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棉紡廠分房政策公開的第二天,廠長的兒子向我求婚了。
穿著白襯衫的清爽大男孩站在我面前,語帶誘哄:
小琴,何必爭那個職工宿舍嫁給我,做富太太,住大別墅不好嗎
從那天起,我不再頂著大太陽參加技術培訓,也不再點燈熬油的鉆研技術難題,而是與沈瑜一起參加聯誼、看電影、參加夜校偷嘗禁果,做盡所有放浪形骸之事。
名額公布那一天,沈瑜的小青梅笑容癲狂:
蘇小琴,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沈瑜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我搶福利房名額,你還真以為他愛你
我卻微微一笑,絲毫不惱:
搶男人有什么意思,搶男人飯碗,才有意思。
1.
分房名額公布的那天,我正在廠長辦公室與廠長談話。
門外就是鎮(zhèn)棉紡廠的公示欄,我禮貌的和廠長道完謝,就聽到陳繡文熟悉又囂張的聲音在公示欄前響起:
沈瑜你行不行啊,你爸怎么還不來公布名單
沈瑜不以為然:
急什么你分房積分第一,又是上個月的勞動標兵,名額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陳繡文急切道:可是蘇小琴——
旁邊響起沈瑜兄弟們的起哄聲:蘇小琴要不要這個房,還不是我們沈少爺的一句話!
她可是還在做當未來的廠長夫人住大別墅的美夢呢!哈哈,怎么會和我們繡文搶這個房
陳繡文自得的笑了,說的也是,畢竟沈瑜玩她和玩狗似的,讓她跪下給沈瑜舔鞋她也愿意。
沈瑜沒再接話,倒是他的兄弟一個比一個興奮:
不過,要是讓蘇小琴知道我們沈瑜接近她是為了幫繡文搶名額,她不得氣死!
也不撒泡尿照照,她那死了親爹親媽的家庭,哪里配得上我們沈大少爺,要說起來還得是我們繡文,能力強人又漂亮!
平日里跟在我和沈瑜后面一口一個嫂子叫的歡的那些人,現在貶低起我來也是完全不重樣:
畢竟他可是為了我們沈哥,連技術培訓都不參加了,天天拉著沈哥在夜校玩花樣,我偷看過一次,嘖嘖,人不可貌相��!
沈瑜笑罵:去你大爺的,偷看還挺驕傲是吧
聽聲音,陳繡文走近了沈瑜,壓低聲音天真又惡毒的發(fā)問:沈瑜,你說蘇小琴要是發(fā)現你的真實目的,會恨你還是恨我
爆發(fā)的哄笑聲掩蓋了沈瑜的回答,我沒有聽清。
可無論他回答了什么,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因為不管是沈瑜還是陳繡文,我都不恨。
畢竟像我這樣相貌平平又家境貧寒的普通人,能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和廠長的公子轟轟烈烈的談過一段,吃過西餐見過世面,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經歷了。
而這段機緣——是陳繡文親手送我的。
2.
我知道我很特別——特別的窮。
二十啷當歲的年紀,以沈瑜的小青梅陳繡文為代表的其他年輕女職工,在下工之后成群結隊的參加聯誼,用火柴棒把纖長的睫毛燙的微微卷曲,偷偷用廠里給棉布染色的染料染指甲的時候,我永遠在沉默的苦練技術,跟著師傅默背機器的羅拉隔距。
普通擋車工每分鐘能接5根斷紗,我能接10根。
日復一日的埋頭苦練中,我食指的第一個指節(jié)早已磨出硬繭,卻能通過紗線滑過的細微顫動,預判出哪根紗將在幾秒后斷裂;
我也能從二百臺細紗機的合奏里,精準捕捉到車床上某個鋼錠的異常震動——就像熟識我媽臨走時從病床上傳出的咳嗽聲。
但我媽臨死前教育我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所以在她走后,我也不再拼了命的倒班賺績效,而是暗自把我的工時和計件工資巧妙的控制在一個區(qū)間里,以確保既不會因為出風頭惹人嫉恨,又能掙夠我的飯錢。
蘇小琴,這批樣品你檢查一下。組長把一摞布料放在我面前。
我點點頭,手指撫過布面,這里有個跳線。
組長皺起眉頭,陳繡文立刻走過來,拿起那塊布仔細檢查。
哪有跳線蘇小琴,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低下頭,手指絞在一起。可能是我看錯了。
這樣的場景已經重復了無數次,陳繡文總是咄咄逼人,而我總是退讓。
只除了那一次。
那天,我看到一直游手好閑的廠長公子沈瑜給陳繡文帶來了從上海買到的全套金庸,陳繡文噘著嘴撒嬌說為什么不是新款化妝品,可那燙金的封面卻晃了我的眼睛。
我第一次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在下午的車間技能比賽上拿了第一,搶了陳繡文的風頭。
第二天,沈瑜被調來了我們車間。
廠長公子的名頭不是蓋的,沈瑜永遠一身洗的干干凈凈的的確良襯衫,袖口別著從香港托親戚帶來的鍍金袖扣,車間其他男工壯著膽子問他的電子表是真的還是假的,他每次都大方的解下來扔給他們傳閱把玩。
我本以為我們會井水不犯河水,可沈瑜卻屢次替我出頭——幫我教訓對我動手動腳的車間主任,把我飯盒里的粗糧二合面饅頭和咸菜疙瘩換成他家保姆精心準備的豬油渣炒飯和紅燒帶魚。
甚至有一次陳繡文又來找我的茬,沈瑜也皺著眉頭制止了她。
他說:陳繡文,你適可而止。聲音不大,卻讓陳繡文臉色煞白。
陳繡文哭著跑開后,面對車間眾人的起哄,沈瑜站在我面前微微紅了臉:
小琴,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
我笑著點頭。
很快,我們偷偷談起戀愛來。
感謝沈瑜廠長兒子的身份,讓我可以跟著他出入干部食堂,點一份紅燒肉,兩碗排骨湯,豐富的蛋白質攝入養(yǎng)好了我常年營養(yǎng)不良而蠟黃的臉色;
我也會心驚膽戰(zhàn)的在上工時從車間偷藏一點棉紗帶回宿舍,做成棉紗芯鋼筆送給他,被他調笑的說成是定情信物。
我第一次默默在心里感謝起陳繡文來。畢竟無論是給陳繡文出氣,還是為了惹陳繡文吃醋,沈瑜能站在我身邊,全是拜她所賜。
我摸不清他們二人的目的,卻貪戀的享受著這明知不屬于我的一點點特權和溫存,也始終在心里暗自擔心哪天命運的鍘刀落下,斬斷我這偷來的片刻幸福。
直到那個周末,沈瑜請我去看露天電影。
3.
電影叫《女工日記》,講述一個紡織廠女工結婚后放棄工作,成為家庭主婦的故事。放到女主角婚后生活那段時,沈瑜突然湊近我耳邊。
小琴,他的呼吸拂過我的耳廓,其實你不用這么拼命。等分房名額下來,你和繡文爭得頭破血流,何必呢
我身體一僵,轉頭看他。銀幕的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我的意思是,他笑了笑,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背,跟我在一起,我家有房子,你不用努力等積分分房了,我們可以一起當個富貴閑人。
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我以為那是被背叛的刺痛,可細細分辨竟然是不受控制的狂喜——
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些車間的偶遇,那些恰好多帶的午飯,那些在陳繡文刁難我時恰巧出現的維護,都不過是精心設計的誘餌——只是為了讓我放棄與陳繡文競爭分房名額。
露天銀幕上,女主角正在廚房忙碌,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我突然覺得那笑容無比順眼。
好啊。我把頭靠在他肩上,發(fā)絲垂落遮住表情,那我就不和她搶了。
反正有你在。
4.
那天之后,我不再在車間里悶頭干活,我開始學著其他女工的樣子,用廢紗線在工裝后背縫出褶皺線,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偷用廠里的染色棉紗泡水,在臉上淡淡的掃一層腮紅。
人人都說我和沈瑜談戀愛之后滋潤了許多,我也不去辯駁。
風紀檢查查得嚴,我和沈瑜每次都像兩條喪家之犬躲著戴紅色袖章的檢查員。
時間一長,沈瑜開始不耐煩,抱怨著要找一個能安下心來談戀愛的地方。
不如去廠里的閱覽室我試探著開口,遇到認識人就說我們是在為四個現代化刻苦學習。
沈瑜眼睛一亮,拉著我就往閱覽室跑。
廠里的閱覽室是蘇聯援建的老建筑,廊柱上還留著知識就是力量的標語。
沈瑜在前臺出示他爸的工作證時,管理員大媽從老花鏡上方打量我們:年輕人多學習是好事。她特意把學習兩個字咬得很重。
二樓采光最好,我們選了張靠窗的方桌,周圍都是戴著眼鏡的知青和廠里的技術員。沈瑜把借來的書堆在中間,筑起一道小小的城墻。
這里說話安全。他翻開《機械原理》,卻把筆記本推到我面前。上面寫著:你比陳繡文好看多了。
我紅著臉在下面回:專心學習。想了想又補充:明天幫我借《紡織機械維修手冊》。
他警惕的抬頭:這本書只有子弟能借,你要來干什么
我咬著鉛筆抬頭看他,無聊啊,還能干什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放下手里的筆,似笑非笑的看他:
不看書的話,就只能去和陳繡文一起參加技能比賽掙分房積分了,你覺得,哪種更好
我沒有忽略掉他眼中的惱意。片刻之后,我聽見他開口:
好吧,不過只能借三天。時間再長就要被我爸發(fā)現了。
走出閱覽室時,路燈剛好亮起來。沈瑜的影子斜斜投在墻上,像一只風箏,比我高大許多。
但我知道,從今天起,牽著風箏那根線的人,是我。
5.
我從縣里回來那天,沈瑜沒像往常一樣騎著自行車來接我。
棉紡廠后院的庫房永遠堆著霉味的紗錠。我本想去拿落在更衣室的飯盒,卻聽見陳繡文的聲音從半開的鐵門里滲出來,甜得發(fā)膩。
阿瑜,你最近怎么總躲著我
我屏住呼吸,貼著墻邊挪了半步。透過兩摞紗錠的縫隙,我看見陳繡文正用手指繞著沈瑜的工裝紐扣打轉。
沈瑜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最近廠里忙。
忙著陪蘇小琴讀書陳繡文突然貼近,幾乎要貼到他胸口,蘇小琴的書,有我好看嗎
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水紅色的確良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都沒系。隨著她踮腳的動作,領口若隱若現地露出鎖骨下方那顆朱砂痣。
我認得那顆痣——上個月技能比賽時,她彎腰撿紗錠的樣子讓半個車間的男工都看直了眼。
繡文,別這樣,沈瑜的聲音發(fā)虛,我們說好的……
說好什么陳繡文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說好你假裝喜歡她,讓她主動放棄分房名額
她歪著頭,發(fā)梢掃過沈瑜緊繃的下頜,可現在呢你天天往閱覽室跑,夜校資料一借就是十幾本。
我……
沒等他說完,陳繡文突然踮腳吻了上去。這個吻又輕又快,像蝴蝶掠過花瓣。
分開時她還故意舔了舔嘴角:甜嗎比蘇小琴那些枯燥的專業(yè)書甜多了吧
沈瑜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陳繡文濕潤的唇瓣上,喉結又滾動了一下。
我知道他此刻腦海里一定閃過了很多畫面——我們三個人的關系,就像庫房里這些糾纏的紗線,早就理不清了。
馬上就公布分房名單了。陳繡文退后半步,慢條斯理地系上紐扣,阿瑜,你可要想清楚,她轉身時發(fā)梢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到底誰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沈瑜猛地把她按在墻上。紗錠被撞得滾落一地,在寂靜的庫房里砸出悶響。他咬住陳繡文的嘴唇時,我甚至能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我在門口數了三十秒才推門,鐵門撞在墻上的巨響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
沈瑜繡文我裝作剛發(fā)現他們的樣子,馬上要公布分房名單了,你們怎么還在這里
陳繡文的后背還貼著墻,嘴唇腫得像熟透的李子。她飛快地整理衣領,卻遮不住脖子上新鮮的吻痕。沈瑜慘白著臉退開兩步。
小琴,我們只是在……他喉結滾動,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淌。
討論分房流程,我知道,我接上他的話,毫不留戀的轉身離開,一會兒廠長等急了,我先去了,你們快點。
6.
我和廠長一起從廠長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陳繡文正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公示欄前轉悠,身邊簇擁著關系好的女工和沈瑜的那些兄弟。
經廠委會研究決定——廠長聲音洪亮,分房名額給予陳繡文同志!
歡呼聲炸開的瞬間,陳繡文拉著不情不愿的沈瑜朝我走來。她那件水紅色的確良襯衫,在灰撲撲的工裝群里確實扎眼得很。
蘇小琴,她故意拔高嗓門,沈瑜沒告訴你吧他接近你就是——
就是為了讓我放棄分房名額。我平靜地接話,撣了撣工裝上的棉絮,談戀愛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沈瑜猛地抬頭,喉結劇烈滾動。陳繡文的笑僵在臉上。她突然拽過沈瑜的胳膊:那你知不知道,我們早就——
繡文!沈瑜掙開她的手,公文包掉在地上,散出一地的雜物。那只我親手做的棉紗芯鋼筆滾落到我腳邊,我卻沒有低頭去撿。
我在等廠長的下一句話。
正好大家都在,還有另一件事要通知大家。廠長咳嗽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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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接到縣里通知,蘇小琴同志考上計劃經濟委員會了,下周一去報道。
陳繡文的指甲掐進了掌心。我看著她精心燙卷的發(fā)梢開始發(fā)抖,像被雨淋濕的雞毛撣子。
計委的同志宿舍就在縣委大院。廠長殷勤的向我看過來,三室一廳,帶獨立衛(wèi)浴,看不上咱廠里的破平房也是應該的。
人群突然炸開鍋,我這時才彎腰撿起那只鋼筆。
現在廠長想批設備進原料,可得通過我們計委的立項。我把鋼筆別回沈瑜胸前的衣兜,轉頭對陳繡文笑笑,
搶男人有什么意思,搶男人飯碗才有意思。
7.
沈瑜推門進來時,我正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去計委宿舍。
利用我沈瑜的嗓子啞得不成調,白襯衫領口沾著酒漬,蘇小琴,你早就知道——
沈瑜,你知道棉紡廠最燙的軸承有多少度嗎我沒有抬頭,答非所問。
他僵在門口,喉結滾動了一下。
一百七十二度。我緩緩攤開右手,掌心因為燙傷留下的猙獰傷疤暴露在沈瑜面前,陳繡文按著我的手貼上去時,說這是新人的必修課。
那你知道陳繡文為什么這么恨我嗎
他皺眉:她說你總是搶她的風頭……
搶風頭我打斷他,聲音很輕,我剛進廠時,為了多掙點錢給我媽治病,三班倒的工作我一個人倒兩班,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陳繡文和我同一條生產線,因為我完成得太快,她被車間主任罵偷懶。
沈瑜的呼吸滯了一瞬。
從那以后,她就開始針對我。我繼續(xù)道,聲音平靜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她在我清理飛花時藏起我的口罩,讓我吸了滿肺的棉絮,咳了幾天的血。我頓了頓,我媽的病,就是那時候耽誤的。
沈瑜的呼吸變得粗重,胸口劇烈起伏,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
最可笑的是——我低頭整理病歷,語氣淡得像在聊天氣,她折磨我,僅僅是因為我‘不配’比她努力。我抬眼看他,而你,沈瑜,你明明知道,卻縱容她。
他的臉色瞬間慘白,手指死死掐進掌心,指節(jié)泛出青白。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啞得不成調,她只說……你總是……
她說什么你都信我冷笑,也是,畢竟她是你的小青梅嘛。
他的嘴唇開始顫抖:繡文說,你是自己不小心……
就像她不小心把我的產量報成她的我從箱底抽出一沓泛黃的紙片,在空中抖開,二十多張假條,全是媽媽病危時我請的假。但車間記錄上,那段時間我全是曠工。
沈瑜顫抖著去撿散落的假條,卻看見車間記錄上蓋著熟悉的無誤的紅章——落款是沈廠長。
你爸當時怎么說來著我學著他父親拿腔拿調的語氣,小蘇啊,要相信組織。我突然抄起搪瓷杯向他砸去,可那時候組織在哪兒你又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眼淚砸在假條上,暈開了我媽肺癌晚期的診斷字樣。
我媽死的那天,我的聲音輕得像羽毛,陳繡文在更衣室發(fā)喜糖,說是慶祝你們青梅竹馬18年紀念日。
我指向窗外,就在那個位置,我聽著她的笑聲,嘴里是被她的小跟班硬塞進來的喜糖,懷里是我媽的死亡證明。
沈瑜好像終于意識到他給我?guī)砹硕啻蟮膫�。他徒勞的拉住我的袖子,近乎虔誠的仰頭看我:
小琴,我可以補償你,我可以立刻讓我爸開除陳繡文,我也可以把她對你做的一切都還回去,你能不能……
不能。我輕輕揮開他的手,拿起屬于我的蓋著紅章的調令,這個紅章的顏色倒是和今天庫房里,陳繡文的口紅色號很像。
沈瑜動作一僵,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們只是……
只是什么我俯身,只是幫她擦擦胸前的汗還是說……指尖點在他襯衫第三顆紐扣上,這顆扣子也是她自己解開的
窗外突然電閃雷鳴,照亮了他慘白的臉。雨水順著窗欞流下,在玻璃上蜿蜒成河。
你知道嗎我直起身,每次看到你襯衫上這支鋼筆,我都會想起你親她的時候,鋼筆在陽光下反光的樣子真好看。
多諷刺啊。我摘下那只鋼筆,扔在地上,一腳踏了上去,你一邊說要補償我,一邊用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取悅她。
沈瑜臉上的悔意不似作偽,他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撿起地上碎了一地的鋼筆,轉身離開了我的房間。
對了。我在他握上門把時開口,陳繡文知道你這支鋼筆是我送的嗎
他沒有回頭。
我繼續(xù)擦拭母親的相框。
明天,我要帶她去看新家窗外的朝陽——那會比任何人不值錢的眼淚都耀眼。
8.
清晨的陽光透過計委辦公室的玻璃窗,在我新領的搪瓷杯上投下一圈光斑。
蘇干事,棉紡廠的申報材料放你桌上了。
我點點頭,鋼筆尖在審批單上頓了頓。
這份關于申請進口紡織機的報告,落款處簽著沈廠長的名字。三個月前,這個名字還決定著我在棉紡廠的生死。
小琴。沈瑜又來了,提著那個印有杏花樓標志的食盒,懷里抱著厚厚一摞書——最上面那本《工業(yè)經濟管理》,正是我上周在書店多看了兩眼的。
托人從省城買的。他將書放在我桌上,袖口沾著新鮮的油墨味,聽說你想學這個。
我翻開扉頁,看到他用鋼筆新添的批注,字跡工整得像在謄寫情書。
這三個月來,他變著法子討好我:托關系幫我借絕版書籍,熬夜替我整理學習筆記,甚至偷偷修好了我宿舍總是罷工的臺燈。
謝謝。我將書放進抽屜,指尖碰到一疊票據——都是他這些日子幫我搜集的學習資料收據,從沒讓我花過一分錢。
沈瑜的喉結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被走廊突然的騷動打斷。
陳繡文穿著嶄新的的確良連衣裙闖進來,頭發(fā)燙成時興的大波浪,嘴唇涂得艷紅。
沈技術員!她聲音甜得發(fā)膩,卻在看到我時驟然變調,喲,蘇干事也在啊
沈瑜的身體明顯僵硬。
陳同志有事我端起搪瓷杯,熱氣氤氳了視線。
陳繡文將手提包往我桌上一放:蘇干事,我是來反映問題的。她環(huán)顧四周,故意提高聲調,有人利用職權,搞不正當男女關系!
走廊里傳來窸窣的議論聲。沈瑜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哦我輕輕放下茶杯,具體說說。
陳繡文從包里掏出一疊照片:這是證據!她將照片甩在桌上,有人天天往計委跑,送飯送書,誰知道安的什么心
照片上,是沈瑜站在計委大院門口的身影,手里提著那個熟悉的食盒。
就這些我拿起照片,對著陽光看了看,沈技術員來送技術資料,有什么問題
資料陳繡文冷笑,誰不知道你們在棉紡廠就……
陳繡文!沈瑜厲聲打斷,注意你的言辭!
陳繡文突然紅了眼眶:沈瑜,你兇我她轉向圍觀的人群,大家評評理,他們這樣像話嗎
我慢條斯理地整理著照片:陳同志,你這些照片拍得不錯。我將照片推回去,不過,偷拍國家機關,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陳繡文突然抓起照片:蘇小琴!你別得意!她聲音發(fā)顫,誰不知道你靠什么當上的干事……
陳繡文!沈瑜一把拽住她手腕,你鬧夠了沒有
我鬧陳繡文甩開他的手,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沈瑜,你摸著良心說,當初在廠里,是誰和我在庫房……
夠了!沈瑜的鋼筆從胸口口袋滑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陳繡文腳邊——那是我送他的那支,他拿回去粘好了。
我彎腰撿起鋼筆,輕輕放在桌上:你的筆。
走廊里鴉雀無聲。陳繡文涂著脂粉的臉漸漸失去血色,她突然抓起手提包:你們……你們等著!
沈技術員。我重新倒了杯茶,叫住緊跟著陳繡文離開的沈瑜,下次別帶綠豆糕了。茶水沖開浮沫,映出他驟然灰敗的臉,我從來不愛吃甜的。
9.
陳繡文無端的污蔑還是對我產生了影響,停職通知下來那天,窗外的知了叫得格外刺耳。
我正在整理第三季度的經濟報表,鋼筆尖在棉紡廠技術改造一欄頓了頓,洇開一小片墨跡。
蘇干事,王主任把文件遞給我時,食指在暫時停職四個字上輕輕一壓,指腹的老繭在紙上磨出沙沙的響聲,
例行程序,別往心里去。
我點點頭,順從的把工作證交了上去。
回到宿舍時,門縫里塞著封信。沈瑜的字跡力透紙背:小琴,我去找陳繡文說清楚。信紙的茉莉香混著廉價脂粉味,熏得人眼睛發(fā)澀。
次日清晨,我站在棉紡廠的大門前,晨霧中的廠房像一頭沉睡的巨獸。
我想起昨天王主任收走我工牌時意味深長的目光,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廠區(qū)。
小……不,蘇干事門衛(wèi)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登記簿差點掉在地上。
還叫我小琴就行。我笑了笑,休假,回來看看大家。
走進廠區(qū),熟悉的機器轟鳴聲撲面而來。幾個月前,我就是在這里日復一日地操作著梳棉機,直到雙手磨出血泡。
小琴!趙師傅一把將我拉進更衣室,她粗糙的手上還留著當年幫我擋機器落下的疤,你怎么這個時候回來
聽說廠里最近在搞技術改造我壓低聲音,計委接到舉報,說計劃材料出了問題。
新來的后勤主任是陳繡文的表哥。趙師傅湊近我耳邊,
我早看那個陳繡文不順眼,我的徒弟能白讓她欺負入庫單都在倉庫里,你偷偷的去,別讓人看見。
10.
我站在棉紡廠的倉庫里,手里拿著最新的原料入庫單。
這批新疆棉怎么少了這么多我指著單子問后勤主任,也就是陳繡文的表哥。
他擦了擦汗:這個……最近機器損耗大……
我走到貨架前,隨手抓起一把棉花。手感明顯不對,根本不是長絨棉該有的質地。
這是二等品。我捻開棉纖維,入庫單上寫的可是一等品。
他的臉色變了。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說:蘇干事,這事您最好別管,這是廠長親自安排的,我們只是執(zhí)行。
我點點頭,假裝不在意地走開。轉身去了財務科,說要核對上個月的工資表。
會計小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遞給我賬本。我一眼就看見陳繡文的名字——她明明請了半個月病假,卻領了全勤獎金。
更離譜的是,工資表上還多了個技術指導費,每月200元。
這是什么費用我指著那欄問。
小陳的筆掉在了地上:這……這是廠長特批的……
我翻開前幾個月的賬本,發(fā)現這筆錢從去年就開始發(fā)了。
而陳繡文根本不是什么技術指導,就是個普通擋車工。
晚上,我偷偷溜進檔案室。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格格的光影。
我在廢品區(qū)找到了真正的入庫驗收單。上面清楚地寫著:實際到貨棉花只有申報量的60%,而且質量評級是二等。
但廠長簽字的出貨單上,卻寫著100%一等品。
更驚人的發(fā)現是在一個鎖著的抽屜里——廠長的私人賬本。
上面記錄著:
3月5日,出棉花20噸,收王老板現金8000元
4月12日,出進口染料5桶,收12000元
最后一頁還記著:繡文每月200,小瑜轉正補貼300
我迅速用相機拍下這些證據。正要離開時,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我趕緊躲到柜子后面。
沈瑜!你今天必須給我個交代!陳繡文的聲音尖銳刺耳,你要是不娶我,我就天天去計委舉報蘇小琴!
繡文,你冷靜點……沈瑜的白襯衫皺巴巴的,領帶歪在一邊,小琴已經被停職了,你還要怎樣
停職陳繡文冷笑一聲,紅指甲刮過沈瑜的下巴,我要讓她永遠回不去!
她突然踮起腳,嘴唇幾乎貼上沈瑜的耳朵,你要是不娶我,我就天天去計委門口鬧,說她和下級單位的子弟亂搞男女關系……
沈瑜的身體明顯僵住了。我看見他的拳頭攥緊又松開,最終無力地垂在身側。
好……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娶你。
陳繡文得意地笑了,像只偷到腥的貓。她轉身時裙擺飛揚,正好看見躲在柜子后的我。
月光下,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她先是驚訝,隨后挑釁般地揚起下巴,紅唇無聲地吐出三個字:
我贏了。
11.
停職回到棉紡廠的最后一天,我把收集到的證據裝進牛皮紙袋。
廠長倒賣計劃內物資的清單,陳繡文吃空餉的考勤表,還有沈瑜違規(guī)轉正的審批單——這不只是簡單的違紀,而是系統性的腐敗。
廠長倒賣計劃物資,虛報設備款,安排親信吃空餉……每一條都夠廠長去牢里蹲上幾年。
正要離開棉紡廠時,沈瑜攔住了我的去路。他眼下的青黑顯示他這幾天都沒睡好,白襯衫皺得像腌菜。
小琴……他聲音嘶啞,我要娶陳繡文了。
我停下腳步,樟樹葉子在我們之間打著旋兒。
為了我我輕笑,沈瑜,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也太看不起我了。
他的拳頭砸在樹干上:那你要我怎么辦!讓陳繡文天天去紀委鬧讓你永遠回不去上班
之前也是這時候,我慢慢地說,你為了陳繡文來騙我放棄分房名額。指尖輕點他胸前的鋼筆,現在又為了我,要去騙她一輩子
沈瑜,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
沈瑜的臉色灰白,不發(fā)一言。
陳繡文不知從哪里沖出來,新燙的卷發(fā)像雞窩一樣蓬亂:
蘇小琴!你裝什么清高你以為你比我強嗎你不也是靠男人要不是沈瑜給你借資料……
好風憑借力——我從包里拿出一本筆記,紙張嘩啦作響,一頁都密密麻麻寫滿批注,邊角因為反復翻閱已經起毛,
送我上青云。
沈瑜的手開始發(fā)抖。他認得這本筆記,之前我和沈瑜總在閱覽室熬到關門,他端給我的每一杯熱茶,都凝成了這上面的批注。
你以為我是靠你我將筆記本拍在他胸口,沈瑜,你不過是那陣風。
陳繡文拽住沈瑜的胳膊:阿瑜!她……
陳繡文。我整了整衣領,你真可憐。他今天能為你去領證,明天就能為別人離婚。
你可想清楚了。
12.
一周后,鎮(zhèn)棉紡廠領導班子的處理決定貼滿了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
沈廠長被撤職查辦,陳繡文和沈瑜被開除,分房資格也被收回。
我回到計委那天,王主任親自給我泡了杯茶:
小蘇啊,這次辦的不錯,省里要調你去參加干部培訓班。
窗外的知了還在叫,鋼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我的新工作證上,副科長三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沈瑜離開縣城那天,我正好去車站送資料。
他穿著皺巴巴的西裝,手里拎著個舊皮箱�?匆娢遥麖埩藦堊�,最終什么也沒說。
火車鳴笛時,陳繡文的哭聲從站臺另一端傳來。
沈瑜的背影在夕陽下被拉得很長,像極了當年棉紡廠庫房里糾纏的紗線。
后來,我隔三差五會收到從深圳寄來的包裹。
有時是進口的鋼筆,有時是最新的經濟著作,還有一次是條真絲圍巾——和沈瑜當年常戴的那條一模一樣。
這些包裹我從未拆開,全都原封不動地退回了郵局。
只有一次,我不小心瞥見信封背面寫著一行小字:
小琴,深圳的棉花都是機器采摘的,再也不會有人吸進飛花得病了。
我把這封信連同其他未拆的信件一起,鎖進了辦公室最底層的抽屜。銅質的鑰匙轉動時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像是給那段往事畫上了句號。
如今每當我走過縣委大院,樟樹葉子沙沙作響,年輕的同事們都說,蘇科長辦公室的燈光總是亮到最晚。
而我的搪瓷杯里,永遠泡著最濃的茶。杯底印著的先進工作者的紅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