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廝順從地點(diǎn)頭,放輕腳步,從她身邊悄然離開。
等到里面二人轉(zhuǎn)換了話題,又一刻鐘后,楚流雪才推門而入。
進(jìn)去之后,她也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這時陶眠已經(jīng)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問她有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楚流雪雙手捧著精雕細(xì)琢的青玉杯,歪頭想了想,說,有一個地方,但是時間太久遠(yuǎn)了,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它還在不在。
陶眠拍拍胸膛說這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找路包在師父身上,我們即刻出發(fā)。
薛掌柜放下酒盞,搖了兩下烏骨扇,說你們?nèi)グ桑勺卟粍勇妨�,要在這里歇歇腳,散一散酒意。登云樓為酒醉的客人提供專門的寢房,待會兒他們?nèi)羰钦鄯�,直接回到此處尋他便好�?br />
陶眠一口答應(yīng),戴好他的面具,又幫薛瀚喚來一個小廝照顧好他,這才帶著徒弟出門。
“那里離月丘不遠(yuǎn),但是要出城,”楚流雪的記憶漸漸向多年前,那條梨花開遍的小徑,“在魔域和人間的邊界,一個小小的村莊。”
陶眠似乎知道楚流雪要帶他去往何處了。
兩人自登云樓離去之后,在樓上,一間客房的窗半敞,有一道人影斜倚在窗邊,遠(yuǎn)遠(yuǎn)地凝視著二人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人海里。
“你酒氣未消,今日就在此歇下,先別回堂內(nèi),免得失言被抓住馬腳�!庇钟幸蝗送崎T而入,竟是許久不在人間出現(xiàn)的蘇天和。
蘇天和順著窗邊人的視線看,也留意到了陶眠和楚流雪的背影。
他收回目光,注視著少年。
“別看了,看也沒用。從桃花山下來的人,就再沒有回去的。你有你要走的路�!�
不知是否為酒意熏然,少年的目光渙散。他把下頜墊在手臂之間,茫然地望著街上的明燈、鮮花、奔跑嬉鬧的孩童、耳語輕笑的愛侶6868
縟彩遙分地,繁光遠(yuǎn)綴天。
他緩緩地闔起眼簾,心中黯然。鼎沸的人聲與他無關(guān),他是這喧鬧盛會中的一個異客。
天地浩大廣寂,何處可歸舟。
第42章
梨花落
“銀票,到了。”
陶眠雇了一輛馬車,拉車的是魔域特有的骨妖馬,速度很快。
他們沿著楚流雪記憶中的方向一路西行,期間少女一直挽著車窗的小簾向外望。
大約丑時,他們終于抵達(dá)。
陶眠下車后打賞了車夫幾兩碎銀,車夫把手搭在斗笠邊沿,微微低頭,算是謝過。
一聲呼哨,妖馬奮蹄遠(yuǎn)行,離開了此地。陶眠回過頭望去,發(fā)現(xiàn)徒弟站在村口最大的一棵梨花樹下,手掌撫觸著樹干,仰頭。
上面空空如也,無花無果,甚至連葉子都落光,這棵樹早已荒蕪死去,
村落亦如是。
楚流雪像是陷入了記憶之中,變得更加寡言。陶眠不愿打攪她,也只是靜默地陪在身后走。
他們穿過村中的沙土路,兩側(cè)的房屋鱗次櫛比。原本住著人家,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了。
物是人非。
楚流雪跟陶眠提了一句,這里曾經(jīng)鬧過饑荒,就不再多言。
也無需多說什么,一切已在不言中。
村子是依傍著一座矮山而建,山腳下有兩三戶人家,楚流雪正在其中一家的前面駐足。
這家比起其他的房屋來得狹小簡陋,外面的籬笆有一半已是頹壞。楚流雪推開院門走進(jìn)去,陶眠在身后跟隨著。
她沒有在屋子里停留,似乎這里不值得懷念,而是徑直穿過,來到房屋后的院落。
這里也有一棵大梨樹,比之前村口的那棵更要大。雖然沒有開花,但看那枝葉繁茂的樹冠,也能想象盛開之時,必是遮住一片天空的玲瓏雪色。
“還活著�!�
楚流雪拍了拍樹干,像探訪一位老友。看見這棵樹仍然留有一絲生機(jī),楚流雪松了一口氣,上抬的眼眸中透露著欣喜。
院落之后就是小山,楚流雪推開籬笆中間的小門,待陶眠經(jīng)過后,才將其掩好。
眼前這山自是不如桃花山那般靈氣豐沛,但也算是小有靈韻的山。楚流雪走在一條幽長的小徑,在陶眠看來已經(jīng)是與旁邊的灌木荒草沒什么區(qū)別,只是少女熟練地在前面用衣袖撥開雜草,才能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通往山里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楚流雪才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四處尋找著,最后,來到一塊空地。
這空地的位置偏僻,側(cè)面就是懸崖絕壁,稍不留神就會踩空。
山谷間的風(fēng)吹動兩人的衣擺,楚流雪長身玉立,站在幾座荒墳前。
五個荒墳,其中四個有墓碑,另外一個似乎被人挖開后又重新掩埋,不知曉中間出了什么變故。
一道長長的溝壑,把其中兩座墳和另外三個隔開。
少女的馬尾被風(fēng)吹動,她背對著陶眠,講起了幾座墳的主人,聲音寂寂。
“四座墳,埋葬的分別是竇家救我出來的老仆、我的養(yǎng)父楚秀才,以及后來收養(yǎng)我的一對夫婦�!�
楚隨煙說她從魔域離開后,老仆用自家剛出生不久的親孫女換了她,死里逃生。追兵追得太緊了,她來不及逃出太遠(yuǎn),來到這位于兩界之交的村落,已是筋疲力竭。
她以為自己和嬰兒的命都要交代在這里,絕望地伏在入村的小路上,四面都是盛開的梨花,遮天蔽日,如同純白的雪。
好心的秀才發(fā)現(xiàn)這一老一小,那時,襁褓中的女嬰睜著眼睛,眼瞳里倒映的,是漫天的雪白梨花。
“留雪,他給我取這個名字,不是因?yàn)槎盏难┨�,而是因�(yàn)槟秋h雪似的飛花�!�
秀才收留了女嬰和老仆,老仆不識字,給孩子起名的任務(wù)就落在了有文化的秀才身上。
秀才為女孩起的名字是“留雪”。梨花滿徑千樹雪,他把初遇時最美好的一刻印在了女孩的名字中。
沒多久,老仆病逝了。她的忠心讓她在危難時做出犧牲,但那本該是她孫女的女嬰總是出現(xiàn)在她的夢中,鮮血淋漓。老仆受愧疚折磨,郁郁寡歡,很快身子垮下來。
她不想給秀才添麻煩,自己走到林子里,不吃不喝七天,在萬籟俱寂的月夜亡故,悔恨與歉疚,終是伴隨著死亡而了結(jié)。
從此秀才與這個和他完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孩相依為命。他教她識字、觀星,帶她去山上認(rèn)哪些是毒草,哪些是藥材。
秀才帶她去認(rèn)一種艷粉的花,他說叫夾竹桃。這種花渾身是毒,人畜誤食致死,
但它同時又是一種藥材。
秀才不止教女孩知識,也教她道理。花本是無辜無罪,只在于用它的人心腸如何。
而人心總是幻變不定的,善惡一念生。
秀才體弱,女孩為了給他治病,自學(xué)醫(yī)術(shù),甚至親身試藥。
但人生就是這樣,拼命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秀才不要女孩再為他以身涉險,也不想她整日地往山里跑,他想和她多說一陣子話。
他告知了女孩的身世,因?yàn)檫@是老仆臨終的囑托,不能違背。但他又不愿讓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陷入仇恨的漩渦。他說愛有窮盡,恨卻無窮已。冤冤相報,哪里是盡頭呢。
女孩不愿讓秀才死不瞑目,盡管她知道秀才是被人下了毒,仍是點(diǎn)頭答應(yīng)他。
秀才安詳?shù)亻]上眼睛,恍若睡去。女孩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緩緩收回顫抖的手。
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秀才,在生前為女孩找好了出路,他把她托付給村里的一對夫婦。
夫婦問女孩的名字,女孩說她叫楚流雪,楚河的楚、流逝的流、飛雪的雪。
她想既然什么都留不住,也不必空余一個名字,一個泡沫似的美好念想。
秀才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給這對夫婦,他們才肯答應(yīng)收留楚流雪。楚流雪寄人籬下,在那家里像個仆人,小小年紀(jì)學(xué)會各種家事,伺候著名義上的“爹娘”,但那時她并不怨恨。
直到他們把她賣去青樓,楚流雪才第一次生出被稱為“恨”的情緒。
她用毒把人販毒死,沒有人能想到這么小的孩子竟然會用毒,人販自然缺乏防備。
楚流雪的養(yǎng)父母也是。
“我的恩人埋葬于此,我的仇人也埋葬于此�!�
楚流雪望著四座有碑的墳,老仆、秀才、養(yǎng)父養(yǎng)母,他們的魂靈仿佛靜默地注視著,就在她面前。
還有一座空墳,她早早地準(zhǔn)備好,又幾度放棄。
“陶眠,”楚流雪忽然喚了仙人的名字,“你是至善之人,和你相處會使人忘記機(jī)心,忘記來時的仇恨。”
她似是回憶起桃花山的一切,面容舒展,眼中有點(diǎn)點(diǎn)星光。
但那星光又黯淡下來。
“可我修行不夠,恨與愛,終究無法釋懷�!�
她不想恨的人在墳中笑,驚擾了隔壁她愛的人。
第43章
一位下山的少女決定復(fù)仇
楚流雪的復(fù)仇計(jì)劃其實(shí)早已開啟,在許多年前。
但她中途曾經(jīng)一度放棄。她想,就這樣在桃花山過一輩子,也是好的。
“我真的想象過那樣的日子,我和隨煙,總該比你先白了頭發(fā)。到時候我們兩個雙鬢斑白,還能和你在院子里煮茶賞花,靜聽風(fēng)吟。
如果隨煙未曾下山……”
沉默了半宿的陶眠終于開口,聲音已是沙啞得不行。
“你從何時起知曉……四堆得真實(shí)身份?”
楚流雪笑了笑。
“從我遇到他的第一天起�!�
她說楚隨煙是被他的母親托付給他的,只是那時的男孩年紀(jì)太小,什么都不記得,后來被姐姐忽悠兩句,就哄騙過去,以為自己真的是從垃圾堆里撿出來的小孩。
楚隨煙的母親是歌女,年輕時與幽冥堂的堂主談淵有過一段情緣�?上У乳e變卻故人心,深情錯付,只留下楚隨煙這么一個不幸的結(jié)晶。
她抱著體弱多病的孩子,想要去魔域找舊情人討要個說法,卻在半路耗盡氣血,奄奄一息。
臨死之際,她那么恨。楚流雪只是路過,因?yàn)槟桥既话l(fā)作的善心,喂給她一碗米湯,她就死死攥著女孩的手,要她帶著自己的孩子,去幽冥堂找談淵。
很無禮的要求,楚流雪心想。
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或許不會變成這樣丑陋地憎恨某個人的模樣吧。
她的年紀(jì)尚輕,卻早早地衰老了。楚流雪眼中的她一臉暮色,眼底青黑、嘴唇發(fā)紫。
據(jù)說當(dāng)年也是名震王都的歌女,多少達(dá)官貴人擲千金以求一笑。
楚流雪的懷里被強(qiáng)行塞了一個襁褓,不知道怎么辦。那時她剛剛把自己的養(yǎng)父母葬在早就準(zhǔn)備好的墳?zāi)估�,舉目無親。
但她也清楚,養(yǎng)活自己都成問題,更別說帶上這么個小拖油瓶。
楚流雪毫不猶豫地要把襁褓還給歌女,但她低頭,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沒了氣息。
香消玉殞。
這下可麻煩了,楚流雪心想,她最怕的就是麻煩。
老仆人死了,秀才死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也死了,現(xiàn)在她唯一沒有了卻的仇人還有兩個,一個是天盡谷的叛徒,一個是幽冥堂的堂主。
最后兩位不如養(yǎng)父母那般好解決,楚流雪不急于一時。反正她比他們都要年輕。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養(yǎng)好身體,再過個五十年,就去在他們的墳里點(diǎn)炮,讓他們連死都不安寧。
楚流雪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人,第一次遇見這種不上不下的情況,讓她也糾結(jié)。
“你是談淵的兒子,談淵是我的仇人。讓他絕后也算是報仇的一種手段,但你與我無冤無仇�!�
楚流雪皺著眉,語氣平淡,仿佛在猶豫晚飯吃什么。
她把襁褓放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捏住小被的一角。
殺死一個嬰孩太容易了,只要她把這角被子蓋在他的臉上,捂緊。幸運(yùn)的話,她甚至聽不到哭鬧聲。
楚流雪真的這么做了。她將花被蒙在男孩的臉蛋,盯著路邊搬家的螞蟻,默默數(shù)數(shù)。
一、二、三……
真的不哭��?
她好奇地把被子掀開,打算看看男孩死沒死透。
那小孩動了動脖子,忽然,向她露出一個笑臉。
又傻又丑。
楚流雪皺皺鼻子。
“怎么會有這么丑的小孩�!�
她想,再等等吧。反正一時間也殺不死談淵。
這么糾結(jié)的事情,等到之后再去煩惱。
“然后我就一直帶著他,直到遇見你�!�
陶眠的心里有些驚訝。當(dāng)楚隨煙選擇回到幽冥堂時,楚流雪的情緒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起伏,那時他猜測對方或許是早就知曉的。
只是沒想到竟然這么早,她一直帶著仇人的血脈在漂泊流浪。
也許是為了更好地殺死他,也許是因?yàn)閯e的。
“我真的、真的……盡過所有努力勸自己放下,而我也幾乎要成功了�!�
楚流雪望著面前的幾座墳,靜靜地講。
講她有多少次想把幼小的楚隨煙丟在路口自生自滅,又多少次自暴自棄地回頭尋他。
楚隨煙總會以為姐姐迷路了,從不作他想。
“你對我是一場救贖。在桃花山,我?guī)缀醪粫傧肫饛?fù)仇的事。山很好地接手了我所有的情緒,而我什么都不需想。那是最輕松的幾年�!�
楚流雪在向陶眠剖白自己的內(nèi)心,但陶眠搖搖頭,不愿再聽下去。
“別再說了,三土,不能再說下去了。”
少女素來是寡言的,什么心思都埋在心底。她是他到現(xiàn)在為止收下的最有分寸的徒弟,永遠(yuǎn)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不會把自己的情緒強(qiáng)加給別人,也不會輕易受到外人的影響,七竅玲瓏樣兒的心,明澈干凈。
而她現(xiàn)在決定把埋藏在心里的話全部傾訴,一定是因?yàn)�,她做了某個重大的決定。
那絕不會是仙人愿意接受的決定。
楚流雪向前走了兩步,用和煦的目光注視著陶眠,她的師父。
“對不起啊,師父。我本來不愿把這些強(qiáng)加于你,我知道顧師兄和陸師姐的死對你有多么大的打擊,我不想你被傷得更深。
但是竇氏的鮮血會一次次洗刷我的夢境,拼盡全力捍衛(wèi)著天盡谷的我的父親,還有舍命保下我的母親,犧牲自己的親生孫女來代替我的老仆……秀才和你很像,他不希望我走上復(fù)仇的路,你也不希望。你們是我這短暫的二十年中遇到的唯二好人。我曾經(jīng)那么拼命地想救下他,我現(xiàn)在也依然想長長久久地陪伴你。我想復(fù)仇,也想報恩。
可這世上的事,哪里會兩全呢。忠孝不能,復(fù)仇和報恩竟也如此難以共生。我整日思索,也不得辦法,只得先去復(fù)仇,再來報恩。
如果你愿意等,就請等等我吧�!�
楚流雪是個周全的人,事事體貼周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和楚隨煙都是陶眠的弟子,她不想讓陶眠難做。
“你要繼續(xù)做逍遙自在的仙人。我不愿用自己的事來煩你,想必隨煙也不會。
但凡事都會有萬一。為了預(yù)防這個萬一,師父,我從你這里要走一個承諾。也請你給隨煙一個。
等到我們跪在師父門外,請求兌現(xiàn)承諾,到那時,師父再來定奪�!�
少女轉(zhuǎn)過身,在月光下,對著仙人楚楚一笑。
“秀才院中的梨花開放時很是動人。銀票,若是我趕不及,你來代我看吧�!�
第44章
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