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陸遠笛自認不是好人,也不懼怕惡,她只是不愿見得陶眠傾注感情和精力,最后唯有傷心。
她查過顧園的生平,大致了解了他是怎樣的一位師兄。
屬下呈上來的結果只能說是不出意外,顧園和她一樣,清醒地走入復仇的泥沼,直到身體沐浴在敵人的鮮血之中。
失望的陶眠曾經(jīng)一度不肯見他的大弟子顧園,而現(xiàn)在他還愿意看望她,恐怕是因為顧園的早亡讓他過于痛苦,他不想重蹈覆轍。
真正論起來,陶眠從未阻止陸遠笛回桃花山,不敢見的人是陸遠笛自己。
“小陶,要是你最初遇到的不是我就好了。”
陸遠笛低聲輕言,卻沒有得到回復。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陶眠不知何時手肘枕著腦袋,斜在寬大的紫檀木椅上睡著了。
陸遠笛輕怔,不知他在裝睡還是真的乏了。
她的嘴角微微抿住,難得顯出一點少年時的倔強執(zhí)著。
“但我從來不后悔遇到你。就算你有朝一日會懊惱怎么收留過我這樣城府深又惡毒的徒弟,厭了煩了,我也不悔,到死都不悔�!�
第13章
鵝,鵝,鵝
楚流雪沒想到,陶眠真的是帝王之師。
在他的諸多謊言哄騙之中,唯一一條最像瞎話的,竟然是事實。
眼下他們住在宮中一個本該為妃子入住的寢殿。陸遠笛是個工作狂,心里只有國事沒有私事,大臣們上書請求她留后,通通被她否掉,還把人罵一頓。后來為了糊弄,她過繼來一對兄妹養(yǎng)在深宮。孩子是什么模樣,她都未曾正眼瞧過。
天子勤政克己,皇宮內(nèi)外對此一片贊譽之聲。新帝登基血流成河的過往,被掩蓋在白紙墨色中,煙消云散。
像楚流雪這般大的孩子,僅是盲目地崇拜著帝王。此時他們正在殿外的一處水榭廊亭,師徒對弈。楚流雪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陸遠笛的一舉一動,又不可避免地瞄見旁邊懶散的陶眠。
陸遠笛腰背筆直如劍刃,一身絳紫袍服,單手執(zhí)子。對面的陶眠則沒個正形,幾乎是融化在靠椅之上,一刻鐘換十幾個姿勢還嫌硌身子,又喚人添幾個軟枕給他。
能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恣意……楚流雪甚至懷疑陸遠笛是不是欠了他好幾條命。
他們二人已經(jīng)足足下了半個時辰。陸遠笛平日事務繁冗,過來見陶眠都是擠出來的時間,匆匆一面。除了下棋,就是品茗、賞花……兩人都不多話,似乎有一種特別的默契,安靜地共處著。
楚流雪曾私下問過陶眠,陸遠笛是不是寡言的人。
“她?”陶眠聞言笑了,“她小時候比你還鬧。”
陶眠當時正在盤玩一個金貴的手把件,鼓搗一會兒就嫌無趣,隨便丟進鏤空的雕花籃子里。他來到這金碧輝煌的宮廷,天子以最尊貴的禮節(jié)相待,一批接一批的貴重禮物送到他面前任君挑選。陶眠某日順口說了一句想看臘梅開花。此花的花期在寒冬早春,現(xiàn)在正值盛夏,哪里能有臘梅開。
他脫口而出之時也沒當回事,陸遠笛不在場。結果這話不知怎得就傳到天子耳朵里,次日清晨,陶眠的房內(nèi)就多了一樹盛放的臘梅。鵝黃的花瓣飄落在他掌心,陶眠用手指捻了捻,垂著眼睛不知想些什么。
自那之后,小陶仙人的話愈發(fā)少了。
在楚流雪的眼中,陶眠這人很怪。他外表看上去樸素無華,卻是個富有的人。說他不在乎身外之物呢,在某些時刻又顯得很愛財。入了皇宮之后就更怪了,皇帝恨不得把自己的寶庫劃給他一半,他卻始終神色淡然,再稀有的寶物都無法讓他展顏。
對于現(xiàn)在的陶眠而言,和陸遠笛說話他都要字斟句酌。徒弟的心意是好的,但陶眠察覺到這心意背后是一道深淵,一雙漆黑的眼。陸遠笛得到帝位,她終于不必再受屈辱欺凌,她得償所愿。
可她心中所求……真的是這些么。
陶眠不敢深想。
他了解自己的徒弟。陸遠笛要萬人之上,他給得起。
倘若陸遠笛索求更多呢……
楚流雪發(fā)現(xiàn)陶眠近來最輕松快活的時刻是和他們四個小孩子玩樂,她、楚隨煙,還有皇宮僅有的一對皇子皇女。那對兄妹是龍鳳胎,哥哥沉穩(wěn),妹妹活潑,都是十歲大的孩童。
陸遠笛對這兄妹二人并不上心,宮中的侍女又過于謹小慎微,兩個小孩難得見到同齡人,還有像陶眠這樣特別的大人,很快與他們熟絡起來。
與其說陶眠帶四個小孩,不如說是四個小孩哄他這個大人玩。
“站好站好,都站成一排�!�
陶眠獨自斜在貴妃榻上,手中價值千金的烏骨泥金扇被他當什么不值錢的玩意,猛敲兩下木榻的邊沿。
四個孩子按照個頭高低,整齊排成一列。最高的是小皇子陸遠,其次楚流雪,第三是拘謹?shù)某S煙,最后是笑嘻嘻的小公主陸瑤。
“今天的早課是……嗯……你們四個,一人講個笑話聽聽。”
陸遠皺眉,楚流雪翻白眼,楚隨煙無措,陸瑤茫然地問笑話是什么。
“快點快點,講不出來不許下課。”
陸遠嘆一口氣。他不是個擅長幽默的人,但為了配合陶眠,只好絞盡腦汁地想。
“我先來吧。從前有個人和風比武,他贏了,但是連病半月。為什么?因為他傷風了。哈哈�!�
“……”
楚流雪不禁打了個寒顫。
陶眠嚴肅地用手指彈了下陸遠的額頭。
“小皇子,不是什么笑話后面加上‘哈哈’,就顯得好笑了�!�
“小陶道長教訓的是�!�
陸遠又是無奈嘆氣。
接下來輪到楚流雪。
楚流雪本來死都不愿講,但她不講陶眠真的能耗到她死,于是她屈服了。
“有只青蛙叫小黃,有一天它被馬車軋死了。臨死前它大叫一聲‘呱’,從此變成了小黃瓜。”
“……”
不用別人尷尬,楚流雪自己都簌簌冒冷汗。
陶眠無甚反應,看向楚隨煙。
楚隨煙十根手指纏在一起,支支吾吾地講了一個笑話。
“有一天,兒子問爹爹,我有大伯二伯三伯五叔,為什么沒有四叔呢?四叔死了嗎?爹爹說對,四叔被你孝死了。”
“……”
楚隨煙被這股冷淡的沉默攪得不安,他看向陶眠。
陶眠突然大笑出聲,笑得直不起腰來。
楚隨煙:?
他講的笑話這么成功嗎?
結果陶眠拍了拍楚流雪的肩膀,說小黃呱,太好笑了。
楚流雪:……
“你反應真快�!�
最后輪到陸遙,小公主天真爛漫,仰著頭問陶眠。
“小陶,我不會講笑話,你看我像不像個笑話?”
陶眠沉默,拍了拍陸遙的小腦袋。
“你夠誠實,這把算你贏�!�
聽足了笑話的陶眠似乎心情好了不少,他讓幾個小孩自己找地方坐,說禮尚往來,他也講個笑話。
陶眠的笑話鋪墊很長。
他說從前有座桃花山,山里有個桃花觀,桃花觀里有個桃花仙,桃花仙人養(yǎng)了一只大白鵝。
大白鵝是一只長壽鵝,它活了兩百多歲,仙人也舍不得把它燉了補身體,任由它每日欺貓斗狗,漸漸長成村中一霸。
有一天,村里人買來一只小母鵝。小母鵝瘦弱又灰撲撲的,看上去就是營養(yǎng)不良鵝。但大白鵝不嫌棄啊,它不欺負貓了,也不啄狗了。它把它的口糧分一多半,叼到鵝籠外,守在小母鵝身邊,看它慢慢地吃東西。
小母鵝的羽毛漸漸密起來,身子也圓潤。大白鵝欣慰地看著自己養(yǎng)大的小鵝,它想,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事了。
平安快樂地活,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更奢求的事呢。
后來小母鵝在村子里消失了,留下空蕩蕩的一只鵝籠。它大抵是被賣掉了,或是被主人家燉了,還可能化作妙齡的女子裊娜地遠走了。大白鵝什么都不知道,它傷心啊,接連幾日食欲不振。仙人也難過,放它去外面散心。
大白鵝過了七日歸家,重新振作精神,好似之前無事發(fā)生。
很快,村里又來了一只小鵝。仙人不要大白鵝去看,大白鵝就偷偷去。照例,把它的食物分一半給它。
陸遙是好奇娃娃,她第一個舉手。
“小陶小陶,大白鵝那幾日看到了什么呢?”
陸遠略略思索。
“難道是發(fā)現(xiàn)了之前那只小鵝找到了好人家?不過一只鵝,本來也是被農(nóng)戶買來生蛋或是吃肉……”
楚隨煙被氣氛帶動,一并思考起來。
“離開七日歸家,說明它并未走遠。或許它做了什么?比如救走了那只鵝�!�
楚流雪是四個孩子中反應最平靜的。
“或許它只是想開了�!�
陶眠微微瞇起眼睛,手指憐惜地托住一枝臘梅,它已經(jīng)消耗了生氣。這本不是應該綻放的季節(jié),它錯誤地盛開了。
陶眠說那只鵝什么都沒看到。
孩子們驚呼不可能,小陶道長又在編瞎話哄小孩。陶眠兩只手抵住他們前仆后繼的身子,叫嚷著讓他們聽他說完。
陶眠說那只鵝沒有看到它的鵝,也沒有看到別的鵝,總之,它來到桃花山地界的邊緣,一片鵝毛都無。
不見鵝,唯有一片柔弱的花瓣,飄落在它橘紅色的喙。
那片花瓣并不美麗,邊緣枯黃了,還殘缺一角,在春意盎然的時節(jié),它看上去那么不起眼,零落成泥,或是順流而行,總之是再平庸不過的下場,和這滿山的花一樣。
可是鵝在想什么呢。
鵝在想它也有含苞的時分,曾盛放在晴空之下。它想凋零和離別既然是在所難免的,至少讓它在某一刻,路過那朵花的綻放。
三個孩子聽得云里霧里,他們暫且不能懂陶眠的話。只有楚流雪在沉默后問,鵝不會說話,這是仙人編的嗎?仙人真的養(yǎng)過一只鵝嗎?那站在落花下的,是鵝還是仙人呢。
陶眠淺笑不語。
楚流雪發(fā)現(xiàn),自從那日莫名其妙的講笑話大會之后,陶眠的心情神奇地變好了。在這金絲玉線編織而成的囚籠中,他怡然自得,仿佛回到桃花山。
冷靜自持的天子反倒失去了她的從容,她似乎變得患得患失。她開始頻繁地要求和陶眠見面,從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甚至半天都耗在這里。
依舊是下棋品茗,陸遠笛卻心神不寧,連楚流雪這樣的孩子都能察覺到。
“遠笛,靜心�!�
陶眠經(jīng)常這般輕聲提醒。
事態(tài)急轉直下,所有人都沒有弄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陶眠就這么被陸遠笛關了起來,關在天牢。
第14章
深夜來客
天牢內(nèi)一個不起眼的窄小牢房,一位素衣道士盤腿坐在草席之上,閉目養(yǎng)神。
四周圍縈繞著囚犯求饒和喊叫的聲音,他不為所動,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
獄卒小林在這里觀察他足足三日。他剛剛被調到新單位,第一個接手的囚犯便是眼前的小道士。
道士生得白凈溫雅,看上去不像作奸犯科的人。他被關起來之后,受到的待遇也很奇特。牢頭只讓小林監(jiān)視他的行動并及時記錄,既沒有人提審他,也沒有人拷打他。
他仿佛是來這里避難的。
小林曾試探地詢問牢頭,他犯的是什么罪。牢頭反過來叫他管好自己的嘴,不該問的別瞎問。
可誰還沒點兒好奇心呢,牢頭越是讓他閉嘴,他就越按捺不住打聽的心。
小道士不像個脾氣壞的人,白日漫漫,不如與他聊聊天。
“嘿,”終于,小林率先開了口,“道士,你犯的是律法哪一條?因為何等罪責被關進來了?”
小道士閉著眼睛,不回不應。
小林用手中的鐐銬敲了敲牢門,當啷兩聲,牢房內(nèi)的人渾身一顫。
“嗯?”他茫然地望向四周,“開飯?”
“……”
小林沉默。
他還以為是多么深藏不露的高手呢!原來是在睡懶覺!
陶眠這一覺睡得踏實,許久沒有如此酣眠過。他神清氣爽,悠閑地打量他的新居所。
比他想象得要更破爛些,唯一干凈的就是墊在身下的草席。
好在他是隨遇而安的性子,也不在意。
目光對上外面那位愣兮兮的獄卒,陶眠微微一笑。
“你好�!�
“我……不對,”小林被他自適恬淡的態(tài)度感染,錯以為兩人在的地方是茶樓而不是天牢,他費力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老實點!別跟我套近乎。我、我問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陶眠許久沒聽過有人這么不客氣地跟他說話,還挺新鮮。
“知無不言,請問�!�
小林糾結著,他的問題太多了。他從哪里來,做什么的,上面的人為何不審他……等等。
他最終挑了個關鍵的問。
“你犯了什么罪,為何被關押于此?”
陶眠真的仔細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口氣。
小林豎起耳朵,這是有什么天大的隱情?
結果那小道士慢悠悠地來了一句——
“我的確有罪。”
“什么罪?從實招來!”
“是偷心的罪�!�
“……”
“你當真了?”
“…………”
小林惱羞成怒。
“耍我是吧!看我不狠狠教訓你!”
陶眠樂不可支,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甚至岔了氣,哎呦地亂叫喚。
年輕的獄卒在他的笑聲中臉漲得通紅,故作兇惡地讓他住嘴。
“別笑了別笑了!再笑小心我把你吊起來抽!”
“年紀不大,口氣還不小,”陶眠終于止住,臉上還有殘留的笑意,“知道你們牢頭為何不讓你多嘴么?因為啊,我上頭有人�!�
陶眠豎起一根食指,指了指上方。
獄卒傻兮兮地跟著往上看。
隨后才反應過來“上頭”是哪個“上頭”。
陶眠曲起手指,笑盈盈地望著他。
“有、有人怎么了?你說得那么厲害,還不是被關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