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98年的肯德基漢堡，還沒有小到吃不飽的地步。</p>
陸國岑在醫(yī)院沒能多呆，因為曲廠長的一通電話把他叫了回去。曲廠長從香港回來了，據說是大有收獲。張紅回學校上課，到曲項放學時間又去接她。出了一回事，胖胡和牙簽男都低調了許多。胖胡把綠龜帽的帽沿轉到了后面，牙簽男的三根牙簽，也從微微上翹變成了微微耷拉。唯一卓爾不群初心不改的，只有威風凜凜的東方教主。她爬進車時，披頭散發(fā)，鼻青臉腫，側臉上三道指甲的血印，分外猙獰。校服上的泥點斑子，全蹭到了真皮坐椅上。那塊滑稽的桌布披風終于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消失在了風中�！坝执蚣芰耍俊睆埣t從副駕上轉過身問�！瓣P你屁事！”曲項暴躁。旁邊的牙簽男小心翼翼：“教主今日又大殺四方了？”曲項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唔。我把那個小賤人按進學校后面的黃泥潭，狠狠揍了一頓。”語氣輕描淡寫，卻掩飾不住得意。胖胡跟牙簽男馬屁很齊：“教主威武！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張紅揚眉，“剛剛把同學打進醫(yī)院，又把同學推進泥潭？”曲項蹬了張紅的坐椅一腳，“讓你說話了？”張紅：“這是你對老師說話的態(tài)度？”曲項炸了�！罢l要你來充老師了？”狂躁地蹬胖胡的坐椅，“停車！停車！胖胡，停車！周三更！把這個女人給我趕出去！”張紅冷靜地說，“曲廠長雇傭我來當你的家庭老師，如果你對我不滿，可以跟他說，由他來解雇我。但是現(xiàn)在，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們要一起回你家見你爸�！薄拔也换丶�！我要去醫(yī)院！”曲項嚷嚷，猛蹬胖胡的后座，“胖胡你聽到沒有！我要去醫(yī)院！我不回家！”她說著就去抱胖胡的脖子。“牙簽——周——”張紅大叫，把曲項的胳膊往后扳，“來幫忙啊，你想撞車嗎？”周三更叼著三根牙簽伸手去拉曲項，曲項后肘一頂，三根牙簽同時扎在了他舌頭上。周三更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張紅失去了周三更的助力，只能跟曲項頑抗到底。這時的曲項越戰(zhàn)越勇，大半個身子已經躥到了前座，壓到了胖胡的綠帽上。張紅為了保衛(wèi)方向盤，抓著曲項的胳膊就狠獰。曲項痛…</p>
陸國岑在醫(yī)院沒能多呆，因為曲廠長的一通電話把他叫了回去。</p>
曲廠長從香港回來了，據說是大有收獲。</p>
張紅回學校上課，到曲項放學時間又去接她。</p>
出了一回事，胖胡和牙簽男都低調了許多。胖胡把綠龜帽的帽沿轉到了后面，牙簽男的三根牙簽，也從微微上翹變成了微微耷拉。</p>
唯一卓爾不群初心不改的，只有威風凜凜的東方教主。她爬進車時，披頭散發(fā)，鼻青臉腫，側臉上三道指甲的血印，分外猙獰。校服上的泥點斑子，全蹭到了真皮坐椅上。</p>
那塊滑稽的桌布披風終于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消失在了風中。</p>
“又打架了？”張紅從副駕上轉過身問。</p>
“關你屁事！”曲項暴躁。</p>
旁邊的牙簽男小心翼翼：“教主今日又大殺四方了？”</p>
曲項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唔。我把那個小賤人按進學校后面的黃泥潭，狠狠揍了一頓�！闭Z氣輕描淡寫，卻掩飾不住得意。</p>
胖胡跟牙簽男馬屁很齊：“教主威武！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p>
張紅揚眉，“剛剛把同學打進醫(yī)院，又把同學推進泥潭？”</p>
曲項蹬了張紅的坐椅一腳，“讓你說話了？”</p>
張紅：“這是你對老師說話的態(tài)度？”</p>
曲項炸了。</p>
“誰要你來充老師了？”狂躁地蹬胖胡的坐椅，“停車！停車！胖胡，停車！周三更！把這個女人給我趕出去！”</p>
張紅冷靜地說，“曲廠長雇傭我來當你的家庭老師，如果你對我不滿，可以跟他說，由他來解雇我。但是現(xiàn)在，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們要一起回你家見你爸。”</p>
“我不回家！我要去醫(yī)院！”曲項嚷嚷，猛蹬胖胡的后座，“胖胡你聽到沒有！我要去醫(yī)院！我不回家！”</p>
她說著就去抱胖胡的脖子。</p>
“牙簽——周——”張紅大叫，把曲項的胳膊往后扳，“來幫忙啊，你想撞車嗎？”</p>
周三更叼著三根牙簽伸手去拉曲項，曲項后肘一頂，三根牙簽同時扎在了他舌頭上。周三更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p>
張紅失去了周三更的助力，只能跟曲項頑抗到底。這時的曲項越戰(zhàn)越勇，大半個身子已經躥到了前座，壓到了胖胡的綠帽上。張紅為了保衛(wèi)方向盤，抓著曲項的胳膊就狠獰。曲項痛得嗷嗷叫，腦袋躥過來，照著張紅的胳膊就咬。張紅被激起斗志，忍著被咬的痛楚，抓著曲項的耳朵往后座壓。曲項死死咬著就不松口。張紅一邊哭一邊扇她巴掌，同時往后座扒拉。</p>
胖胡方向盤不穩(wěn)，一頭撞到路旁的行道樹上。一腳急剎車，嚇得魂都沒了。</p>
車是停住了。這對情誼感人的師生絲毫沒有要分開的意思。張紅已經把曲項壓到了后座，抓著她頭發(fā)往地毯上壓。</p>
曲項反手去摳張紅的眼珠，一面氣喘吁吁地喊：“九陰……白骨爪！葵花……大挪移！……嗷！”</p>
張紅張嘴咬曲項伸過來的手指，一面喊：“開車！呃！胡哥，呃開車！”</p>
周三更在一旁一邊哭一邊吐血，“我的……河頭……我的……河頭……”</p>
就這樣，桑塔納2000駛進前進汽車配件廠的廠區(qū)，在一路狼哭鬼嚎中，抵達了曲向前廠長住的獨棟庭院。</p>
曲向前聽見吵嚷聲，從會客廳中出來時，一眼看到自己的女兒披頭散發(fā)</p>
鼻青臉腫地朝自己跑來，一到跟前就撲進自己懷里哭訴：“爸爸……爸爸……老師打我……嗚嗚嗚�！�</p>
曲向前又心疼又生氣，“什么？大學生也打人？寶貝不哭啊，爸爸幫你罵她！”</p>
他剛走到門口，就看到他請來的大學生老師衣衫不整</p>
四腳著地地從車里爬出來，抬起頭滿臉鼻血，“我……沒有打她……我……正當防衛(wèi)……”</p>
周三更還在倚窗憑欄捧心吐血：“我的……河頭……我的……河頭……”從那以后再也沒有碰過牙簽。</p>
張紅原本以為，曲廠長從香港趕回東寧，是為了女兒的事。但顯然不是。</p>
曲向前正在與人談事，他沒有分配給曲項更多時間。除了幾下拍肩膀的安慰，他就把曲項交給了張紅和家里的保姆。</p>
張紅有些無措。</p>
既然接下這份工作，就要好好地完成。沒有哪位老師，可以在家長缺席的情況下完成對孩子的教育。她需要跟女兒談，也要跟父親談。</p>
但那位父親并沒有時間。</p>
張紅從客廳路過時，聽到陸國岑的聲音。</p>
“資金的事還好說，我大哥一定能解決。主要是政策上的問題。省廳的領導還是不支持。吳主任說汽車是國家發(fā)展的支柱產業(yè)，必須牢牢掌握在國家手中，現(xiàn)在不可能放開，以后也不可能放開……”</p>
張紅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梳好了頭。在二樓的房間里找到曲項。</p>
曲項一離開父親的視野，即刻安靜。既不哭也不鬧。她甚至不像一個多動癥的孩子，正安靜地坐在床上折紙。</p>
張紅覺得她欠她一個正式的自我介紹。</p>
“你叫曲項，是不是？我叫張紅，是你的家庭老師。你有什么功課都可以問我�！�</p>
曲項撕了一顆泡泡糖扔進嘴里。</p>
“這兩天的事情，你覺得你做得對嗎？”</p>
這大概不是一個小孩喜歡聽的開頭。</p>
曲項手上的動作一頓，翻了一個白眼。</p>
“用不著你來教訓我�！�</p>
“那么人生會給你更大的教訓�！�</p>
張紅朝床邊走了一步。</p>
曲項大叫起來，“不許你進我的房間！走開！”</p>
“我們好好談談，談完我就離開�！�</p>
張紅從桌邊挪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曲項身邊。</p>
曲項推她：“你給我走開！走開！”</p>
張紅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我走開了，你的心事，跟誰說呢？你爸爸嗎？”</p>
曲項嚼泡泡糖的動作，微微一頓。她隨即說：“我沒什么心事。你趕緊走吧。功課我自己會做�！彼值拖骂^去折紙。</p>
“沒什么心事？”張紅重復，抱起手，“今天早上，我去醫(yī)院看那個男孩�！彼D住不說。</p>
曲項抬起頭：“他怎么樣了？”</p>
“你很關心他？”</p>
“沒有�！�</p>
曲項繼續(xù)折紙。可是那張彩紙被她揉了太多遍，早就不成形了。</p>
張紅注意到，曲項的床頭柜上，散亂地堆著一些藍色的小卡片，卡片中央擺著一個大玻璃瓶。大玻璃瓶中有許多小小的千紙鶴。大概有百來只。</p>
張紅伸手去夠玻璃瓶，“你在折千紙鶴？”</p>
“別碰！”曲項大叫，將玻璃瓶捧回自己懷里。</p>
張紅笑了。</p>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也折千紙鶴。折一千個千紙鶴就能實現(xiàn)一個愿望。他們都這么說的，是不是？”</p>
曲項不回答。她把玻璃瓶捧去了另一邊的床頭柜。</p>
張紅輕輕說：“我也折了一千只千紙鶴……為了他�！�</p>
曲項吐了個泡泡。泡泡破了。</p>
張紅從彩紙堆中抽了一張，三下兩下折出一只千紙鶴，放在曲項面前。</p>
曲項拿起來看，很驚奇，“這么快？你怎么折的？”</p>
張紅說：“我折了一千只呀�！�</p>
曲項斜著眼看張紅，“那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p>
張紅笑了。</p>
“說呀，實現(xiàn)了沒有。折一千個就能實現(xiàn)愿望，到底是不是真的？”</p>
“是真的�！睆埣t收住笑，“我跟我喜歡的那個人，在一起了�！�</p>
“真的？”曲項睜大眼睛，“在一起了？你男朋友？你們要結婚嗎？”</p>
張紅說：“看來你真的很喜歡他。”</p>
曲項惱火，“沒有！我沒有�！�</p>
“你那么喜歡他可是，”張紅認真地看著曲項，“可是你把一個酒瓶砸在他頭上。你知道那對他可能意味著什么嗎？”</p>
曲項激烈地大叫起來，“——那關你屁事！”</p>
“不關我的事，關警察的事。你應該謝謝周圍的人沒有報警。有多少未成年犯罪，是因為對法律的無知？在街上帶人打人，你這是聚眾斗毆，尋釁滋事你知道嗎？你對同學造成的傷害，已經觸犯刑法了。再想想你打架時候的‘招式’，砸頭，挖眼珠，咬人，踢人。真的出事，你就要坐牢了！”</p>
這句話，結結實實把曲項唬住了。</p>
“項天河沒事。醫(yī)生說了�！彼龔娹q。</p>
“如果他沒事，醫(yī)生為什么叫家長？為什么不讓他回家？診斷書上寫著‘腦震蕩’，那能叫沒事嗎？”張紅口氣越發(fā)嚴厲，“大腦是人體最重要</p>
無可取代的器官。一個人的腿壞了，可以拄拐杖。耳朵壞了，可以用助聽器。肝臟</p>
腎臟壞了，可以移植別人的。只有大腦不行。大腦壞了，輕則受損，重則死亡。人的心跳停止，還可以用儀器搶救。而腦死亡是不可逆的，腦死亡是一個人真正的死亡�！�</p>
曲項的人生里，沒有人跟她認真講過死這件事。</p>
她手里折的那張彩紙，被她揉成了一團。</p>
她接著氣勢洶洶地把那一小團紙砸向張紅，“你給我——出去——”</p>
張紅沒有躲閃，只是盯著曲項，輕聲說：“那個少年……你真的想讓他死嗎？”</p>
曲項好像很震驚。</p>
接著眼睛里噙起眼淚。</p>
張紅走到床邊，伸手要撫摸她肩頭。</p>
這個動作激起了她激烈的反應。曲項往身后一坐，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王阿姨——王阿姨——快點把這個女人趕出去——”</p>
張紅坐在床沿，沒有繼續(xù)靠近她。</p>
“你沒想傷害他，更不想讓他死。其實，把酒瓶扔出去砸到他的時候，你就后悔了。可是，在扔酒瓶的那一刻，你控制不住自己。憤怒讓你失去理智。你的身體不再跟著理智走，而被你的情緒帶跑了。所以你撿起了那個酒瓶，并且朝他砸了出去。而你明明那么喜歡他——”</p>
“你胡說！我才沒有喜歡他！我不喜歡他！”曲項騰地一下坐直。</p>
張紅輕聲說：“你不喜歡他，可是你控制不住去想他。他越不理你，你越是想要他理你。他越躲你，你越想見到他，越想跟他說話——是這樣的不喜歡嗎？”</p>
曲項難過地紅起眼來。</p>
“那要怎么樣呢。他又不肯理我�！�</p>
這是多么難的一道題。</p>
“我也不知道�！睆埣t說，“但反正不是打人。至少要向他表示善意，你說對嗎？”她從床沿站起來，“走吧。周三更要去醫(yī)院看舌頭。我們一起去吧！”</p>
曲項絞手，“不行的。爸爸說今天哪也不許去。”</p>
“放心吧。我跟你爸說�！�</p>
張紅在半小時后驗收了她首次家庭輔導的成果。</p>
曲千金帶著胖胡和周三更，當然還有張紅老師，風風火火地殺進了東寧市唯一一家肯德基。</p>
一刻鐘后，日月神教兩大護法加上張紅老師，又浩浩蕩蕩地殺進了市人民醫(yī)院的住院部。</p>
項天河還沒有睡。他頭頂纏著紗布，臉色蒼白，看著并不十分好。</p>
倒是沒有妨礙他擺弄他那輛四分五裂的四驅車。</p>
曲項進門，項天河抬頭輕輕瞄了她一眼。</p>
又收回目光，繼續(xù)擰一顆螺絲。</p>
張紅本來想讓曲項向項天河道歉，但場面很快失去了控制。</p>
兩大護法依據指示，迅速圍住項天河的病床。</p>
胖胡掏出了一根雞翅。</p>
周三更手舉一根雞腿。</p>
張紅尷尬地托著一杯可樂。</p>
曲項摸出來一個漢堡包，撕開包裝紙。</p>
1998年的肯德基漢堡，還沒有小到吃不飽的地步。面餅松軟，肉餅厚實，生菜和番茄澆著誘人的丘比千島醬。</p>
曲項堅強地抵抗住了漢堡包的誘惑，哧溜吸了一掛口水。</p>
然后一條腿撐著地，另一條腿艱難地挪到項天河床上。一只手抓著漢堡，另一只手推在項天河耳朵邊的床板上——用后世的話說，對他進行了一場殘酷的壁咚。</p>
項天河終于無法躲開這張湊到眼前的臉。</p>
還有兩只撲閃撲閃的大眼睛。</p>
一臉誠懇，十分熱情。</p>
于是，張紅聽到了她從改革開放以來聽到的最感人的一個表白。</p>
“項天河綠軸同志！只要你加入日月神教，我就天天帶你吃肯德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