷里。誰干的?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只能把為首的長相描述給他。怪不得推三阻四。虞嘯卿幾乎是咬著牙說話了。要是擱以前,我信他能把對方啖其肉寢其皮,只是現(xiàn)在
他看向死啦死啦的時候是深沉的無力和悲憫。他把死啦死啦和衣抱起,走向水池,給張立憲了個眼色。倆人雖有隔閡卻依然默契。張立憲領我去了旁邊的溫泉,給他倆留出私人空間。
我愿這溫泉水洗去他身上的污濁,卻又深知污濁的不是他。我能做的只是像我的團座上次那樣,把腦袋沉進水里。張立憲一直在追問怎么了。我吐出泡泡,像只潛伏在水下的鱷魚一樣陰險地注視著他。你真想知道嗎?
我憑我所知道的點滴,不負責任地推測出那天的概況。移交前的最后一天,我來得比藍衣社晚,對方已經(jīng)進入了牢房。那個后來被我打了一拳的獄卒為他們領路并打開牢門。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異想天開或者是私人恩怨,讓他們生出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羞辱一個人來窺見他隱藏的理智。這當然是軍統(tǒng)審訊的慣用手法。尤其是知曉了死啦死啦和虞嘯卿不同尋常的關系后,此舉就算不起效果,也可膈應對方一下。
我不知道具體是誰來執(zhí)行,怎么執(zhí)行,但我猜為首的會坐在正位,翹著二郎腿欣賞他一手策劃的好戲。我曾經(jīng)有多怨恨死啦死啦拋棄我們獨享純粹的安寧,現(xiàn)在就多慶幸他的空白,讓他可以避免傷害。
有人脫去他的衣物時,他的眼神也是黑亮無辜的,像鄉(xiāng)間的土狗幼崽,不知道自己身上將會發(fā)生什么事,下意識選擇了順從。他們把他脫得一絲不掛,而他不感到羞恥,只是好奇地打量回去。那位端坐的處長一絲不茍地觀察著全過程,假如他也認為死啦死啦癡傻了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潜囟◣еd味用目光把玩。那這就是一場刻意惡劣的惡作劇。
真沒想到虞軍座喜歡的是男人。怪不得虞師軍中無女人,他倒是無所謂。那陰郁的目光從上大打量到下。死啦死啦不會回答。而他的手下不茍言笑。只有副手搭話,坦誠地說出像是唱反調的話。虞師的確一貫軍紀嚴明。他的處長斜了他一眼。副手恭順而面無表情,但沒有要收回說出的話的意思。
上級被掃了興,從懷里拿出一只煙點上。煙霧繚繞,他透著煙幕下令。把人伺候好了,別下重手,我還要還回去呢。兩三個人圍了過去。本能的不安讓死啦掙扎起來,但被立刻制止。他們把他雙手綁在一個類似手術臺的東西上。副手在旁監(jiān)督,并不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腦袋。乖點,少吃點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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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這句話安慰到了他。但他沒能安靜很長時間,因為令人不適的劇烈疼痛讓他反應時間也沒有地流下了眼淚。他受騙一樣看向副手。副手沒有回應。于是他轉向可能救他于水火的人。也許是因為坐在一旁的那人的軍裝制服和頤指氣使的態(tài)度讓他感到分外熟悉。他委屈地沖那人訴苦,疼
處長生出幾分興趣,走到他面前。原來不是啞巴,會說話。然后抬起他的下巴。來,說說你和虞嘯卿什么關系吧。他只是重復著疼,哭腔也愈重。那人靠在刑具般的臺子上把他的眼淚拭了。這當然疼。你又不是女人。做這檔子事疼是應該的。副手抖了一抖。
手下猶豫了一下,依然按部就班地進行,沒有放慢或放輕動作。他見求助無望,只能咬牙忍著,也不知羞澀地緊盯著他感到疼痛的地方。也許在他眼里,這種行為和拿刀子捅他沒什么區(qū)別,他只擔心自己的肚皮會被白刃穿透,于是他在疼痛和害怕中發(fā)著抖。
處長饒有興致地在他肚皮最凸起的地方按了一下。他發(fā)出像狗一樣害怕的嚶嚀聲。手下人不受控制地嗯了一下,而后強作冷靜地繼續(xù)。很有彈性,不會破的。那人開玩笑。但這就說不定了。然后那人在他身上彈彈煙灰,把煙頭按熄在大腿處。
死啦死啦掙扎著,哭叫得像個傷心的孩子,不知道緣何招此虐待。如果他的癡傻是裝出來的,那過于逼真了。副手皺了皺眉。作此惡行的人輕輕噓他。乖點別哭,我讓好孩子舒服舒服。死啦死啦畏縮地往后退,卻退無可退。那人握住他的命根子,技巧出色地揉玩起來。這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他禁不住蹬踹起來。手下抓住他細瘦的腳踝,開始改變了千篇一律的節(jié)奏。
他的臉汗?jié)裢t,對浮現(xiàn)出來的情欲茫然無措,一雙眼睛失了焦點,如深淵般漆黑。
其他人把鐐銬取下。磨紅的手腕隱隱作疼,但沒有眼前的刺激強烈。他抓住那人的手腕卻拉不開,手臂只能被帶著動作。嘴里嗯嗯嗚嗚的,無法組織成有序的語言。這位處長雅興不減反增,直到人帶著哭腔哀叫一聲,手上濕了一片才暫停下來。嘖嘖嘖。我有點明白你們軍座為什么看上你了。他拿出前兜的手帕仔細擦干凈手指,揮了揮手。他的副手跟上走了。其他人并未有指令。另兩雙眼睛盯上了他。他以孩童的委屈而無惡意的眼神回望。
張立憲沉默無語。我隔著中間的簾子探望對面溫泉里的兩人。從隱約的影子能看見虞嘯卿在幫他清洗身體,細細的,輕柔的,以以前沒有的耐心和溫存。死啦死啦并不在意,自顧自地玩水。我不知該高興昨天之后他仍對人保持的信任,還是該擔憂他的毫不提防。而后,我聽見了一聲清亮的巴掌聲。我?guī)缀跏菧喩淼难憾己龅馗Z涌起來。殺了虞嘯卿的心都有了。那邊響起水聲和光裸的腳丫在地上拍打的聲音。簾子被一下子推倒。狗肉,他叫,然后沖著我跑來。咬他。他指著虞嘯卿。
我心想這指令不對啊。然后抬頭看見站起來的虞嘯卿,一半臉紅腫起來,愧疚而失落地看著我身后的死啦死啦。虞大鐵血挨死啦死啦打倒是新鮮。您干什么啦?他都這樣了。我二話不說先護犢子。就是洗洗可能我沒提前說,嚇到他了。剛才一直沒反應,興許是洗到不好明說的地方了。我無言以對。死啦死啦說什么都不肯和他再單獨同池共浴。我們四個擠在了一個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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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坦然地拿起池邊的小吃和水果填肚子。我們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視線從他身上避開。太多的傷痕印記,此刻變得青紫。虞嘯卿盯著他的后背,表情嚴肅,盯得我差點以為他想在上面紋上精忠報國四個字蓋住其他的。他最后還是把視線挪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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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嘯卿那不方便,我還是把死啦死啦領回了小醉家。以他現(xiàn)在的情況,可能會和雷寶兒很處得來。不過雷寶兒已經(jīng)不在這了。死啦死啦自殺前,迷龍老婆已經(jīng)按他的意思離開了這個傷心地。我的父母現(xiàn)在住在那。鄉(xiāng)紳答應我在找到合適房子之前我們想住多久住多久。再也沒有那個大嗓門喊雷寶兒叫爸爸,我的父親也沒有了呵斥的對象和趕來調和的中間人�?帐幨幍脑鹤蛹澎o到我們無法忍受。所以剩下的幾個炮灰都避開那,偶爾來小醉這開飯。
以往常我們的窮極無聊和幸災樂禍,他們巴不得也摸著死啦死啦的頭哄他喊聲爸爸,但沒人這么做。他們摸摸死啦的腦袋,拍拍他的肩膀,捏捏他的手,像遠方長輩愛撫不熟悉的侄孫。這樣劫后余生的重逢讓人想哭哭不出來。阿譯拖著鼻涕跟個上海小女人一樣要哭不哭的,含糊不清地說,團座又在逗我們玩。他想笑,但比哭臉還難看。
我們各自去劈柴燒飯,洗菜喂雞。小醉給死啦搬了個板凳,讓他不要坐地上。他又把雞攆得到處亂跑,飛上了墻頭樹梢�?磥硭铍u犬不寧的能力是天生。想到這,我一拍腦袋,拽個人就問,狗肉呢?克虜伯搖搖頭。
狗肉仍在禪達街頭游蕩,搜尋著他好兄弟的氣味。時隔一個月死啦的氣味重新出現(xiàn),令他瘋狂。但現(xiàn)在沒人知道它的蹤跡。我們是后來在街頭轉角撞見它的。炮彈一樣的狗肉差點把我們兩人都撞翻,然后猛撲到死啦身上,用口水給他洗禮,急得冒出了狗王平時不會有的嚶嚀。這么一條威猛的大狗無緣無故撲上來,死啦卻沒有害怕地摟住了狗肉。
我們還在街頭邂逅了不辣。不辣拄著拐摸摸死啦死啦的腦袋,說現(xiàn)在倒好嘍,可以和我一樣當個叫花子了。他告訴我們,自己也要走了,回老家湖南。他蹦跶著,用一條腿,在遠處沖我們用力揮揮手,消失了。
死啦死啦也學著蹦跶,我在他后腦拍了一下。他咒罵,死瘸子。我愣住了,抓住他的雙肩逼問,你叫我什么?再說一遍。他不樂意了,扭著身掙脫了我,指著我的腿說瘸子,又指指遠處不辣消失的方向,他也是。希望和火星子一樣,閃了一下,滅了。但值得慶幸的是,他似乎在重新學習成長,雖然目前沒學點好。
話說回來,那天我們在小醉家吃了飯�?颂敳@個一向抱住碗就不放的主兒竟然主動給死啦分了一半。我們都對他曾經(jīng)加入行刑隊的事絕口不提。這個團走的走散的散,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再折騰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幾天,虞嘯卿又找上了我。北上是決定好的事。死啦既然留出來一個空缺,那就職位挨個往上升。我看著調令手有點發(fā)抖。死啦既沒死成,也沒諫成,只是徒然變成了個傻子。我顫抖著問,他呢?虞嘯卿說他會留在我身邊,這點你放心。我不回答。虞嘯卿自顧自地說,多陪陪他吧,還有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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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住進了曾經(jīng)的師部,現(xiàn)在的軍部,給死啦當貼身保姆,還附贈一只狗肉。我不再叫他死啦死啦,團座或者龍文章,我叫他小龍。因為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我不想他頂著別人的名號活著。這也是在警醒我自己。
但虞嘯卿是個不會放棄的頑固分子,相處時時常提起他倆的回憶。如果不是關鍵事件對得上,我會以為他活在另一個世界。這又是一個和他揮刀縱馬大砍日軍腦袋一樣的幻想中的羅曼蒂克故事。有時小龍聽累了,會靠著他睡覺。看著虞嘯卿柔情萬種地抱起他去休息,我就膽寒。因為那不是一個孩子能承受的�;蛘吒豆堑卣f,我擔心他對小龍出手。好在這樣的事,目前沒有發(fā)生。
有一天早上,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睜著雙眼。我催促他起床。他沒像平時撒嬌耍賴要睡回籠覺,只是怔怔看著天花板�,F(xiàn)在什么時候?我說您自個看啊。太陽都曬屁股了。再不起來,虞嘯卿拿馬鞭抽您屁股。虞嘯卿知道吧?真身是只大老虎。一口一個你。
他猛地坐起來。怎么說話呢掌嘴。我疊衣服的手顫了顫,回頭見鬼一樣望向他。他從床上跳了下來,輕盈得很,掃了一眼周圍有點不解。我們怎么在師部?我失去理智地撲上去捂住他的嘴。你別說話!別說話!他睜大了眼不知道我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只感覺有人在拿我心臟擂鼓一樣。咚咚咚,咚咚咚。甚至咽喉都被扼緊,有一絲血氣彌漫。
你個騙子!你之前都是在裝嗎?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聽起來像鴨嗓一樣尖利,話堵在嘴邊說不出來。我明明已經(jīng)接受了他的離開。沒等我多想,他把我攬進了懷里跟摸狗肉一樣揉亂我的頭發(fā)。煩啦,怎么了?南天門不都過來了?你哭什么?
我哽住,抬頭問他今天幾月幾號?他死樣活氣地笑笑,不是我問你嗎?大概,大概是一覺醒來感覺腦袋特別疼,你不是拿我腦殼砸核桃了吧。去你的。小太爺才不做這種缺德事。我把鼻涕偷偷抹在他的袖子上。
我隨便找了個理由讓他呆在屋里,想要急電虞嘯卿。走到半路我的腳步慢了下來,然后轉身回去。我匆忙地收拾著包裹,跟我之前當逃兵時一樣。里面基本都是軍裝,我又硬著頭皮去虞嘯卿屋里把僅有的兩套常服塞了進來。我讓他什么都別說,跟著我走。可在我騎在墻頭時,他說什么也不動了。
煩啦,你告訴我,我是不是說了能讓我掉腦袋的話?看來他是早就想說了,一直憋著壞呢。我著急得滿頭冒汗。下一次巡邏大概在3,4分鐘后。我壓低聲音罵他,知道你還問。虞嘯卿不逮你還有軍統(tǒng)。我們,我們去渡江。就小書蟲子那條路。你去和順找游擊隊,跟他們走。我真是膽大包天。我后知后覺地冷汗直流。這個想法不知道什么時候成形,甚至繞過了我本人的意識。
他搖搖頭,后退了一步。你還有父母,那個小姑娘。我不會走。那你要再死一次嗎!我氣極,說出了馬上就后悔的話。但死亡對他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威脅。而且他沒有自殺時的記憶。他聳聳肩。我這才明白,早在授勛以前,他就做好了尋死的準備,同時把我們撇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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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遲了。巡邏隊把我架起來關到屋里,因為我一直踢踢打打拒不就范。龍文章則很冷靜,坐在那深沉似水。虞嘯卿的速度快得讓我以為他是從炮筒里發(fā)射出來的。也或者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再見面。他眼里的精光是收復西岸后未曾見到的,炙熱得能把死啦死啦放在上面反復翻烤。
他的手下立刻把軍部封鎖了。我猜他是怕了藍衣社。我被作為不速之客丟了出去。這個殺千刀的虞嘯卿,連讓我說句話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的談話注定不會愉快。干柴會壓滅余燼。果不其然,還沒到晚上,張立憲又急匆匆把我喊過去。
虞嘯卿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皮靴打在地上的聲音讓人沒由來的緊張。他拿著馬鞭指著我的鼻子,怒氣沖沖地責問,你跟他玩的什么把戲!讓他別再裝了!一旁的死啦,不,小龍又恢復了空白,在床上蜷成一團坐著,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
我尖刻地回答道,您最好再找醫(yī)生看看,聽說有些失憶是因為打擊過大,大腦主動選擇遺忘。我當然只是氣話。情況遠比單純失憶復雜,但我就是想氣氣這個人。虞嘯卿像被踩了尾巴,但他從來只做事不辯解。醫(yī)生很快到了,但也無法給出更確切的解釋,只說可能是停留在顱內的子彈影響的。問到子彈能否取出,醫(yī)生搖了搖頭,說太危險了。最后留下一句盡量少刺激他這種模棱兩可的話走了。
虞嘯卿坐在床邊。小龍把被子拉上來,只露出眼睛。他也許覺得一向好脾氣的虞嘯卿發(fā)起火很嚇人,而不知這是以往他倆相處的常態(tài)。虞嘯卿拿起旁邊的布娃娃在他眼前晃晃。那是小醉做的我,長相略微抽象,手工活有點笨拙。但小龍很喜歡。他跟狗護食一樣,迅速搶奪過去,然后抱在懷里,警惕地看著虞嘯卿。虞嘯卿無奈。我能猜測到,他如果當了父親,也是一位笨拙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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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又消失了,而小龍則在一天天成長。他吐字越多,表達越清晰,以真正的孩子無法達到的速度進步。但我沒有更多的時間陪他了。我要上前線了。在禪達待了兩年,卻像過了一世,還以為以后都不會再走。還有那么多墳沒修,那么多紙船沒疊,我們卻要走了。炮灰團剩下幾個人被打散融進隊伍。開拔那天,我像死啦曾經(jīng)那樣,沖著怒江,沖著南天門磕了個響頭,而后爬上車廂。小醉說等我。我說別等了,四川女娃和四川佬在一起挺好的。
打仗的事沒什么好說的,更何況是兄弟鬩墻。我去軍部述職的時候能偶爾看一看小龍。他現(xiàn)在除了狗肉,最親的是虞嘯卿,其次是張立憲,余治,小猴。他不喜歡唐基。每次唐基笑瞇瞇地出現(xiàn),哪怕手里拿著糖,他也會躲起來。但誰也沒時間經(jīng)常陪著他,所以他在軍部院子里游蕩。狗肉寸步不離。
有一次開完作戰(zhàn)會議,我去看望他,正碰見虞嘯卿把他訓哭。虞嘯卿的馬鞭戳著他腦袋,說你剛剛叫張立憲什么?他委屈極了。他不就是半張臉嗎?張立憲來拉架,說他說的也是實話,而且龍團座就當童言無忌嘛。小孩也得有規(guī)矩。這話出自鐵骨錚錚的虞軍座。如果將來他對他的孩子采取軍事化管理,我也毫不意外。但眼下的確是不管不行。
我無比懷念曾經(jīng)那個嬉皮笑臉跟我們開沒品笑話的死啦死啦。他的笑話也許是粗俗的,諷刺的,極盡挖苦之能事,但不會這樣無端戳人痛處。如果他知道這是和我們一起生死與共38天的印記,那更不會。我有些慶幸逃過了一直比較他們倆人的陷阱,不用對一個已成年的人負教養(yǎng)責任。虞嘯卿無疑是最受其折磨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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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被罰不許吃晚餐。他太生氣,故意無視了我的存在。那意思是怪我沒有為他說句話。我說軍座是不是太嬌縱他了。上次見他脾氣還沒這么壞。虞嘯卿瞪我一眼,答非所問。他又清醒了一次。我驚愕。什么時候的事?他怎么樣?
我的軍座嘆了口氣。這很不妙,因為他不常喪氣。他說一起吃飯吧,我長話短說。
死啦死啦再次清醒是在虞嘯卿的床上。因為經(jīng)常響起的炮火聲,讓他一個人睡時感到不安。虞嘯卿睡眠不多,所以他大多時候是在等待中困倦地閉上雙眼。而對方則依舊在勤勉地反復查看作戰(zhàn)地圖和改進作戰(zhàn)策略。然后在昏昏沉沉之際,有人給他蓋好被子,在臉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這天,他沒睡著。一雙眼睛在暗處格外雪亮。他主動從背后摟住了虞嘯卿的腰,把臉貼在背上撒嬌。師座~這么晚了睡吧。明天看也不遲的。虞嘯卿僵住了,抓住他的手轉過身。死啦死啦有些害羞,低著頭扭捏地說,師座干嘛這樣看著我?
不用說我都知道虞嘯卿省略了一大段沒羞沒臊的片段。也虧得他忍了那么久,沒有對小龍下手。總之在虞嘯卿的試探下,我們得知,死啦死啦的記憶又消退了一大段。他已經(jīng)不記得南天門前后,最近的記憶在小黑屋他倆戳破窗戶紙,黑夫妻互明心意。
怪不得丫投懷送抱,真不值錢。我嘀嘀咕咕地罵,又很擔心他不久會忘了在禪達短短的兩年。虞嘯卿的臉上也有同樣的憂慮。為了不杞人憂天,我轉移話題。那他這次是怎么消失的?虞嘯卿沉默半晌,為自己點上一根煙。我找理由把他困在軍部幾天,起初都沒事。后來有人和他聊天,泄露了我們北上。他反應沒有上次大,但一直追問我之前發(fā)生了什么。
你告訴他了?我沒有理由不告訴。最后,不用虞嘯卿說,我也猜到了。死啦死啦又縮回了蝸牛殼子里,推出小龍來敷衍我們。我看向氣呼呼的小龍。張立憲正偷偷給他吃的�?纯谛停孟裨谡f謝謝,之后滿臉愧疚,指著自己的臉問,你疼嗎張立憲搖搖頭。小龍啃了一口饅頭,似乎在夸他。他應該說的是其實你挺好看的。因為張立憲溫柔地笑著搖了搖頭。從我的角度看見的是張立憲的一半好臉,的確清秀斯文。
虞嘯卿看著也搖了搖頭。太調皮了,一點不讓人省心。跟以前沒什么兩樣。我笑得不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眼淚酸澀。興許他就是故意的。這個家伙。就算真死了,也要折騰得我們不得安寧。
臨走時,我的軍座又給了我重磅一錘。他說醫(yī)生推斷,龍文章現(xiàn)在能儲存的記憶是有限的。也就是說,小龍的快速成長在擠占侵吞死啦死啦原有的那份記憶。我的手腳冰涼。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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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潮水一樣節(jié)節(jié)敗退,然后被俘。他們管我叫同志,給我吃給我喝。他們讓我去勸降。死的人夠多了,都是中國人,你勸勸你的兄弟們吧。好。我去。勸了一個又一個。有成功的,有成仁的。然后我遇見了阿譯。他和我的團座一樣有囤物癖。我能理解。白菜豬肉燉粉條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倆。偌大的王國,沒有領袖,人都走散了。
他問起死啦死啦的近況�?晌乙呀�(jīng)很久沒有他的音訊了。小龍越來越像少年,死啦死啦就越來越像一個記憶衰退的老年癡呆患者。中間清醒的兩次,記憶已經(jīng)跳躍性從沙盤大戰(zhàn)退步到庭審。再這樣下去,他會忘記虞嘯卿,但我作為假團座的副官,傳令官和翻譯官,還在他記憶的三米以內。我有點慶幸早于虞嘯卿在緬甸認識他,盡管當時我百般不情愿。
我問阿譯知道虞嘯卿現(xiàn)在在哪嗎?這對我很重要。勸降了他,不光能大幅度降低傷亡,而且我還想趕在死啦死啦完全消失前和他告別。阿譯不清楚,但給了我張立憲的位置。張立憲在的地方必定離虞嘯卿不遠,而且離小醉更近。我和他告別,轉身聽見一聲沉悶的槍聲。我,孟煩了,現(xiàn)在是川軍團唯一的余孽。
費了很大功夫后,我終于找到了張立憲。小醉和他在一起過得很好。張立憲知道我的意圖,沒等我廢嘴皮子就同意了。我這才放下心來,問起死啦死啦。他反倒支支吾吾起來。
我想對所有人破口大罵,尤其是虞嘯卿。他本可以把死啦死啦安置在一個遠離戰(zhàn)事的地方,但他一直把人帶在自己身邊。我知道,是我我也會這樣選擇。當你的愛人正在消逝,你怎么會舍得錯過他出現(xiàn)的一分一秒?
可是如此混亂的戰(zhàn)場,一個掉進人堆里的家伙就像空氣中的粉塵一樣,看得見卻識不出抓不到。等我罵夠了,打夠了。張立憲告訴我,他是有預謀的,他騙過了我們所有人。
自從小龍走失后,軍座發(fā)了瘋一樣找,樣子不亞于親手砍了胞弟那次。他甚至和赤色那邊臨時停止了作戰(zhàn)。手下人早就人心潰散,不想打了,也好借機茍延殘喘。對面以為虞大鐵血終于動搖了,于是派人來和談,被擋回去兩次。,他用回了爹娘給的名字。他用從虞嘯卿那搜刮的衣物和武器,好好把自己打扮了一下。狐假虎威,坑蒙拐騙,隨機應變的招魂家小子鳥一樣飛出了牢籠,飛到了對面。意識到這點的虞嘯卿立刻要求紅方交出人來,至于拿什么條件來交換,也許是一個足以把軍長送上軍事法庭的秘密。
不論紅方多想促成這次和談,最后都失敗了。沒人抓得到那個神棍。他就像一條光溜溜的泥鰍一樣,在泥巴里竄行。這渾水一樣的戰(zhàn)場是老兵油子最好的煙幕彈。紅方后來才發(fā)覺不對勁的。有人上報,疑似有奸細混了進來。那人被抓住的時候穿著國軍的衣服。我方同志和他交談。他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說爹死了后,自己被國軍抓了壯丁。他不想打仗,想回去侍奉老娘。周圍的人聽得擦起了眼淚,但謹慎起見,還是要留他觀察一陣子。所以他脫下了軍裝,換上老百姓的衣服。這更是泥牛入海。自此他的蹤跡再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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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得嘬著牙花嘖了一聲。他曾經(jīng)說過父母都死后他參的軍。假如他記憶的退步是有序的,那他就是在胡扯。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又問了許多問題,張立憲不厭其煩地一一回答。最后在張立憲的敘述下,我理清了發(fā)生的一切。死啦死啦到后期已經(jīng)不認識他們了。他對虞嘯卿和張立憲卑躬屈膝,討好獻媚,只因為他沒親眼見過的高等軍銜。
虞嘯卿便開始了像當初對小龍一樣的灌輸,什么滇邊奇花,什么力挽狂瀾的妖孽,什么謝你苦藥,什么他的兄長。因為前兩次的教訓,他省去了故事的后半截。只是不夠格的神漢并未卸下心防。虞嘯卿很是疲憊,不只是陌生疏遠的戀人,還有沒有起色的戰(zhàn)事。但死啦的每次記憶倒退,狀態(tài)就更加穩(wěn)定。那次他清醒了半個多月。他大概是在那半個月內與虞嘯卿虛與委蛇并策劃了自己的逃亡。
我累極,聊了這么久肚子餓得咕咕叫。張立憲起身去炒菜做飯,我在灶下燒火,小醉負責洗菜。她還是那么漂亮水靈,眼神如母鹿一樣純潔干凈。一切像是我們還在禪達,只是都不同了。我的小醉嫁做他人婦。我的團長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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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老鄉(xiāng)堆著麥秸垛的牛車上搖搖晃晃,像豌豆公主睡在十幾層的軟床上一樣。不過我沒她那么嬌貴,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夠舒服了。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牛車搖晃得像嬰兒的搖籃,所以我在回那個魂牽夢繞的邊陲小鎮(zhèn)的返程途中打了個小盹。
毫不意外的,我看見了死啦死啦。最近我只要閉上眼就能見到他�?磥硭淮蛩惴胚^我。但這次死啦死啦沒有笑嘻嘻地攬著我的肩說一些風涼話,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對,他是在看我身后的東西。我回頭,虞嘯卿正昂首闊步地在眾人簇擁下走出門外。
他回到里屋打開衣柜揀了合身的穿上,還拿了虞嘯卿的手表,手槍和一些值錢物件。我是夢里的一個無軀體的游魂,所以他當著我面毫不介懷地脫光了。離得近,我看見他黝黑的身體上有著暗紅的曖昧印記。
招魂家的小子肯定是騙取了虞嘯卿的信任,讓虞嘯卿誤以為他又重新愛上自己。其中少不了一些逢場作戲。所以他卷走虞嘯卿的部分錢財,把這看作理所當然,順便擄走了一條很順眼的軍犬。當然也是因為狗肉愿意。
他從軍部大院翻墻逃跑前已經(jīng)摸熟了崗哨,所以逃跑毫不費力。然后就是我和張立憲推斷的逃亡路徑。他不知怎么地過了前線,去了對面紅區(qū),并且一直深入。走了很久后,他忘記了原來的目的地,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該去哪,于是他向記憶里搜索尋找。接下來的一切像是一部默片電影,由黑白影像和旁白文字組成,而我是唯一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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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的記憶退卻到二十出頭,那時候他娘還沒有死,所以他真的去找他娘了。但小龍冒了出來,茫然無措的他急于找到一貫的安全港灣虞嘯卿,于是他往回跑。兩個人相互拉扯,走一點又返程。但死啦死啦何許人也,摸爬滾打,小偷小摸的一個市井之徒。蹭火車,坐牛車,走旱道,乘渡船。車馬舟并用,加上一雙腿,跑得遠多了。小龍只好放棄了回去的打算,對身體的另一個主人妥協(xié)。死啦死啦也終于想起來溝通這回事,在手臂上寫下找娘,另有一個地址。
歷經(jīng)千辛萬苦,他們到了曾經(jīng)的故居,只是娘早就不在了,只剩下一片瓦礫廢墟。而死啦死啦的記憶加倍惡化。每次小龍醒來都會看見一個新的地址。
如果你在地圖上把他們都標出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尋親之旅的路線雜亂無章,遍布中國大江南北,甚至有時無意義地往返來回。如果你記憶力好,你還會發(fā)現(xiàn),這全是當初他在庭審上報上的地名菜名。他在回溯從小到大的漂泊旅程。直到來到東北一帶,他出生的地方。也是迷龍的家鄉(xiāng)。
此時的他已經(jīng)和乞丐無疑。記憶也回歸零點,變成一個徹底的傻子。這個癡傻的人不知道勞累,饑寒和疲憊,晝夜不停,披星戴月地趕往冰封的雪國。他的雙腳已經(jīng)凍僵,沒有知覺。他只往前看而不低頭,所以他不知道支撐他的雙足已經(jīng)血肉模糊,在冰面上一步一個血腳印。他踏進了冰層稀薄的深湖里。咔嚓咔嚓。冰湖刺骨而溫柔地接納了他。
這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的埋骨處,更是他殺死的迷龍的家鄉(xiāng)。他把禿尾巴龍的魂引了回來。狗肉跳下冰水里想撈他上來,但他已經(jīng)掙扎不動。他把狗肉推到岸邊,托起到冰面上。狗肉凍得瑟瑟發(fā)抖,對他長嘯悲鳴。他沒有回應,任這具行尸走肉下沉,沉到寂靜幽深又冰冷的湖底。
我從夢中驚醒。艷陽天下卻覺得寒冰刺骨。我咒罵自己的刻毒,連夢里也不肯給他一個好點的死法。旁邊的狗肉拱了拱我,似乎是在安慰。我抱著它無聲地抽泣,把臉埋在它熱烘烘有著狗味的皮毛里。死啦死啦也曾有著同樣的氣味,那是和狗肉同眠久了沾染上的。
我到最后還是沒找到虞嘯卿,但是碰見了淪為野狗的狗肉。狗肉后腿受了傷,和我一樣瘸了。也消瘦了很多,不像以前那樣威風凜凜。我偷偷地喂食它,給它上藥。摸著他的狗腦袋,我滿心悲愴。既然它現(xiàn)在是喪家之犬,那想必那個長著狗臉的家伙也已經(jīng)不在了。狗肉不能回答我。
騙子先生最終還是逃離了他的牢籠,哪怕以慘痛的代價。而我自甘畫地為牢,回到了禪達守著一千座墳。我想,沒準,沒準有一天他會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