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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怕什么

    嬤嬤話音猶在耳畔,云喬臉色泛白。

    怎么長成這般模樣的?

    喂藥啊。

    一碗又一碗。

    聽到那幾個男子輕賤又鄙薄的議論時,云喬如墜冰窟。

    她以為父母爹娘只是不滿她長在西北的野性,不喜歡她不夠文靜溫婉,其實還是疼愛她這個女兒的。

    那天才知,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疼愛過她。

    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那天回去后,她問了她的爹娘,為什么給她喝那樣的藥?難道養(yǎng)她,就只是為了送到那個,她見都沒見過的浪蕩子床上嗎?

    爹爹直白的說,養(yǎng)她多年,自是要有用。

    瞧著她的目光,像看一件奇貨可居的貨物。

    告訴她,既生得絕色,身子自然也不能差,否則如何能賣出好價。

    她的娘親抱著她哭,一聲聲道,沒關(guān)系的,只要她恪守禮教,上敬公婆下體夫婿,婆家人自會知道她是個好的,來日她的夫君必會善待憐惜她。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她阿娘清醒時候的眼淚。

    父親要她養(yǎng)的風(fēng)情勾欄,母親執(zhí)意要她學(xué)盡禮教規(guī)訓(xùn)。

    那些鞭打苛責(zé)無數(shù)次跪的祠堂,雖打彎了她少女年歲的爛漫,卻也為她換得幾分好名聲。

    之后不久,她爹死了,沈硯在葬禮上見到了她。

    阿爹阿娘將她接回江南時,不敢讓沈家人見她,一定要將她養(yǎng)得拿得出手,才讓她在沈家人面前露臉。

    去那場宴會時,原是阿爹計劃中讓她和沈硯的初遇。

    只是沈硯流連花樓,獻妻商賈出身,自小養(yǎng)在西北的未婚妻,覺得那定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刻意躲云家人。

    一直到他爹死,沈硯都避著云家人,不肯露面。

    他來那場葬禮,原是為了退親。

    可見到云喬后,卻改了主意。

    爹娘的心血沒有白費。

    沈硯“喜歡”她的臉,她的身子。

    愿意娶她。

    阿娘喜極而泣,兄長更是滿面春風(fēng)。

    所以云喬即便流了再多的眼淚,也得上花轎。

    舊事在心頭翻涌,云喬臉色越發(fā)的白,低首自嘲道:

    “是啊,多虧修成玉顏色,又長成了一副討人喜歡的好身子,才總能賣出好價錢�!�

    嬤嬤聽出她話里哀愁,想起她一個商賈出身的女娘,嫁入揚州知府家,靠的也是這張臉。

    沈硯性子那樣浪蕩不堪,滿揚州城都是出了名的。

    云喬當(dāng)時雖認命出嫁,心里,未必是情愿的。

    何況沈家人對她也很是苛刻,便是沈硯本人,也沒好到哪里去。

    嬤嬤輕嘆了聲,撫著她手道:

    “姑娘生得這樣美,性子又好,惹人喜愛,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
    您的模樣,自然合該是養(yǎng)在深宮里的。

    哪能在外頭受罪。

    您且放心,我家主子,和沈家那位公子不一樣的。

    殿下待您這般喜愛,日后不會虧待您的�!�

    云喬抿唇未語,自己也瞧著銅鏡中的人兒。

    鏡子里的人,穿著件尋常寢衣,發(fā)髻梳得也簡單極了,頭上半點珠翠也無,卻仍是一副艷麗灼灼的模樣。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一直都知道。

    出嫁前,母親告訴她,她生成了女娘,唯一能仰仗的,便是這副好容貌。

    修成玉顏色,賣得好價錢。

    若是依著母親的話,賣進皇家,賣給太子爺,怕是最好的價錢了吧。

    今時今日,或許,也是她這具身子,這副容貌,最值錢的時候。

    正是因為這份美色,才讓她一直以來被當(dāng)做貨物般販賣。

    嫁進沈家是這樣被父母賣了,如果蕭璟所言屬實,她結(jié)發(fā)的夫君沈硯,便也是這樣賣了她。

    嬤嬤口口聲聲說蕭璟喜愛她,可是,那是什么樣的喜愛呢?

    怕也只是把她當(dāng)做以色侍人的玩意兒罷了。

    如他所言,她生了副好顏色。

    云喬低垂眼簾,手指扣弄著妝臺上的妝盒匣子。

    好久也未曾言語。

    半晌后才道:

    “嬤嬤,您知道我在揚州時,是怎么被那位殿下看上的嗎?只是我這張臉,得他喜愛嗎?”

    云喬這副容貌,是像了幾分那位遠嫁的郡主的。

    昔年雖未正式定親,可東宮和皇宮里的奴才們,哪個不知道明寧郡主日后是要入主東宮的。

    明寧遠嫁五年,東宮始終未有新人。

    殿下在江南起興,碰了的女子,又是這樣一副肖似郡主的容貌。

    便是如今殿下對云喬的寵愛在意,已然不遜于昔日那位郡主。

    嬤嬤也只當(dāng)是殿下往日到底沒和那郡主做過枕邊人,自然不如而今對云喬妥帖護持。

    便是這樣一個打從江南就伺候云喬的嬤嬤,也是和東宮內(nèi)外大多數(shù)人一樣覺得,云喬一個二嫁婦人,若無這副肖似郡主的容貌,壓根夠不到他們殿下。

    只這話,若講出來,未免太傷人。

    鏡子女娘美麗中盈著幾縷那位養(yǎng)在宮廷金尊玉貴的郡主從未有過的哀愁卑怯。

    嬤嬤瞧得有些許心疼,有些不敢想,若是這姑娘恢復(fù)記憶后知道自己不過是殿下拿來重溫舊夢的慰藉,會是何模樣。

    猶豫了下,只道:“怎會只是一張臉呢,姑娘性子這樣可人,殿下在揚州時每去沈家都見不得您受沈家人欺辱,明里暗里護著您呢,便是政務(wù)再忙,都抽時間暗中去沈家瞧您�!�

    嬤嬤說著,云喬目光滯了下。

    咬唇揉了揉腦袋,白著臉問:“嬤嬤是說,我和他從前在揚州沈家,便已經(jīng)不清白?”

    嬤嬤知曉主子眼下瞞著云喬過去的事,哪敢說實話,半真半假地勸道:

    “從前的事,奴婢也不算全然清楚,只知殿下待姑娘極好。從前的事您就別想了,便是日后太子妃進門,您也不會受委屈。做殿下的寵姬是何等的富貴榮華,哪里是揚州沈家的少奶奶可比的�!�

    云喬看著鏡子的自己,已然從嬤嬤的反應(yīng)里,猜出了答案。

    所以,果真是早早的就同他不清不楚了嗎。

    她腦海中疼痛更厲害,一幕在沈家時的畫面閃過。

    她看到自己攥著裙擺,垂首低眉,跌坐在小院屋檐下,抬不起頭。

    聽到人們的議論謾罵。

    那些人在院門外指著她:

    “瞧,就是那位少奶奶,背著少爺跟人偷情,哪家的好女娘似她這般不要臉……”

    “哎呦,誰說不是呢,這少奶奶嫁進門這么多年生不出兒子……家里沒休了她都算給她臉了,她竟敢跟人偷情,少爺怎么就沒打死她了事,倒讓她活著丟人現(xiàn)眼,云家知道她干的這些事,還敢要她這個女兒啊……”

    “是啊,少爺沒打死她,真是菩薩心腸呢……”

    那個攥著衣裙布帛的自己,勉強起身,卻低垂著頭,麻木地走著。

    她挺不起腰桿。

    那些議論聲,云喬好像已經(jīng)聽過好多遍。

    只是她忘了。

    可是為什么,聽了那么多遍的罵聲指責(zé),仍覺刺耳至極。

    腦海中另一道聲音炸響。

    他們說:“可憐她那個女兒,有個這樣跟人私通的娘,以后怎么抬得起頭啊……”

    云喬霎時頭疼欲裂,伏在浴桶邊沿,咳出一灘血。

    蕭璟曾經(jīng)對云喬說,人言不足為懼。

    可是他不知道,那是對于他而言,人言不足畏懼。

    他出身皇族,高高在上,便是要了個人婦,不過是一段茶余飯后的風(fēng)流韻事,甚至,絕大多數(shù)的人們,不敢也不會議論當(dāng)朝儲君。

    而云喬不同,她身份太低,誰都可以踩她一腳。

    世人又總是對女子過于苛責(zé),而對男人寬容。

    明明是蕭璟逼她迫她,只因為他身份貴重,是個男子,一切的罵聲就全在云喬身上。

    不僅是她,就連她的女兒。

    都會因為她的失貞不潔,備受責(zé)難冷眼。

    云喬腦海里一聲聲的炸裂,她瞧著那血水的顏色,想起她的孩子,眼前發(fā)黑。

    那些失去的記憶里,她究竟做了什么啊。

    私通,偷情,與奸夫扔下女兒,來到這千里之外的京城。

    她都做了什么�。�

    云喬面色慘白,咳出的血卻鮮艷。

    那血水濺在地磚上,嬤嬤當(dāng)即慌了。

    “太醫(yī),太醫(yī)呢,快傳太醫(yī)!讓人去請殿下過來!姑娘咳血了!”

    嬤嬤匆忙給云喬裹上衣裳,蕭璟人很快趕了過來。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會咳血?”

    他抱著人從浴桶里出去,臉色極寒。

    嬤嬤也是慌,跪在地上如實道:“奴婢也不清楚,原本好端端的,姑娘問了句奴婢,在沈家時是因何被您瞧上,是不是同您早就……奴婢回了句不清楚,姑娘沒一會兒就咳了血……”

    蕭璟微沉,想到一種可能,手微抖。

    他怕,她是突然恢復(fù)了記憶。

    “云喬,你怎么了?是想起了什么嗎?”

    他抱著她,輕聲問。

    云喬昂首看他,眼里情緒翻涌。

    突地揪著他衣領(lǐng)問:

    “我在揚州同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只說沈硯獻妻,那你告訴我,我與你的事,除了沈硯,揚州還有旁人知曉嗎?是不是鬧得滿城風(fēng)雨,是不是我備受旁人指點,是不是連我的孩子,都活在世人白眼中?我為何會與人私通,又怎么會扔下我襁褓中的女兒不管,來到這千里之外的京城!”

    這一刻的她,不像失憶后畏懼他身份的云喬,倒似從前,執(zhí)拗的和他對峙的她。

    蕭璟聽著的她問話,知道她沒真的想起什么要緊的來,懸著的心稍稍松了下。

    他握著她手腕,抿唇道:

    “云喬,是沈硯賣妻求榮,旁人要罵,也該罵他。

    同你有什么干系?

    你嫁給他,他不曾善待你。

    反而要利用你,逼迫你,

    你已經(jīng)夠委屈了,不是嗎?”

    他話音沉冷,目光直白。

    告訴她,不是她的錯,她沒有錯,她只有委屈。

    這不是哄她的話,是他當(dāng)真如此認為。

    云喬眼眶突地有些酸。

    沒有人會同她說這樣的話,沒有人會告訴她是她受了委屈。

    聽著他的話語,云喬指尖發(fā)麻顫抖,松開了攥著他衣領(lǐng)的手。

    聲音沙啞帶著哭腔彷徨,滿是無助。

    “可是,

    可是他們說,沒有哪個好女娘會一女侍二夫,言我嫁沈家多年,卻未能生下兒子,是我的罪過;

    他們說,不貞不潔的女子,死有余辜。

    他們還說,云家人知道我做的事,不會要我這個女兒的。

    甚至,就連我的女兒,都會因為有個失貞不潔的母親,一輩子受人白眼,抬不起頭。

    我失去的記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又為什么會扔下我的女兒來到這里?”

    又是為什么,那些話,一想起就激得她咳血呢,

    一女侍二夫,私通,偷情,無名無分的跟著他。

    旁人的言論,世俗的眼光,自然對她都是指摘。

    蕭璟聽著她的話,猛地將人抱緊。

    他撫著懷中人背脊,輕聲在她耳畔道:

    “怕什么,有孤在呢。

    沈硯為人不堪,我們喬喬這樣好的女娘,嫁他本就是錯的,良禽尚且知曉擇木而棲,你另擇良枝,又有何不可。

    什么生不出兒子,他沈硯浪蕩多年,身子早被花樓虧空,如何怨得著你。

    何謂失貞?

    你的身體,你的情愛,想給誰就給誰,輪得到旁人用貞潔二字來束縛你嗎?

    況且,失貞的女子就該死嗎?難道貞潔牌坊,比人命還重嗎?

    至于云家人,有孤在,只有你不要他們,還輪不到他們不要你。”

    他一一安撫她的無助彷徨,唯獨漏過了那個孩子。

    懷中人在他心口哭,眼淚灼痛他皮肉。

    蕭璟閉了閉眸,卑劣地騙她:

    “你安心陪孤些年月,過些年月,便把你那女兒從揚州接來,莫哭了�!�

    云喬,原諒我,原諒我的卑鄙,這是最后一次。

    他心中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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