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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病歷單上的秘密

    我暈倒在許沉診所的時候,手里還攥著那張寫著疑似心肌淀粉樣變性的檢查報告。

    閉眼前最后的畫面,是他白大褂翻飛的衣角,和那雙永遠戴著手套的手朝我伸來。再醒來時,消毒水的氣味刺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視線聚焦在點滴瓶上——標簽是許沉的字跡:【林小滿

    葡萄糖+鎮(zhèn)靜劑】。

    醒了

    許沉的聲音從右側(cè)砸過來。我轉(zhuǎn)頭,看見他站在窗邊,逆光里只能看清他緊繃的下頜線。他摘掉聽診器,金屬頭在桌面上磕出清脆的響。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拿起床頭柜上的報告單,紙張在他指間嘩啦作響,上周你說去同學(xué)聚會,其實是去做心內(nèi)膜活檢

    我下意識去搶,被他輕松躲開。點滴針在血管里狠狠扯了一下,疼得我倒抽冷氣。許沉立刻按住我的手,醫(yī)用橡膠手套的觸感冰涼光滑,像他這個人。

    活檢結(jié)果呢他盯著我,瞳孔黑得嚇人。

    還沒出……我撒謊時習(xí)慣性摸耳垂,卻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許沉的手指精準地按在我脈搏上。當了十二年心外科醫(yī)生,他連我撒謊時心跳加速多少都能測出來。

    林小滿。他連名帶姓叫我,聲音沉得像浸了冰,這種病平均存活期不到三年,你打算瞞到什么時候葬禮通知單上

    窗外的梧桐樹影在他臉上晃動。我盯著他白大褂第三顆紐扣——那里有塊陳年血漬,是五年前他妻子去世那天濺上的。當時我抱著他們哭到斷氣的女兒,看他在搶救室里按到雙手脫力。

    許醫(yī)生。我故意用這個稱呼刺他,病歷上寫的是‘疑似’,說不定只是誤診。

    他忽然松開我,轉(zhuǎn)身從抽屜里抽出文件夾。里面是我的完整病歷,從三個月前第一次在他診所暈倒,到上周冠狀動脈CTA影像——密密麻麻全是他的批注,最新一頁寫著【心肌淀粉樣變性Ⅳ期,建議盡快轉(zhuǎn)診�?漆t(yī)院】。

    日期是今天。

    你早就知道了我聲音發(fā)顫。那些假裝偶遇的加班夜,那些順手給我?guī)У淖o心茶,原來都不是巧合。

    許沉摘掉手套。這是他第一次在診室對我裸露雙手——修長蒼白的手指上布滿細碎疤痕,是常年握手術(shù)刀留下的。他翻開病歷最后一頁,露出夾在里面的機票。

    明天飛波士頓的航班。他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全美最好的心臟�?圃谀沁�。

    我盯著機票上的名字:LIN

    XIAOMAN

    &

    XU

    。

    你瘋了我猛地坐起來,監(jiān)測儀瘋狂報警,診所怎么辦許棠怎么辦

    提到他女兒的名字,許沉眼神終于松動。十歲的小棠還在寄宿學(xué)校,不知道她最后一個親人也要棄她而去。

    小棠有外婆照顧。許沉把機票塞進我掌心,至于診所……

    他突然解開白大褂,露出里面的黑色西裝——左胸別著殯儀館的襟花。我這才注意到他今天格外蒼白,眼下泛著青黑。

    今早送走最后一個病人。許沉平靜地說,診所昨天就注銷了。

    監(jiān)測儀的警報聲尖銳刺耳。護士沖進來時,許沉已經(jīng)重新戴好手套,正在調(diào)整我的點滴速度。他側(cè)臉在急救燈下像尊冰雕,只有顫抖的睫毛泄露了情緒。

    患者情緒激動,加注0.5mg鎮(zhèn)靜劑。

    這是他今天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藥效上來前,我死死攥住他袖口:許沉……你以什么身份帶我去

    他俯身整理我被汗浸濕的劉海,醫(yī)用口罩遮住了所有表情:你說呢

    監(jiān)護儀上的心跳曲線漸漸平緩。在墜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我恍惚看見他摘下口罩,唇形分明在說——

    未亡人。

    2

    未亡人與行李箱

    鎮(zhèn)靜劑的藥效過去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臥室里。

    淡藍色的窗簾被風(fēng)吹得輕輕晃動,陽光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盯著天花板看了三秒,突然意識到這是許沉家的客房——十二年來我無數(shù)次來他家吃飯,卻從未被允許留宿。

    床頭柜上擺著藥盒和水杯,杯底壓著張字條:【航班改簽后日,行李已收拾】。

    我猛地掀開被子,差點被連在手背上的動態(tài)心電監(jiān)測儀絆倒。門外的走廊上傳來行李箱滾輪的聲音,還有許沉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對,β受體阻滯劑要隨身攜帶……

    他在和我的主治醫(yī)生通話。

    我光著腳溜到門邊,從門縫里看見客廳里攤著兩個打開的行李箱。我的那個粉色卡通箱被塞得滿滿當當,最上面赫然是那件我找了半個月的睡衣。許沉背對著我蹲在地上,正把一沓英文病歷塞進文件袋,他的白大褂隨意搭在沙發(fā)背上,像一只垂死的白鳥。

    許沉。我扶著門框叫他。

    他明顯僵了一下,迅速合上文件袋才轉(zhuǎn)身:醒了

    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給他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瘦了很多,襯衫領(lǐng)口松垮地露出鎖骨,眼下那片青黑更明顯了。

    你翻我衣柜我指著行李箱。

    你閨蜜幫忙收拾的。他走過來,手掌虛扶在我肘間,心率58,太低了,回去躺著。

    我躲開他的手,徑直走向那個黑色行李箱。里面整齊碼著男士衣物,最上面放著相框——許沉和他妻子的結(jié)婚照。照片里的女人溫柔地笑著,眼睛和許棠一模一樣。

    你要帶這個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發(fā)澀。

    許沉抽走相框,隨手塞進書架:小棠要的。

    謊話。許棠最討厭看父母合照,每次都會哭到哮喘發(fā)作。

    我轉(zhuǎn)向茶幾上攤開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治療計劃和聯(lián)系人,最新一頁被撕掉了,殘角上能看到葬禮兩個字。許沉突然合上筆記本,動作太大碰倒了水杯。

    波士頓的公寓離醫(yī)院十分鐘步行。他扯開話題,水漬在筆記上洇開一片,有中文超市……

    許沉。我打斷他,你是不是查過這種病最后會變成什么樣

    水杯滾到地上,發(fā)出悶響。許沉蹲下去撿,后頸的脊椎骨凸起得嚇人。

    心肌逐漸鈣化,心室壁增厚。他背對著我,聲音平靜得像在念教科書,最后心臟會變成石頭一樣硬。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我低頭看自己胸口,那里看起來依然柔軟,卻已經(jīng)在悄悄變成頑石。

    所以……我喉嚨發(fā)緊,你是以醫(yī)生身份陪我去,還是……

    許沉站起來,手里攥著那張濕透的紙。水珠順著他手腕滑進袖口,他忽然笑了,是個很苦的笑:林小滿,你衣柜第三格抽屜里的東西,我也看到了。

    我血液瞬間凝固。那個抽屜深處藏著我的秘密——十二年來所有關(guān)于許沉的剪報、他隨手給我的處方箋、他女兒每次家長會的簽到表……還有一本寫滿他名字的日記。

    我……

    門鈴?fù)蝗豁懥恕TS沉去開門,外面站著氣喘吁吁的徐醫(yī)生——我的主治醫(yī),手里舉著活檢報告。

    老許,結(jié)果出來了!他眼神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不是淀粉樣變性!

    許沉的手指捏得報告簌簌作響。我踉蹌著湊過去,看見診斷結(jié)論欄寫著:【心內(nèi)膜心肌纖維化,病因待查】。

    存活期許沉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如果是特發(fā)性的……五年以上。徐醫(yī)生猶豫地補充,但林小姐這個類型比較特殊……

    報告突然被許沉折起來。他平靜地送走徐醫(yī)生,關(guān)上門,然后一拳砸在墻上。相框從書架上震落,玻璃碎了一地。

    我蹲下去撿,手指被碎片劃出血珠。許沉猛地拽我起來,醫(yī)用酒精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握著我的手指,棉簽狠狠擦過傷口,我疼得嘶了一聲。

    現(xiàn)在知道疼了他眼睛紅得嚇人,偷藏我的廢處方時怎么不怕偷偷替我去開家長會時怎么不怕

    創(chuàng)可貼被他拍在我掌心,力道大得像在泄憤。我低頭看著那個小熊圖案的創(chuàng)可貼——和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見他時,遞給他的那個一模一樣。

    那天他剛失去第一個病人,白大褂上沾著血,蹲在醫(yī)院后巷發(fā)抖。我遞給他創(chuàng)可貼,其實他根本沒有傷口。

    許沉。我輕輕扯他袖口,如果是誤診……

    他忽然抱住我,力道大得肋骨生疼。我聽見他的心跳又急又重,完全不像個心外科專家該有的心率。

    收拾行李。他松開我時又恢復(fù)了冷靜,后天飛波士頓。

    可徐醫(yī)生說……

    他是全科醫(yī)生,我是心外專家。許沉撿起相框碎片,我說去就去。

    玻璃碎片在他掌心劃出細小的血痕,我忽然明白了——他根本不在乎診斷結(jié)果。

    他在乎的,是我的心跳會在哪一天停止。

    3

    波士頓與舊照片

    飛機降落在波士頓時,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不是比喻,是監(jiān)測儀真的發(fā)出滴——的長音。許沉正在閉目養(yǎng)神,聽到聲音瞬間彈起來,手指直接按上我頸動脈。鄰座的老太太嚇得打翻了咖啡,空乘慌慌張張跑來問是否需要醫(yī)生。

    我就是醫(yī)生。許沉亮出證件,另一只手從隨身藥盒倒出兩粒白色藥片,舌下含服。

    藥片在我舌尖化開,苦得舌根發(fā)麻。許沉盯著監(jiān)測儀上逐漸恢復(fù)的波形,睫毛在舷窗透進來的冷光里投下細碎陰影。直到飛機滑行結(jié)束,他才松開我的手腕——那里已經(jīng)被他捏出一圈紅痕。

    歡迎來到你的墳?zāi)�。他拎著行李袋站起來,嘴角扯出個冷笑。

    接機的車是輛銀色沃爾沃,車牌掛著麻省標志。司機是個華裔大叔,一見面就熟稔地拍許沉肩膀:許醫(yī)生,好久不見!

    許沉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李叔,先去公寓。

    車上放著波士頓老歌《Dreams

    of

    Tomorrow》,李叔從后視鏡看我:林小姐是許醫(yī)生新助理

    是未……

    患者。許沉打斷我,把藥盒塞進我包里,明天早上八點,布萊根婦女醫(yī)院。

    車窗外的查爾斯河泛著冷光。我偷偷搜索這家醫(yī)院,跳出來的第一條就是全美最佳心外科排名第一,創(chuàng)始人照片里赫然有許沉的導(dǎo)師史密斯教授——那位在許沉妻子葬禮上,紅著眼睛說醫(yī)學(xué)終究有極限的老人。

    公寓比想象中溫馨。淡藍色墻紙,原木色家具,陽臺擺著一排薄荷草——和許沉診所窗臺那盆一模一樣。我的行李箱已經(jīng)被放在次臥,上面貼著便利貼:【藥在床頭柜,禁止咖啡】。

    許沉在廚房燒水,白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的血管。我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機,鏡頭對準他背影——

    刪了。他頭也不回地說。

    偷拍被抓包的我手一抖,手機掉在地毯上。撿起來時屏幕還亮著,相冊自動跳轉(zhuǎn)到上一張照片:上周家長會,許棠趴在我懷里哭,背景里許沉站在教室門口,眼神溫柔得像融化的雪。

    許沉端著藥碗走過來,正好看見這張照片。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突然伸手捏住我下巴:林小滿,你到底以什么身份對我女兒這么好

    藥味苦得嗆人。我仰頭看他近在咫尺的睫毛,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個雪夜——他妻子剛?cè)ナ赖谌�,我抱著高燒的許棠在醫(yī)院走廊狂奔,迎面撞上正在值夜班的許沉。

    因為……我咽下藥汁,你從來不去家長會。

    許沉松開手,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相冊。翻開第一頁,是二十歲的他站在哈佛醫(yī)學(xué)院門口,身旁站著穿白裙的女孩——不是他妻子,而是一個和我有七分像的亞裔女生。

    我妹妹,許晴。他手指撫過照片,先天性心肌病,十六歲去世。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許沉從未提過有個妹妹,而此刻照片上的女孩對我微笑,仿佛隔著時空宣告某種荒謬的巧合。

    所以……我嗓子發(fā)干,你這些年……

    波士頓是她最后住過的城市。許沉合上相冊,現(xiàn)在也是你的。

    窗外突然下起雨,雨滴拍打著薄荷草脆弱的葉片。許沉的手機亮起來,視頻通話請求來自小棠。他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遞給我:你接。

    屏幕上的許棠眼睛紅腫,懷里抱著我送她的玩偶:小滿阿姨!爸爸是不是又把你抓去住院了

    許沉在陽臺抽煙的背影僵了僵。我趕緊解釋我們是來參加醫(yī)學(xué)會議的,小姑娘卻突然壓低聲音:阿姨,我找到媽媽的照片了……在爸爸的《心臟病理學(xué)》里夾著。

    視頻背景里,許棠舉起的照片上,許沉妻子躺在病床上,胸口大片淤紫——那是心外按壓留下的痕跡。照片背面寫著日期,正是她去世當天。

    阿姨。許棠的聲音帶著哭腔,媽媽病歷上寫著‘妊娠禁忌癥’,是什么意思呀

    雨聲忽然變大。許沉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濕冷的煙草氣息籠罩下來。他伸手掛斷視頻,拿走手機,動作行云流水。

    妊娠禁忌癥。他盯著窗外的雨,聲音平靜得可怕,就是明知會死,還是懷孕了。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他半邊蒼白的臉。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許沉總戴著手套,為什么從不擁抱女兒——他救不了妻子,也救不了妹妹,現(xiàn)在又要眼睜睜看著我的心跳停止。

    床頭藥盒里,白色藥片泛著冷光。許沉把它倒進掌心,忽然笑了:知道這是什么嗎

    我搖搖頭。

    實驗性藥物,代號XT-12。他捏碎藥片,粉末簌簌落在床頭柜上,能延緩心肌纖維化……我拿自己試的藥。

    碎屑沾在他指尖,像一場微型雪崩。我抓住他的手,嘗到苦澀的藥粉和更苦的真相——原來那些順手給的護心茶,那些深夜加班時的監(jiān)護儀,都是他拿自己當小白鼠換來的。

    雨聲中,許沉慢慢俯下身,額頭抵在我肩上。他的呼吸燙得驚人,像熔巖流過冰原。

    林小滿。他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別死得比我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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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禁忌癥與實驗藥

    布萊根婦女醫(yī)院的消毒水味道比國內(nèi)更刺鼻。

    我坐在診室里,看著許沉用流利的英語和史密斯教授交談。老教授時不時看我一眼,眼神復(fù)雜得像在看一個行走的病例標本。窗外的查爾斯河閃著冷光,河面上滑過的賽艇像一把把裁紙刀,把倒影割得支離破碎。

    Lin的情況比較特殊。史密斯推過一疊檢查單,需要重新做心內(nèi)膜活檢。

    許沉接過檢查單,鋼筆在紙上劃出沙沙聲。我盯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今天沒戴手套,虎口處有一道新鮮的針孔,周圍泛著青紫。

    XT-12的副作用我小聲問。

    鋼筆尖頓了一下,在紙上洇出個墨點。許沉沒抬頭:今天開始住院。

    病房在頂樓,窗外能看到整個波士頓的天際線。護士來抽血時,許沉正站在窗邊看我的病歷,白大褂被風(fēng)吹得鼓起,像只垂死的白鶴。

    許醫(yī)生是你丈夫護士一邊扎壓脈帶一邊問。

    是……

    主治醫(yī)。許沉打斷我,走過來按住我亂動的胳膊,別亂動,她找不到血管。

    針頭刺進皮膚的瞬間,監(jiān)測儀突然報警。許沉一把推開護士,手指按上我頸動脈。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睫毛瘋狂顫抖,忽然想起那張妊娠禁忌癥的照片——他妻子臨終前,他是不是也這樣徒勞地按著她的脈搏

    許沉。我輕聲說,如果我也……

    沒有如果。他松開我,轉(zhuǎn)向嚇呆的護士,換橈動脈采血。

    檢查持續(xù)到傍晚。我被推進CT室時,許沉被攔在門外。隔著玻璃,我看見他掏出藥盒吞了片什么,喉結(jié)滾動得像在咽下一把刀。

    結(jié)果出來得比想象中快。史密斯教授指著屏幕上的影像,心臟模型上布滿蛛網(wǎng)般的白色纖維:確實是特發(fā)性心肌纖維化,但病灶分布很特別……

    許沉突然打斷他:和二十年前的XT-9有關(guān)嗎

    老教授的表情瞬間凝固。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許沉,最終嘆了口氣:會議室談。

    我被送回病房,床頭放著許沉留下的平板電腦。屏幕還亮著,顯示一份加密文件夾:【XT-9實驗記錄】。密碼提示:【第一次見面的日期】。

    我輸入十二年前那天的數(shù)字,錯誤。又試了許沉妹妹的忌日,還是不對。最后鬼使神差地輸入許棠生日——文件夾打開了。

    里面是份泛黃的實驗報告,參與者名單里赫然有許晴的名字。而副作用欄寫著:【可能導(dǎo)致后代心肌纖維化,潛伏期20-30年】。

    平板突然被人抽走。許沉站在床邊,白大褂沾著咖啡漬,手里拿著張知情同意書:簽字。

    XT-12的人體實驗我盯著風(fēng)險告知欄里密密麻麻的死亡案例,你明知道這藥……

    簽不簽隨你。他摘下聽診器,鎖骨處露出電極片痕跡,我昨天已經(jīng)注射了雙倍劑量。

    監(jiān)護儀上的心跳曲線驟然飆升。我抓起簽字筆狠狠摔在地上,墨水濺在他褲腳:許沉!你女兒已經(jīng)沒媽媽了!

    所以呢他彎腰撿起筆,聲音平靜得可怕,你想讓她看著你死像當年我看著……

    他的話戛然而止。病房門被推開,護士推著藥車進來:XT-12靜脈注射,現(xiàn)在開始嗎

    許沉接過針劑,玻璃安瓿在他掌心折射出冷光。我下意識往后縮,卻被他扣住手腕。針頭刺進靜脈的瞬間,他拇指摩挲著我突突跳動的血管,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告別。

    藥物流進血液的感覺像吞下一塊冰。監(jiān)測儀上的波形開始紊亂,我聽見護士驚慌地喊醫(yī)生,而許沉只是死死盯著屏幕,眼眶紅得像要滴血。

    許晴……是你親妹妹嗎我忍著心悸問。

    他沉默地調(diào)慢滴速,手套不知何時又戴上了:堂妹。她父親拿她試藥,和我父親一樣。

    窗外的暮光漸漸變成血色。我恍惚想起許棠說過,她從未見過爺爺奶奶——原來許沉的偏執(zhí)是家族遺產(chǎn),一代代傳下來的詛咒。

    藥效發(fā)作得很快。我開始看不清許沉的臉,只聽見監(jiān)測儀瘋狂的警報和他壓抑的喘息。有人沖進來給我打拮抗劑,混亂中許沉的聲音穿透霧霾:林小滿,看著我!

    我努力聚焦視線,看見他扯開襯衫領(lǐng)口——鎖骨下方埋著嶄新的輸液港,周圍皮膚布滿針孔。

    我陪你。他抓著我的手按在那片猙獰的皮膚上,要死一起死。

    疼痛突然如潮水般退去。我昏過去前的最后印象,是許沉摘掉手套,第一次主動用裸露的手指擦掉我的眼淚。

    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緩慢回升。夜色籠罩波士頓時,史密斯教授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XT-12必須調(diào)整劑量,否則你們倆都……

    沒關(guān)系。許沉打斷他,手指輕輕梳過我汗?jié)竦念^發(fā),我們有的是時間。

    窗外,查爾斯河上的橋燈次第亮起。許沉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口袋里露出一角照片——那是許棠剛出生時,他妻子笑著把嬰兒放進我懷里的瞬間。

    5

    輸液港與藍裙子

    XT-12的副作用比預(yù)想中更兇猛。

    我在凌晨三點驚醒,胸口像壓著一塊巨石。病房里只有監(jiān)護儀的冷光,許沉蜷在陪護椅上睡著了,白大褂滑落在地,露出鎖骨下那個猙獰的輸液港——為了測試藥物半衰期,他每隔六小時就要給自己注射一次。

    我輕輕掀開被單,腳趾剛碰到地板,許沉就彈簧般坐直:去哪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眼底布滿血絲。我指了指洗手間,他立刻站起來扶我,輸液管在我們之間晃蕩,像條透明的臍帶。

    洗手間的鏡子照出我慘白的臉和浮腫的眼皮。轉(zhuǎn)身時,我瞥見許沉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藍色布料——那是我失蹤已久的發(fā)帶,去年生日許棠送我的禮物。

    偷藏我東西我靠在門框上問他。

    許沉耳根瞬間紅了,手忙腳亂把發(fā)帶塞回去:……洗好了忘還你。

    他撒謊時右眼會輕微抽搐,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氐讲〈埠螅液鋈幌肫鹌桨咫娔X里那份XT-9的報告——參與實驗的兒童都穿著藍色病號服,而許晴的照片上,那條藍裙子和我初中校服一模一樣。

    許沉。我拽住他袖口,XT-9實驗到底是什么

    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許沉慢慢抽回手,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里面是沓泛黃的照片,第一張就讓我血液凝固——年幼的許晴被綁在病床上,手臂上插滿管子,背景里站著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側(cè)臉和許沉有七分像。

    我父親。許沉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他認為心肌病可以通過基因編輯根治,拿親侄女做實驗。

    照片一張張翻過,許晴的藍裙子漸漸被血染成紫色。最后一張是死亡證明,死因欄寫著【心源性猝死】,而家屬簽字處是十五歲的許沉稚嫩的筆跡。

    所以你學(xué)醫(yī)是為了……

    為了證明他錯了。許沉突然撕碎照片,醫(yī)學(xué)救不了所有人……比如我妻子,比如……

    他的目光落在我胸口,那里埋著和他一樣的輸液港。窗外救護車的警笛由遠及近,像極了十二年前他妻子臨終時的監(jiān)護儀警報。

    護士敲門進來送藥,驚訝地看著滿地的碎照片。許沉迅速蹲下去撿,后頸的脊椎骨凸起得嚇人。護士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史密斯教授想見你,關(guān)于XT-12】。

    次日清晨,許沉被急診叫走。我溜出病房,跟著地圖找到史密斯的辦公室。老教授正在看我的心臟超聲,屏幕上的圖像布滿了白色纖維,像被蛛網(wǎng)纏住的蝴蝶。

    Lin,你必須知道真相。他調(diào)出一份加密文件,XT-12不是新藥,是改良版的XT-9。

    文件顯示,許沉這五年一直在秘密調(diào)整配方,所有臨床試驗都只有他一個受試者。而最新一組數(shù)據(jù)觸目驚心——藥物雖然延緩了纖維化,卻會加速心室壁鈣化。

    就像往著火的地方潑冰水。史密斯指著圖表,火滅了,但房子也塌了。

    我踉蹌著扶住桌沿,突然明白許沉鎖骨下那些針孔的來歷。他根本是在用自己當祭品,試圖從死神手里搶時間。

    回到病房時,許沉正在換藥。酒精棉擦過輸液港周圍的淤青,他疼得眉頭緊鎖,卻在我推門的瞬間綻開微笑:去哪了

    花園。我亮出手里的薄荷草——從醫(yī)院花壇偷挖的,像你診所那盆。

    許沉的表情瞬間柔軟。他接過那株可憐的植物,指尖擦過我的掌心:我診所那盆是你送的。

    記憶突然閃回。十二年前他妻子剛?cè)ナ�,整個診所死氣沉沉。我匿名送了盆薄荷草,卡片上寫【生命自有出路】。原來他早就知道是我。

    護士來給我抽血時,許沉突然說:今天回公寓住吧。

    他解開我的監(jiān)護電極,動作輕柔得像在拆炸彈�;毓⒌某鲎廛嚿�,他破天荒地主動握住我的手,掌心有長期握手術(shù)刀留下的繭。

    公寓陽臺的薄荷草蔫了幾株。許沉蹲在花盆前修剪枯葉,白襯衫被陽光照得半透明。我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這次他沒讓我刪照片。

    許沉。我對著他背影說,如果治療失敗……

    沒有如果。他頭也不回地剪斷一根枯枝,我不會讓你變成第二個許晴。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我的腳邊。我踩住那道影子,忽然想起平板電腦里那份沒看完的文件——XT-9實驗的受害者名單上,還有個名字被涂黑了,只能辨認出姓氏是【林】。

    夜風(fēng)吹起許沉的白襯衫。他轉(zhuǎn)身時,我看清了他鎖骨下那片淤紫的真相——那不是針孔,是個紋身,極小極淡的四個數(shù)字:0425。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期。

    6

    被涂黑的名字

    我趁許沉睡著時,偷看了他的手機。

    密碼是0425——我們初遇的那天,也是他妹妹的忌日。屏幕亮起的瞬間,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在黑暗中格外刺耳。許沉在隔壁床上呼吸均勻,鎖骨下的輸液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最近通話記錄全是國際長途,聯(lián)系人是波士頓兒童醫(yī)院。我點開郵件,最新一封來自基因檢測中心:【林小滿樣本與XT-9受害者基因匹配度97.8%】。

    手機突然震動,嚇得我差點摔了它。新消息來自史密斯教授:【許,林家的資料找到了,當年參與實驗的不止她父親】。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睡不著

    許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剛醒的沙啞。我慌忙鎖屏,轉(zhuǎn)身卻撞進他懷里。他的心跳透過薄薄的病號服傳來,又快又亂,完全不像個心外科專家該有的心率。

    做噩夢了。我把手機塞回他枕下,夢見自己變成石頭。

    許沉的手掌貼上我后背,那里因為藥物副作用起了一片疹子。他指尖的溫度燙得驚人,像熔巖流過冰川。

    明天開始減藥量。他突然說,史密斯認為副作用太強。

    我知道他在撒謊。那份郵件里清清楚楚寫著:【必須加大劑量才能延緩纖維化進程】。

    晨光微熹時,許沉又給自己注射了一管XT-12。我假裝睡著,從睫毛縫隙里看他——針頭刺進輸液港的瞬間,他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卻死死咬著唇不發(fā)出聲音。

    許沉。我忍不住開口,疼嗎

    他手一抖,空針管掉在地上滾出老遠。陽光漸漸爬上窗臺,照見他慘白的唇色和顫抖的指尖。

    比心絞痛好點。他勉強扯出個微笑,彎腰去撿針管時突然踉蹌了一下。

    我跳下床扶住他,手掌碰到他后背的瞬間愣住了——白襯衫下凹凸不平,全是疤痕組織。許沉猛地掙脫,紐扣崩飛兩顆,露出胸口大片猙獰的瘢痕——那是電擊除顫留下的痕跡。

    什么時候的事我聲音發(fā)抖。

    上個月你暈倒那天。他系好衣扣,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試藥過量,室顫了四分鐘。

    四分鐘。足夠腦細胞成片死亡的時間。

    史密斯教授的預(yù)約在上午十點。趁許沉做心電圖時,我溜進檔案室,找到了那份被涂黑的名單。

    XT-9實驗的受害者共有七人,第六個名字被墨水覆蓋,但籍貫欄清晰寫著【中國S市】——我的家鄉(xiāng)。而家屬簽字處,是我父親龍飛鳳舞的簽名。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父親書柜里那些外文醫(yī)學(xué)期刊,他總說要去美國做訪問學(xué)者卻從未成行,還有我十六歲那年他突然離世,死亡證明上寫著心源性猝死……

    找到答案了

    許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轉(zhuǎn)身,看見他站在逆光里,手里拿著我的基因檢測報告。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給白大褂鍍了層金邊,卻照不進他漆黑的眼底。

    你早就知道。我攥緊那份名單,我父親也是兇手之一。

    許沉走近一步,陰影完全籠罩了我。他身上還帶著心電圖的電極片,胸口隨著呼吸劇烈起伏。

    你父親是第一個反對實驗的人。他抽走名單,指著角落里一行小字,這是他寫給FDA的舉報信草稿。

    模糊的鉛筆字跡寫著:【立即停止XT-9,孩子們的心臟正在變成石頭】。

    檔案室突然斷電,黑暗中有冰涼的觸感貼上我手腕——是許沉的手,沒有戴手套,皮膚相貼處傳來細微的顫抖。

    林小滿。他在黑暗中低聲說,我們的父親犯的錯,不該由你來還。

    警報聲突然響徹走廊。應(yīng)急燈亮起的瞬間,我看見許沉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藥盒——XT-12的標簽被劃掉,改成了XT-13。

    護士沖進來喊:許醫(yī)生!3床病人室顫!

    許沉轉(zhuǎn)身就跑,我追著他沖到搶救室門口。透過玻璃,我看見他扯開病人衣領(lǐng),除顫器壓下去的瞬間,他鎖骨下的輸液港滲出鮮紅的血珠。

    監(jiān)護儀上的直線恢復(fù)波動時,許沉突然回頭看我。汗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滴落,在白大褂上洇出深色的痕跡。他嘴唇動了動,口型分明在說:

    別怕。

    可我知道他在害怕。XT-13的配方還躺在他口袋里,而他的心跳已經(jīng)比我這個病人還要紊亂。

    回到公寓時,許沉罕見地開了瓶紅酒。酒精對心肌病患者是毒藥,他卻給我倒了半杯:史密斯說偶爾喝點能改善微循環(huán)。

    那你呢我盯著他杯里的白開水。

    我戒了。他碰了碰我的杯沿,從你第一次暈倒那天。

    窗外,查爾斯河上的游船亮起彩燈。許沉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口袋里露出半張照片——我父親抱著年幼的我,背景是XT-9實驗室的大門。

    照片背面寫著:【林博士與女兒,實驗終止前三天】。

    7

    終止實驗

    我打翻了那杯紅酒。

    深紅色的液體在白色桌布上蔓延,像極了許沉輸液港滲出的血。他皺眉抽走我手中的杯子,動作熟練得像早就預(yù)料到我會這樣。

    XT-13是什么我直接問道。

    許沉的手頓在半空,杯壁反射的燈光在他臉上切出銳利的陰影。窗外游船的樂聲飄進來,歡快的旋律與我們之間的死寂形成詭異反差。

    改良配方。他放下杯子,玻璃與大理石臺面碰撞出清脆的響,副作用更小。

    謊言。史密斯教授的郵件里清清楚楚寫著:【XT-13風(fēng)險等級提升至最高】。

    我拽過他的公文包,藥物資料嘩啦一聲散落滿地。許沉沒有阻止,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發(fā)抖的手指翻動那些文件。最上面那頁寫著:【受試者001號:許沉,心室壁厚度增加0.3cm】。

    你管這叫副作用更小我抓起文件拍在他胸口,許沉,你的心臟正在變成石頭!

    他接住飄落的紙張,動作慢得像電影定格。白襯衫領(lǐng)口微敞,露出那片電擊疤痕,新紋的0425數(shù)字已經(jīng)有些暈染。

    至少還能跳。他平靜地疊好文件,比你父親強。

    這句話像把刀捅進我心臟。記憶閃回十六歲那年,父親倒在書房的地板上,我拼命按著他胸口,直到救護車來。死亡證明上寫著心源性猝死,卻沒人告訴我他為什么會有心肌纖維化的癥狀。

    許沉蹲下來撿散落的資料,后頸的脊椎骨一節(jié)節(jié)凸起。我忽然注意到他右手腕內(nèi)側(cè)有個奇怪的針孔——不是輸液港的位置,而是靜脈注射的痕跡。

    你還在試別的藥我抓住他手腕。

    他猛地抽回手,袖子扯上去的瞬間,我看見了整排針眼,像一串暗紅色的珍珠。

    基因抑制劑。他拉下袖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阻斷纖維化基因表達。

    檔案室的記憶突然閃回——那份XT-9報告末尾提到過這種藥,副作用欄寫著【可能導(dǎo)致基因鏈斷裂】。

    你瘋了!我掀翻茶幾,藥盒砸在地上發(fā)出悶響,那藥會要你的命!

    許沉慢慢站起來,白襯衫上沾著紅酒漬。他抬手擦掉我臉上的淚水,指腹粗糙的繭刮得皮膚生疼。

    林小滿。他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你父親當年如果繼續(xù)實驗,或許能救活許晴,也救活他自己。

    窗外的游船放起煙花,彩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我突然明白了他這些年的執(zhí)念——他恨的不是我父親終止實驗,而是恨他寧可帶著秘密去死,也不肯繼續(xù)尋找解藥。

    所以你要重蹈覆轍我指著滿地狼藉,用自己當實驗品,直到心臟停跳

    許沉突然笑了,是個很苦的笑。他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相冊,翻到中間遞給我——照片上的許晴穿著藍裙子,站在實驗室門口,手里舉著塊小畫板:【哥哥,我不疼】。

    她死前最后一句也是這個。許沉的手指撫過照片,而我父親還在記錄數(shù)據(jù)。

    煙花在窗外炸開,照亮他通紅的眼眶。我抱住他,感覺到他的顫抖通過相貼的皮膚傳來,像臺過載的機器。

    終止實驗吧。我貼著他耳朵說,我們回家。

    許沉的下巴擱在我發(fā)頂,呼吸沉重:沒有家。診所賣了,公寓退了,連那盆薄荷都……

    有家。我摸出手機,屏幕上是許棠發(fā)來的視頻——她站在我家客廳,背后墻上掛著我偷拍的許沉照片,爸爸,小滿阿姨,我做好飯等你們回來!

    許沉的身體僵住了。視頻角落里,我家茶幾上擺著那盆失蹤的薄荷草,郁郁蔥蔥。

    手機突然震動,史密斯教授發(fā)來新郵件:【最新基因療法獲批,首批受試者招募中】。附件名單里,我和許沉的名字并列在一起,狀態(tài)欄寫著【配對成功】。

    許沉奪過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出殘影。他翻到最后一頁時,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般滑坐在地——治療方案署名處,赫然是我父親的名字。

    他沒停止研究。許沉的聲音支離破碎,只是換了個實驗室……

    窗外最后一朵煙花綻放,照亮他掌心的藥盒。XT-13的標簽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配方提供:林博士】。

    我父親的字跡。

    8

    父親的配方

    雨下了整整三天。

    我坐在史密斯教授的辦公室里,盯著那份署名林博士的文件。紙張已經(jīng)泛黃,邊緣卷曲,像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無數(shù)次。

    你父親是我見過最固執(zhí)的人。老教授推了推眼鏡,XT-9被叫停后,他偷偷保留了所有數(shù)據(jù),獨自研究了十二年。

    雨滴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河。我顫抖著翻到最后一頁,父親的照片猝不及防撞進視線——他站在某個簡陋實驗室里,背后黑板寫滿公式,最中央畫著一顆被纖維纏繞的心臟。照片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周。

    許沉知道嗎我嗓子發(fā)緊。

    知道。史密斯嘆了口氣,但他不知道林博士把最終配方藏在哪里。

    文件夾里滑出一張便簽,父親熟悉的筆跡刺痛我的眼睛:【如果有一天小滿需要這個,告訴她去老地方找】。

    老地方……我攥緊便簽,記憶閃回父親的書房。他總說那里藏著比命重要的東西,可我翻遍每個角落,只找到一盒發(fā)霉的薄荷糖。

    回到公寓時,許沉正在給自己注射XT-13。針管里的液體泛著詭異的藍光,他鎖骨下的輸液港周圍已經(jīng)布滿淤血。見我進來,他慌忙拉下衣領(lǐng),卻碰翻了藥盒——十幾支相同顏色的藥劑滾落在地。

    基因療法批下來了。我蹲下去撿,我們可以停藥了。

    許沉突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骨骼生疼:你父親最后半年……見過你嗎

    我搖搖頭。父親去世前總把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連我的生日都只寄回一張明信片。

    許沉松開手,從錢包深處抽出一張照片——父親抱著年幼的許棠,背景是迪士尼樂園。照片日期是他去世前三個月。

    他每個月都來看小棠。許沉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給她帶薄荷糖,教她認心電圖……從沒提過你。

    雨水在窗玻璃上炸開。我盯著照片里父親的笑容,那是記憶中從未給過我的溫柔。許棠的眉眼像極了許沉,而父親摟著她的姿勢,像是摟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他恨我嗎我聽見自己問,因為我沒遺傳到心肌病

    許沉猛地抬頭,眼底猩紅一片:你以為XT-9是致病基因他拽開襯衫,露出胸口的疤痕,是治療基因!你父親想用編輯過的病毒載體根治心肌病,但第一代載體失控了,反而加速纖維化……

    監(jiān)護儀突然尖銳報警。我低頭看著自己飆升的心率,突然明白為什么許沉這些年對我若即若離——他怕我像父親一樣突然倒下,更怕我像許晴一樣變成石頭。

    老地方是哪里我抓住許沉的手,父親把最終配方藏在哪里

    許沉沉默地調(diào)出手機相冊。劃到最底部,是父親實驗室的俯瞰圖——簡陋的板房,周圍堆滿集裝箱,遠處能看到S市港口的燈塔。

    找過了。他聲音沙啞,拆遷隊去年就推平了。

    我奪過手機放大照片,角落里的日期讓我渾身一震——拍攝時間是父親去世當天。而背景中那盞燈塔,早在五年前就因為改建拆除了。

    不是實驗室……我翻出父親寄給我的最后一張明信片,背面是港口的抽象畫,是燈塔!

    雨幕中的港口空曠寂靜。廢棄燈塔的鐵門銹死了,許沉用消防斧劈開鎖鏈時,傷口又滲出血來。旋轉(zhuǎn)樓梯里彌漫著海腥味,每一步都激起陳年的灰塵。

    頂層控制室堆滿雜物。我掀開防塵布,露出父親的工作臺——上面擺著二十幾個培養(yǎng)皿,里面干涸的培養(yǎng)基已經(jīng)發(fā)霉。許沉撬開抽屜,里面整齊碼著實驗筆記,最后一頁寫著:【載體穩(wěn)定,但需要活體適配】。

    所以他拿自己做實驗了。許沉的手指撫過那些數(shù)據(jù),這就是為什么……

    我翻開旁邊的相冊,呼吸瞬間凝滯——全是我的照片。五歲生日、初中畢業(yè)、大學(xué)入學(xué)……每張背面都寫著監(jiān)測數(shù)據(jù)。最后一張是我在父親葬禮上暈倒的瞬間,背面標注:【癥狀初現(xiàn),必須加快進度】。

    他一直在監(jiān)視我……我腿一軟跪在地上,就像監(jiān)視許晴一樣……

    許沉突然從工作臺底部抽出一個保險箱。密碼鎖已經(jīng)生銹,他直接用斧頭砸開——里面躺著三支藍色藥劑,標簽上寫著【XT-14】,旁邊是父親的字跡:【給小滿和許沉】。

    第三支沒有署名。

    活體適配。許沉的聲音發(fā)抖,他用自己的心臟完成了最終測試……

    海風(fēng)突然撞碎玻璃窗,雨滴斜射進來打濕了筆記。我抹去水漬,露出最后一頁被掩蓋的字跡:【原諒爸爸,只能救你們其中一個】。

    許沉的手突然覆上我的眼睛。他的掌心滾燙,帶著血腥味和藥味,像一塊正在燃燒的冰。

    我們回家。他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回小棠那兒。

    燈塔外,雨停了。月光照在第三支藥劑上,泛著冷冷的藍光。

    9

    第三支藥劑

    飛機降落在S市時,許沉的高燒還沒退。

    他蜷在座位上,冷汗浸透了襯衫,輸液港周圍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空乘人員緊張地問是否需要輪椅,被他一個眼神嚇退。

    XT-13的副作用。他咬著牙站起來,把裝著藥劑的冷藏箱塞給我,別告訴小棠。

    機場大廳的顯示屏正播放著新聞:【波士頓兒童醫(yī)院基因療法取得突破】。畫面一閃而過史密斯教授的臉,他背后的資料板上隱約可見父親的名字。許沉突然拽著我轉(zhuǎn)向另一個出口,力道大得我踉蹌了一下。

    記者。他壓低聲音,別讓他們拍到藥劑。

    許棠在接機口跳著腳揮手。半年不見,小姑娘竄高了半個頭,藍裙子下露出細瘦的膝蓋——和許晴照片里一模一樣。她撲過來抱住我時,我下意識護住冷藏箱,生怕她碰到那些藍色液體。

    爸爸!許棠轉(zhuǎn)頭去拽許沉的手,卻被他躲開,你的手套呢

    許沉習(xí)慣性把手藏進口袋:忘在波士頓了。

    謊言。我看著他蒼白的手指在口袋里發(fā)抖——從燈塔那晚起,他再也沒戴過手套。

    回家路上,許棠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說學(xué)校來了新校醫(yī),說她種的薄荷草開花了,最后突然壓低聲音:小滿阿姨,我找到林爺爺?shù)谋kU箱了。

    許沉猛地踩下剎車。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嘯聲中,冷藏箱從后座滾落,三支藥劑在藍色保溫袋里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在我房間衣柜后面。許棠眨著和她母親一樣的眼睛,要現(xiàn)在去看嗎

    父親留下的保險箱藏在暗格里,密碼是我生日。打開后里面只有一封信和一張心電圖,信紙上熟悉的字跡讓我鼻尖發(fā)酸:【小滿,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XT-14成功了】。

    心電圖是父親臨終前做的,波形旁邊寫著:【載體穩(wěn)定,纖維化逆轉(zhuǎn)】。

    第三支藥劑……許沉拿起那張紙,手指在逆轉(zhuǎn)兩個字上摩挲,他成功了

    許棠突然從背后掏出個玻璃罐:這個也是林爺爺?shù)模?br />
    罐子里泡著一顆人類心臟,表面纏繞的白色纖維像蛛網(wǎng)般細密。標簽上寫著日期——是父親去世前三天。

    他用自己的心臟完成了實驗。許沉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所以第三支藥……

    我拿起那封信,翻到背面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行小字:【許沉,照顧好兩個女孩】。

    兩個許棠歪著頭,還有誰

    許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絲順著指縫滲出。我慌忙去扶他,卻被他推開。他踉蹌著走向書柜,從醫(yī)學(xué)辭典里抽出一張泛黃的出生證明——【許晴之女,生于2005年4月25日】。

    許晴有孩子我如遭雷擊,那孩子現(xiàn)在……

    許沉的目光緩緩移向許棠。小姑娘正踮腳去夠罐子里的心臟,藍裙子在陽光下像片搖曳的海。

    不可能!我拽住許沉,小棠是你和……

    我們從未做過親子鑒定。許沉擦掉嘴角的血跡,我妻子不能生育,小棠是她妹妹的孩子。

    窗外的知了聲突然變得刺耳。許棠轉(zhuǎn)過身來,手里舉著父親的工作照:林爺爺說等我十六歲,就教我讀心電圖!

    照片背面寫著日期——正是父親開始頻繁出差的那年。

    冷藏箱在茶幾上發(fā)出嗡嗡聲。三支藍色藥劑在低溫里泛著幽光,第三支的標簽上多了一行小字:【適配者:許晴之女】。

    許沉突然跪倒在地,XT-13的副作用終于擊垮了他。我手忙腳亂去拿拮抗劑,卻被許棠搶先一步——小姑娘熟練地掰開安瓿,抽藥的動作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小護士。

    林爺爺教我的。她將針劑推進許沉靜脈,他說爸爸總有一天會需要這個。

    監(jiān)護儀上的波形漸漸穩(wěn)定。許沉在藥物作用下昏睡過去,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我輕輕撩起他襯衫下擺——胸腔上的疤痕已經(jīng)蔓延到腹部,像一棵正在枯萎的樹。

    許棠突然湊過來,溫?zé)岬男∈仲N上我胸口:小滿阿姨,你的心跳聲和林爺爺最后那天好像。

    她的掌心下,我的心臟正艱難地跳動著。父親的信在桌上微微顫動,最后一句話被陽光照得發(fā)亮:【記住,愛比基因更頑固】。

    窗外,暮色中的第一顆星亮了起來。

    10

    心跳重啟

    基因治療的前夜,許棠失蹤了。

    監(jiān)控顯示她獨自提著冷藏箱出了門,藍裙子在夜色里像一片飄忽的海。我和許沉找遍整個小區(qū),最后在父親墓前找到了她——小姑娘跪在墓碑旁,三支藍色藥劑整整齊齊擺在前面。

    林爺爺說要用在最重要的時候。她仰起臉,月光照出睫毛上掛著的淚珠,爸爸和小滿阿姨今晚會死嗎

    許沉踉蹌著跪下來抱她,輸液港蹭到墓碑邊緣,血瞬間浸透襯衫。我顫抖著去撿藥劑,卻發(fā)現(xiàn)第三支的標簽被換過了——現(xiàn)在寫著【適配者:許沉】。

    你改了標簽我抓住許棠的肩膀,為什么

    林爺爺說第三支是給最勇敢的人。她抽泣著指向墓碑背面,他說答案在這里……

    手機閃光燈照亮斑駁的刻字:【逆轉(zhuǎn)纖維化需健康心臟載體,我的不夠用了】。

    夜風(fēng)突然變得刺骨。我看向許沉,他正盯著自己胸口的血漬發(fā)呆——那里曾經(jīng)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如今卻被藥物和纖維吞噬得千瘡百孔。

    回家。他抱起許棠,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明天去醫(yī)院。

    黎明前的客廳里,三支藥劑在茶幾上泛著幽光。許沉一支支拿起來檢查,突然在第三支的底部發(fā)現(xiàn)微型刻字:【給小滿,用我的方式】。

    你父親做了手腳。許沉對著燈光轉(zhuǎn)動藥劑,這里面根本不是XT-14。

    他掰開安瓿聞了聞,突然笑了——是個釋然的笑:生理鹽水。

    晨光透過窗簾時,我們終于拼湊出真相。父親用自己完成了實驗,但只夠制備兩支真正的藥劑。第三支是留給許沉的安慰劑,而健康心臟載體指的是……

    心臟移植。許沉翻出父親最后的手稿,他設(shè)計了一種術(shù)后抗排異方案……

    我的手突然抖得拿不住紙。方案示意圖上,供體心臟被纖維化抑制劑包裹著,而受體胸腔里畫著一顆正在復(fù)蘇的舊心臟——就像父親罐子里那顆。

    醫(yī)院走廊長得沒有盡頭。許沉牽著許棠走在前頭,白大褂下露出心電監(jiān)護儀的導(dǎo)線。我盯著他瘦削的背影,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初遇那天——他蹲在醫(yī)院后巷,白大褂沾著血,而我遞給他一張創(chuàng)可貼。

    患者準備好了嗎麻醉師推開手術(shù)室的門。

    許沉突然轉(zhuǎn)身抱住我,力道大得肋骨生疼。他的心跳透過相貼的胸膛傳來,又快又亂,像只垂死掙扎的鳥。

    輪到我了。他在我耳邊說,這次換我給你心跳。

    手術(shù)燈亮得刺眼。我躺在無影燈下,看著XT-14緩緩注入靜脈。麻醉劑生效前的最后一秒,史密斯教授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供體心臟來自死刑犯,血型匹配……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

    我夢見父親站在燈塔里,面前擺著兩顆心臟——一顆纏滿纖維,一顆鮮活跳動。他拿起手術(shù)刀,將兩顆心縫合在一起,纖維像退潮般緩緩消散。

    小滿。他轉(zhuǎn)身微笑,手里捏著那張迪士尼照片,愛比基因更頑固。

    醒來時窗外正下著雨。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規(guī)律而有力,胸腔里陌生的跳動讓我恍惚——那里躺著一顆陌生的心臟,卻莫名熟悉。

    許棠趴在床邊睡著了,手里攥著兩張心電圖。一張是術(shù)前的,我的心臟波形像茍延殘喘的老人;另一張是今早的,強勁得像個少年。

    爸爸的心跳。小姑娘迷迷糊糊地說,他在隔壁病房……

    我拔掉針頭沖出去,踉蹌著撞開隔壁的門。許沉躺在病床上,胸口纏著厚厚的紗布,監(jiān)護儀上的波形微弱但堅定。史密斯教授正在調(diào)整藥物,見我進來便舉起一顆透明膠囊——里面蜷縮著幾縷白色纖維。

    從他心臟上剝離的。老教授眨眨眼,正在逆轉(zhuǎn)。

    雨聲忽然變得溫柔。我握住許沉的手,他指尖動了動,在我掌心畫了個愛心。床頭柜上的相框里,父親抱著年幼的許棠微笑,背后黑板上寫滿公式,最中央是一行小字:

    【生命自會找到出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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