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定南王大喝：“陛下在哪里？！”
他們終于繞過來了！
殷無執(zhí)按住姜悟的肩膀半晌，豁然將他背了起來，一躍而出，剛行出不到十尺，忽聞一陣笛聲響起，悉嗦之聲響在耳畔，他豁然止步，昏暗的林木間，無數(shù)毒蛇從樹后探頭，殷無執(zhí)旋身四顧，腳下一圈兒已經(jīng)被密密麻麻的蛇蟲包圍。
姜悟張開眼睛，順著他的視線往前方看去。
雨絲越來越密，兩人頭發(fā)很快被沾濕，前方樹梢上，高高地站了一個吹笛的人。
青衣銀發(fā)，腰上掛著一盞赤紅的小琉璃燈，一張過于年輕的臉龐，卻是靜水流深，毫無波瀾。
“趙國國師，枯銀。”
“原來小將軍認得在下�！彼掌鸬炎樱Φ溃骸靶④�，把你們陛下留下，我放你一條生路�！�
趙國國師駐顏有術(shù)，據(jù)說真實年紀(jì)已經(jīng)過百，殷無執(zhí)托了一下身上的姜悟，眉頭緊鎖：“你要如何。”
“太子殿下想迎母親回家，做臣子的，自然要盡力滿足他的需求�！笨葶y道：“小將軍，看在我老人家也是不遠萬里前來，還望給個方便。”
“你休想�！�
“何必如此執(zhí)拗�！彼D(zhuǎn)了一下笛子，道：“你我也算是交情匪淺，我以國師之名起誓，絕不傷他分毫�！�
“誰跟你有交情�！�
國師挑眉，又笑了一下，道：“小將軍竟當(dāng)真都忘記了。”
他與姜悟琉璃般的雙目對上，喪批緩緩從殷無執(zhí)身上滑了下來，殷無執(zhí)立刻轉(zhuǎn)身來看他，道：“陛下�！�
“你不是答應(yīng)，放我去死么。”
殷無執(zhí)道：“那也不能死在這些毒蟲口下吧�！�
“他說了不會殺我。”
“誰知道他可不可信�！�
“我信他�！�
殷無執(zhí)神色狐疑：“你信他，趙國國師？”
“我見過他。”
“你見過他也不能……”殷無執(zhí)微微一頓，道：“什么？”姜悟什么時候出過關(guān)京。
姜悟扭臉去看枯銀，認真道：“我做鬼的時候，見過他�！�
枯銀把笛子背在了身后，他身輕如燕，從一個枝丫落在另一個枝丫，很難想象世上會有這樣輕功卓絕之人，殷無執(zhí)立刻把姜悟護在身后，神色警惕。
壓低聲音道：“就算是做鬼的時候你也不可能見過他，他那個時候早該死了。”
姜悟：“。”
雖然殷無執(zhí)說的沒錯，可姜悟的確記得這張臉。，
“很榮幸還能被陛下記得�！笨葶y很快落在最低的一個樹枝上，他分明在居高臨下地望著姜悟，可一點都看不出半分高傲。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活那么久。
姜悟也小聲告訴殷無執(zhí)：“以前總有道士想送我投胎，可怎么都送不走，然后有一個道士，就把他據(jù)說活了幾千年的祖師爺請出來了，祖師爺就長這樣�！�
殷無執(zhí)已經(jīng)亂了：“這怎么可能�！�
姜悟道：“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
“找到了�！壁w澄的聲音忽然傳來，他站在前方直視兩人，挑眉道：“還是國師有辦法。”
枯銀眉目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
“來人，把他們押起來�！�
“不要反抗�！笨葶y開口，道：“小將軍如此辛苦才求來這一世，想必不想死的那么早吧�！�
殷無執(zhí)握著手中袖箭，殺機內(nèi)斂。
姜悟垂眸，拉住了殷無執(zhí)的手。
他真的見過枯銀，不是假的。
枯銀既然當(dāng)初能活那么久，想必此刻說的也不是假的。
那些寺廟，那些招魂幡，還有，那殷紅的血痣，都是殷無執(zhí)為原身瘋癲的證明。
原來這一世，真的是殷無執(zhí)費勁辛苦求來的。
可惜，被喪批搞壞了。
一把短箭遞到了他手里，殷無執(zhí)扭臉看他，道：“我跟你一起�！�
他要姜悟拿此物以備不時之需。
天色大亮之時，定南王帶著兵，黑著臉等在了路口，太皇太后的駕輦來到，不慌不忙地被扶了下來。
趙澄下意識去看身側(cè)的男人：“國師……”
對方道：“我們一樣帶著誠意來的�！�
其實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趙澄心里便吃了定心丸，這位國師雖說看著年輕，可卻神秘莫測，術(shù)法了得，連先皇和父親都要敬他幾分，他往日基本不外出，如今愿意親自過來陪自己接母親，趙澄心中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姚姬是坐著囚車來的，她下了車，遠遠看了趙澄一眼，然后目光便黏在了姜悟身上。
此處正好是峽谷入口，雙方在這里其實很難施展，如果不是因為姜悟在趙澄手里，夏國定然不會允許他們在自己的地盤這般放肆。
姚姬長發(fā)散亂，她戴著腳銬，緩緩走向自己的家人，趙澄控制不住上前，卻聞身邊有人冷道：“殿下�！�
他停下腳步，克制地退了回去。
姜悟拉住了殷無執(zhí)的手，這大概是第一次，是他牽著殷無執(zhí)往前。
“陛下�！�
姜悟停在了姚姬面前，直直望著她。
姚姬眼中水霧浮現(xiàn)：“悟兒，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你回去之后，母親有辦法讓你忘記這里的一切，我們回趙國，過真正的日子�！�
趙澄眼角發(fā)紅。他就知道，母親心中只有姜悟，哪怕他清楚，這個孩子的確是母親所生，他陪伴母親最久，母親會偏向他是理所當(dāng)然，可他還是會忍不住嫉妒。
明明他也應(yīng)該父母雙全，擁有完整而美好的童年，就因為一個上位者的野心，卻要與生母分開這么多年。
“悟兒……”姚姬哽咽道：“我真的只是想帶你回家，我利用你，也只是想帶你回家�！�
殷無執(zhí)握緊了姜悟的手，定南王輕咳了一聲，遠遠道：“殷無執(zhí)�！�
殷無執(zhí)只好松開他，道：“我等你�！�
太皇太后喝道：“孫兒，你還在猶豫什么？還不快到皇祖母這兒來。”
文太后上前一步，恨聲道：“姚姬，事到如今你還裝什么可憐，悟兒，你不要再被她花言巧語欺騙，你的親人都在這里�！�
姜悟握著掌心短箭，表情頹喪。
他垂下腦袋，暗道先這樣吧，反正暫時也死不了。
擦肩而過時，一只手抓住了他，姚姬道：“悟兒……”
別碰我。
有一個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姜悟旋身，手中短箭露出烏黑箭頭。
“！”
廣袖擺動，正背對他而行的殷無執(zhí)停下腳步，常年出入戰(zhàn)場，他知道那是短箭刺入皮肉的聲音。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殷紅鮮血染滿了他的眼睛。
“殷無執(zhí)，我恨她�！币坏罋饴曧懺谒�，那聲音說：“你幫我，殺了她�！�
他靜靜望著姜悟染滿鮮血的手。
慢慢走了過去。
“陛下�！彼鲎〗虻纳眢w：“你怎么了？”
姚姬胸前箭頭烏黑，她癱軟著跪了下去，喉間涌出大股鮮血。
趙澄被枯銀緊緊抓著往后撤退，他嘶聲：“姜悟，你個瘋子，你殺了母親，你也會死，你也會死――”
“殷無執(zhí)，你個瘋子，你殺了我母親，姜悟也會死――”
殷無執(zhí)撫過姜悟的臉龐，低垂的眉眼旁，一顆紅痣鮮艷欲滴。
“真是的，總是要這樣惹我難過。”
第79章第79章
那把烏黑的箭頭被姜悟親手送入了姚姬的心口。
她瞳孔震動，表情滿是不敢置信。
這是她的兒子，可對方在把箭頭刺入她身體里的時候，臉上卻沒有半分情緒。
沒有憎恨，沒有快樂，沒有痛苦，更沒有糾結(jié)。
她忽然想起來。
姜悟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剛出生的時候很愛笑，被父皇抱了會咯咯笑，被母妃親了也會咯咯笑，笑起來的時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會彎起來，小嘴往外咧著，露出一口粉嫩未長齒的牙齦。
自幼就比別的孩子聰明機靈，兩歲不到就學(xué)會了走路，會自己去找別人要糖，盡管太皇太后因為她的原因不太喜歡他，可每逢看到還是會賞他些吃的。
連厭惡她至極的前皇后，被他抱住腿的時候都狠不下心將他推開。
他小時候表情很豐富，被她扯了頭發(fā)會叫，生氣了會噘嘴，苦惱了會皺眉，哭起來的時候震天響。每逢先帝因政務(wù)纏身而退到紫云殿來的時候，他會扭著小身子主動爬到父皇懷里，父皇把他推出去，他還要爬，爬著爬著，父皇便舍不得把他往外推了。
她是趙國賀家千金，美貌無雙，無論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的聚焦點，無論去往何處，都一直高高在上，但在這個皇宮，她受盡了奚落。
那個時候，太皇太后設(shè)宴是從來不邀請她的，可姜悟跑去纏了她幾日，她才無奈松口，答應(yīng)讓她去。姜悟自然不想讓她知道這是他求來的，于是他告訴太皇太后：“皇祖母要向知會旁人那樣知會母妃，悟兒轉(zhuǎn)告的不算，母妃也是要面子的�！�
太皇太后被他氣笑，終究還是派了人去知會她。
后來她得知了真相，掐著他的臉頰問：“你怎么這般恬不知恥�！�
“皇祖母若喜歡悟兒，日后就不會再冷待母妃了�！�
她知道姜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對她好，哄她高興，她也為此感動過。但她始終清楚，想在這個皇宮里生存，想要成為人上人，只能靠姜悟。
她在這個國家沒有親人，也沒有地位，連朋友都沒有，她所有的榮耀，都來自于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但誰知道那個男人何時會收走那份寵愛。
一開始，她的確是因為虛榮，她只為了自己而活，她想留在夏國，想要爬的更高。
她不喜歡被人瞧不起，也不喜歡太皇太后鄙夷的眼神，更不喜歡前皇后高高在上的模樣。
于是她變本加厲，逼他習(xí)武，姜悟上完了國子監(jiān)的課，回來還要上她安排的課，其他孩子還沒有學(xué)弓馬騎射的時候，姜悟已經(jīng)開始在殿內(nèi)練習(xí)拉弓與射擊。
她認為只有姜悟長大，成為皇帝，她才有出頭之日。
姜悟松手，箭頭便留在了她的胸口。
那張被無數(shù)人夸耀過的臉龐梨花帶雨，她緩緩倒了下去。
她逐漸將他馴服，變成了一個乖乖聽話的工具。他逐漸不再笑，不再自以為是地對她好，將她的話奉為圣旨，他逐漸不再吵著要吃糖，不再嚷著要跟哥哥玩，也不再主動親近先帝。
她還記得有一日，先帝又來了，姜悟剛剛練完了射箭，她迫不及待想讓他在父皇面前露一手，姜悟被她揪到了父皇面前。
先帝和藹道：“你厲害呀，小小年紀(jì)，聽說都能百步穿楊了�！�
姜悟平靜地望著自己的父皇，那個時候先帝對此還一無所知，他一樣有些奇怪孩子的變化，下意識去看她。
姚姬急忙伸手，看似拍他，其實是掐了他一下：“還不快給父皇看看�！�
這孩子怕疼，打小就怕疼，以前動他一下，就能掉好久的金豆豆，但那個時候，他只是輕輕縮了一下，便依照她想的那樣拉開了弓箭。
先帝果真龍心大悅，她趁機開口：“悟兒想去參加今年秋獵�！�
“秋獵，他還太小了，獨自騎馬只怕有危險�！�
“悟兒沒問題，他喜歡的�！�
她回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姜悟神色淡淡，便又喊他：“悟兒。”
他真的很乖：“嗯，悟兒喜歡�！�
那一年秋獵，年僅八歲的孩子，硬生生擠進了前三，博得了滿堂喝彩。
他名揚關(guān)京，所有人都知道他天賦異稟，文武雙全。
鮮血從喉間滾出，她回憶著以前的一切，眸子里滿是空洞與迷茫。
她做錯了么。
皇家無親情，她逼著姜悟長大，也都是在為他好。
如果不是她，他怎么可能成為皇帝。
她看到姜悟也倒了下去。
他為何要這樣做，他知不知道，她其實給他下了蠱。
子母共生蠱。
姜悟不知道，在那一晚的夢里，先帝離開之后說過要去紫云殿，其實是去找了她。
那日，姚姬已經(jīng)被太皇太后動過刑，她被幽禁在紫云殿里，遍體鱗傷。手腕還有被針刺過的痕跡。
太皇太后手段狠辣，本就厭她至極，對她動手更是毫不留情。
她以為先帝是來拯救她的，可那男人卻靜靜坐在椅子上，看著蜷縮在地上的她：“母后瞧不慣你，要給你個教訓(xùn)，朕也無可奈何�！�
“悟兒從此就交給錦文，你不要再想靠近他�！�
他任由太皇太后對她上刑，沒有救他，也沒有安慰她。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的容貌為她帶來的寵愛，已經(jīng)日復(fù)一日消磨殆盡。
她害怕自己會被殺死，著實有幾年不敢再靠近姜悟。
后來她發(fā)現(xiàn)趙澄與姜悟做了朋友，他們私下相認，趙澄為了保護她，給了她一種蠱，開始的時候，她怕姜悟會憎惡她，一直不敢用。
可后來，她父兄戰(zhàn)死的消息從前線傳來，大夏舉國歡呼，她混跡在人群之中，看著一張張的笑臉，忽然覺得惡心。
那是她第一次開始憎惡這個國家，甚至憎惡想要留在夏國做人上人的自己。
給姜悟下蠱太容易了，只是她心虛得很，不敢讓他發(fā)現(xiàn)，可是她又必須要讓其他人不敢動他，所以在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她讓先帝知道了。
那會兒太子已死，齊王殘廢，寧王病重，先帝已經(jīng)對她起了懷疑，開始暗中調(diào)查她，但他來不及查清楚，就病倒了。得知此事之后十分震驚，卻又拿她無可奈何。
于是，先帝臨終之前，命令所有人都不許碰她，外人，包括姜悟都以為是因為他太過受寵，可只有她知道，先帝是在保護姜悟。
他愛那個孩子，早已勝過了愛她。
但這對于她來說沒什么不好，讓姜悟成為整個夏國追捧的圣人，讓他光明正大的登基，就是她的目的。
但現(xiàn)在，這個圣人，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公然弒母。
她想他一定是瘋了，可她又想起來那個逐漸養(yǎng)成習(xí)慣，不需要她督促，也會定點起床習(xí)武練字的孩子，還有那個不顧性命奔入火海的少年，以及那個把他們的秘密開誠布公，安靜等在一側(cè)的天子。
最后的最后，她憶起那日秋千高揚，對方松開雙手，從秋千上飛出去的模樣……
她記得他的表情，平靜，安然，甚至帶著一抹憧憬。
他不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