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姜悟倒是想故意為難他一番,可大眼兒一瞟,桌上的食物有些固然美味,吃起來都極為麻煩,不是要吐骨頭,就是要嚼很多下,那些油炸的東西則看著很硬,累牙,還可能扎嘴。
喪批剛來的那幾日,已經對一些食物做過了解,而他對吃的沒有什么特別的偏好,只要簡單好咽不麻煩,能夠維持這具身體茍延殘喘,就足夠。
他指著桌上陶罐,道:“粥�!�
這是姜悟親身實驗半個月后,篩選出來的最合心意的食物,白粥口感糯糯,入口即化,不需要費勁咀嚼,煮爛了還很香,用來作為日常能量攝入完全足夠。
殷無執(zhí)盛了粥,不客氣地拿勺子送到他嘴邊,熱氣撲面而來,姜悟道:“要吹�!�
殷無執(zhí)把勺子退回,神情陰森地吹了吹。如果有可能,他大概是想把姜悟的脖子扭下來的。
勺子重新送到嘴邊,姜悟拿嘴唇碰了碰,確定不燙,這才張嘴含下。
出于對自己的善良,這頓飯,姜悟沒有刻意折磨殷無執(zhí)。
殷無執(zhí)本在等著他挑肥揀瘦,直到姜悟說:“吃飽了�!�
他才發(fā)現對方竟只是吃光了一碗白粥。
殷無執(zhí):“……”
最后將碗勺放在桌案上的時候,他還有些困惑。
話說,不讓他撕個雞腿剝個蝦,或者挑個魚刺撬個花蛤什么的?
……等等,他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殷無執(zhí)生氣地寒了眉眼。
“該沐浴了。”
殷無執(zhí)眼皮一抽,和昏君無機的眼珠對上,又一次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才一把將人搬起來,大步行向暖閣。
暖閣內霧氣蒸騰,厚重的幕簾擋去了所有的寒意,一進去就能感覺到翻涌的熱氣。水池旁的出水口是六個手工雕琢的龍頭,照明則是嵌在燈柱上的八顆明珠。
殷無執(zhí)在姜悟的指示下,把他放在了池邊鋪著軟牛皮的防水小榻上,立刻有幾個婢女上前,將姜悟團團圍住。
她們或端著衣物,或燃上熏香,或提來木桶拿著水瓢,還有一個空著手,跪在小榻前,為姜悟解開了衣裳。
殷無執(zhí)便是聽過,也未曾見過真正的帝王沐浴,眼看著婢女細細的手指將昏君衣物撥開,便立刻背過身去。
抬步欲走,后方卻傳來聲音:“看著,這皆是你日后要學的侍君之道�!�
誰要學勞什子的侍君之道。殷無執(zhí)不肯回頭。
“或者你希望,朕尋侍衛(wèi)來扒了你的衣裳,關鐵籠里去�!�
殷無執(zhí)轉過來,面無表情地望向他。
他就看這昏君究竟有多不要臉,給人盯著還能安心洗下去。
姜悟毫無所覺地被扶下水,自然地合上眼睛。
對于他來說,這具軀殼不過是暫時的棲息之地,沒有太多所謂,自然也無羞澀害臊等情緒,他坦然地放松著四肢,任由身體浸泡在水中。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姜悟才能勉強找回一些做游魂的熟悉感,身體變得輕飄飄的,雖然只是一種感覺,并不是真的飄起來……反正他愛死泡湯了。
侍女取過水瓢,小心翼翼地將水澆在他的肩頭,披散的長發(fā)皆被挽了起來,只有幾縷不安分地散落,凌亂地貼在素白的脊背,像是誰拿細毫蘸墨,去雪地里輕漫地勾了幾筆。
沒有章法,卻足夠吸睛。
姜悟并未泡太久,倒不是他不想,他剛來的時候就很迷戀在水里漂浮的感覺,然后泡了足足兩個時辰,直接導致大腦缺氧,把自己泡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fā)現太醫(yī)神色慌亂,而自己鼻腔發(fā)澀。
嗆水的滋味兒太難受,姜悟這輩子都不想再體驗一回。
侍女將他扶出暖池,細細把他擦干,又取來新的軟袍給他披在身上。
長袍重新裹住細腰與長腿,姜悟張著雙臂,慢條斯理地道:“殷愛卿,學會了么?”
殷無執(zhí):“……?”
“朕問你�!苯蜻~開腳,操縱著帝王軀殼來到他面前,飽含暗示地道:“有沒有學會,朕方才教你的,弒君之道�!�
他的臉頰被熱氣熏的緋紅,雖舉止與談話都有存心羞辱的意思,可眼神卻始終未變,像無機的水晶,不悲不喜,也正是因為無機,而顯得分外干凈,正是因為干凈,兩頰上的暈紅,便顯得動機不純。
殷無執(zhí)移開視線,將手緊背在身后,道:“嗯。”
第4章第4章
沐浴完畢的昏君身上散發(fā)著皂角的香味,混合著淡淡的水汽,聞上去有些清新,像極了雨后。
婢女們挑起了宮燈,殷無執(zhí)抱著昏君,沿著回廊走回太極殿。
遵循姜悟的指示,殷無執(zhí)把他安放在龍榻上,又拉過被子給他蓋在了胸口。
也許是因為剛剛泡完湯,身體處于完全放松的狀態(tài),這會兒的昏君看上去有些無害。
“殷愛卿。”
殷無執(zhí)收回上面那句話。
“你去取藥油來,給朕揉揉手�!�
“臣不會�!�
“學。”
殷無執(zhí)去尋齊瀚渺拿藥油。
等待對方回來的期間,姜悟開始昏昏欲睡,游魂做了太久,他對時間沒什么概念,只隱隱覺得殷無執(zhí)好像是去的過于久了。
快要睡著的時候,外頭才終于傳來動靜,殷無執(zhí)對他道:“谷太醫(yī)來了�!�
姜悟耷拉著眼皮,心知殷無執(zhí)定是不愿應付自己,才故意借著拿藥油的空隙去請了太醫(yī),但他這會兒正在犯困,便也懶得與對方計較。
谷晏行禮后走上前來,問詢道:“陛下哪里傷了,可否給臣瞧瞧?”
“手�!�
昏君懶得出奇,嘴里哼唧,手卻半分未動,谷晏只能親自拉開被子,把他的手拿出來。
方才在外面,齊瀚渺已經告訴他,姜悟身上磕了一塊,殷無執(zhí)在旁邊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很嚴重。”
這會兒,看著上面的淤青,谷晏下意識來看殷無執(zhí),用眼神:“?”
殷無執(zhí)臉色未變,對他點了點頭:“是這處�!�
谷宴:“……是挺嚴重的。”
他也是上個月才被派來伺候天子,也許因他行醫(yī)之人見怪不怪,這傷在旁人眼中不算什么,可眼前畢竟是天子之尊,嬌貴一點也是正常的。
齊瀚渺一聽他說,頓時愁眉不展:“太醫(yī)妙手,看看能不能將其去了,陛下這樣,實在叫人心疼�!�
“一時半會兒怎好去除�!边@么說,谷宴再來看那傷,頓時覺得的確還挺嚴重,放在天子潔白的腕子上,實在是嚴重影響觀瞻,他道:“先擦些化瘀藥油,慢慢來吧�!�
他診了平安脈,確定天子沒有其他癥狀,才從隨身的藥箱里取出一個小瓷瓶,囑咐道:“此藥油一日一次,揉在傷處,想七日后應能痊愈�!�
他刻意說長了時間,畢竟天子身嬌肉貴,與尋常百姓不同,其他人也就三五日,哦不,其他人無需費此周章,自愈即可。
抬手示意殷無執(zhí),后者卻道:“太醫(yī)一并代勞了吧�!�
谷宴神情微頓。
姜悟懶懶道:“谷愛卿�!�
“臣在�!�
“他不會,你給示范一下。”
谷宴只好道:“臣逾越,請陛下稍作忍耐�!�
既然要示范,那必然要解說,他認真教導殷無執(zhí):“先這樣,將藥油倒在掌心,迅速搓熱�!�
他一邊說,一邊動作,因為要對天子負責,特別講的很細致:“感覺到掌心發(fā)燙之后,便可以按在傷處,患者可能會有些疼,但痛感會迅速被掌心的溫度驅散……陛下,感覺如何?”
姜悟:“嗯……好舒服。”
他大大的眼仁兒瞇成彎月,低聲道:“谷愛卿的手好軟�!�
“是藥油的功效,為避免糙掌會傷到患處,里面添加了軟化皮膚的藥材。”見他滿意,谷宴放下心來,繼續(xù)道:“然后這樣,將淤青部位輕輕外推,動作需克制一些,重了會弄疼患者,過輕則可能不起作用……”
聲音逐漸消失。
谷晏的掌心因為搓熱而泛著紅,而姜悟的腕子則很白,很細,像一截玉藕;皮?肉在藥油的浸潤下泛出光澤,被有力的手指推出波紋,看上去又像是剛出籠的、柔軟的、彈性的年糕。
谷宴看著掌下,殷無執(zhí)也在看著谷宴掌下。
姜悟哼哼了一聲,對方的每一次推揉都變成了享受,他偏頭看著谷宴年輕的面龐,忽然記起上回割脖子也是對方看的。
“谷太醫(yī)真神,又救朕一回�!�
谷宴靜靜幫他推著傷處,溫聲道:“為陛下分憂,乃臣之本分�!�
姜悟拿余光來瞥殷無執(zhí):“殷愛卿,你可學會了?”
殷無執(zhí)睫毛閃動。
“恰好,朕正小腿酸脹,便以此為題來考考你�!惫忍t(yī)給他揉了回傷,倒是把他揉精神了:“你用方才谷愛卿說的手法,來給朕揉揉吧�!�
谷宴神色微怔。
天子此舉,到底是寵愛,還是羞辱?
他垂眸,明顯感覺殷王世子周身溫度下降,但天子有命,他固然滿身抗拒,也還是走向了床尾。
五指拎開被子,里頭赫然藏著一條修長的小腿,殷無執(zhí)在他腳邊坐下,將那條腿拿起放在自己腿上。
姜悟的腿與手臂一般顏色,殷無執(zhí)的手按上去,觸感有點像羊脂軟玉,溫潤滑膩。
他小腿曲線很是流暢好看,腿腹也比手臂要飽滿許多……這若是浸了藥油推起來,便不是波紋,而是白浪了。
姜悟蹬了他一腳:“愣著做什么?”
殷無執(zhí)垂下睫毛,五指包裹住他的腿腹,無聲捏了一下。
腿腹嵌入指縫,又因為皮膚足夠彈性未能溢出,也正因為未曾溢出,好像缺了點什么。
姜悟又蹬他一腳:“輕點�!�
殷無執(zhí)本就是武將,不是什么精細人,找到恰到好處又能讓昏君滿意的力道對他來說十分困難。
喪批累了。
沒勁再蹬他:“太輕了,癢,你到底會不會�!�
谷宴嘆了口氣,善良地提醒殷無執(zhí):“世子若實在不會,用雙掌包住腿腹,慢慢擠壓,也可以達到緩解酸痛的作用�!�
這昏君癱了一天,有什么酸痛需要緩解。
殷無執(zhí)沒有吭聲。
“罷了�!眴逝艞壵垓v,飽含羞辱地道:“殷無執(zhí),你真是個蠢人�!�
殷無執(zhí)松手,目光滲人:“我是臣子,不是奴才�!�
“谷太醫(yī)也不是奴才。”
“術業(yè)有專攻……”谷晏趁機轉移話題:“陛下,讓臣瞧瞧您脖子上的傷,可好些了?”
“嗯�!痹掚m如此,脖子卻沒動。
谷宴默了一下,必須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便伸手上前,輕輕挑起喪批的下巴,仔細觀察了一番,緩緩收手,放心道:“痂已經快褪了,陛下記得按時擦藥,這樣才不會留疤�!�
“好�!苯蚬怨源饝汝贪残牡靥崞鹚幭�,道:“陛下早些休息,臣告退。”
谷宴走后,喪批便徹底對殷無執(zhí)失去興趣,他命令對方重新把自己的腿放進被子,道:“朕要睡了,你待會去御書房里,把折子處理一下�!�
終于把這個燙手山芋甩出去了。姜悟剛來的時候的確也看過一些奏折,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明白皇帝身在宮中,是如何知道天下事的,也明白了,什么是“皇帝”。
它有一套十分完善而復雜的流程。
首先是官員們的所聞所見,他們看到哪些大臣私交好,也會一并寫在奏折里,當然了,這是無意識的,書面文件一般都是誰家辦了什么事兒,誰誰誰去參加,發(fā)生了什么事。
每天呈上來的折子很多,定南王家里的狗走丟了都有很多人鄭重其事的告知。
就拿這件事來舉例,作為天子,就要分別從不同人的書面文件里先提煉出重點:定南王家里狗丟了。
加粗:是一直陪伴在定南王世子身邊的戰(zhàn)犬,受過戰(zhàn)傷有過功勛的。
好的,這是事件。
然后,皇帝要揣測不同人的用詞和語氣,從而推斷出這個官員是定南王的朋友還是敵人。
當然了,單純一個折子可能難以分辨,可每天碎片化的信息,整理起來就會發(fā)現其中的端倪,官員們對自己不喜歡的人怎么樣,有交情的又怎么樣。然后就是通過這些大臣們上報奏折的語氣措辭和偏向,確定哪些人是真的忠君,哪些人已經悄悄開始黨爭……從而給出有效措施,他的反應直接可能表現在官職分配,同時也關系著朝堂制衡。
聽上去很簡單,但所有的信息都不止是奏折,還要在上朝的時候細細分辨他們的神情語氣,確定能否與書面上了解的人對上號,如果遇到過于老奸巨猾滴水不漏的還要時常叫來宮里一對一單挑……不保證能贏。
以上這些只是皇帝日常動腦的冰山一角,這還不算遇到大事的時候,這群人可能意見不同,一個比一個能嗶嗶,一個比一個理由充分,而皇帝要從百官唾沫橫飛的各種建議之中找到利國利民萬無一失的決策,動輒就可能決定全國人的生死與溫飽……錯了就要遺臭萬年……
啊。
反正,喪批將這些東西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之后就徹底躺平了。
什么皇帝,什么天子,喪批不配。
請放喪批去死。
交代完這句話,姜悟的心里頓時放松許多,雖然他一直沒緊張過,總之現在是更放松了。
但殷無執(zhí)不能理解。
如上所述,給皇帝看的奏折包含天下事,昏君就不怕被他知道了什么軍機要密?
畢竟他只是小小世子,固然在兵部任職,資格也顯然不夠。
難道是……要試探他的不臣之心?
殷無執(zhí)道:“臣學術不精,恐難勝任。”
姜悟沒吭氣兒。
這更一放松,他就睡著了。
天冷好睡,姜悟這一覺睡得很沉。
雨時停時下,綿延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姜悟就被輕輕的呼喚吵醒了。
齊瀚渺的聲音很輕,但卻跟叫魂兒似的延綿不斷:“陛下,陛下,陛下……”
姜悟感到絕望。
他好討厭睡著的時候被喊醒,尤其是這樣冷的天氣,溫暖的被窩是喪批留在世間的唯一依戀。
只有它能給喪批無可替代的幸福。
他喪喪地哼了一聲:“走開�!�
齊瀚渺嘆了口氣:“陛下,該上朝了。”
“今日不朝。”
“……陛下,您這個月,滿打滿算才上了三回朝�!眱苫囟荚邶堊纤�。齊瀚渺道:“百官已經等在殿外,您看今日雨寒,這里頭許多年紀大的老臣,若讓他們染了病氣,豈不罪過?”
姜悟十分難過:“你讓他們回去�!�
“……大家都是寅時末到的,如今卯時都過半了,陛下行行好,見見他們吧�!�
姜悟難過不堪:“朕龍體欠安�!�
“那陛下,哪里不適?奴才傳太醫(yī)來看看?”
“……昨日。”姜悟皺著臉,說:“殷愛卿傷了朕�!�
齊瀚渺:“……”
他回頭,一夜未眠的殷王世子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前,眼下隱見青影。
“咳�!饼R瀚渺上前,還未開口,殷無執(zhí)便陰森道:“愛上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