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榮箏只唱這兩句,她說后面的太傷感了,她不愿學(xué)。
還是前面的好。
陶眠也伸手,拂過一截又一截花枝。山花享有天賜的沃土和清泉,又受到仙人的靈氣滋養(yǎng),來年它們會開得更加繁盛,一簇簇壘在一起,壓得枝條都彎了。
穿行于其中的仙人收回修長的手。他突然想到,自己從來沒有問過榮箏一個問題。
“小花,你是什么妖?”
陶眠這問題問得突兀,榮箏一時間被問得也發(fā)愣。
“咦?小陶你沒看過我的真身嗎?”
“……你我之間貌似從未提過這檔子事�!�
“那我讓你領(lǐng)略一下!”
徒弟的反應(yīng)十分熱情,沒有藏著掖著,說看就給看。
陶眠在原地站定,轉(zhuǎn)了半邊身子,面向他的五弟子。
榮箏信手捏了個訣,嘴里念念有詞。
山中平地起妖風(fēng),一陣風(fēng)沙旋起,將女子秀麗的身形淹沒。
那沙石的輪廓漸漸壯大,越來越高,甚至超過了旁邊的桃樹。
桃樹的枝葉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林間的鳥也驚得飛起。
同樣被揚(yáng)了一頭一臉沙子的陶眠沒什么表情地把頭仰高,看著那沙影漸漸長了有兩棵樹那般高,才淺淺收力。
待飛沙落下,一只通體火紅的妖獸出現(xiàn)在陶眠面前。
它的外形如赤豹,五尾一角。吼叫起來如同擊石,音色清脆又震耳欲聾。
古書曾有記載,這是一種名為“猙”的異獸。
陶眠眼前的這頭還會說人話,發(fā)出徒弟的聲音。
“小陶,”它的聲音仍然是清亮的女音,“我的原身怎么樣?是不是很厲害很威風(fēng),看著有沒有一點心動?
哎呀,你說要不我就這么呆在山里吧?這樣跑得快,吃得多。黃答應(yīng)必然是我囊中之物�!�
突然被點名的黃答應(yīng)躲在陶眠背后瑟瑟發(fā)抖,身為神獸的凰鳥對眼前的妖獸不屑一顧。
而陶眠,他面無表情、冷冰冰、堪稱殘酷地拋來一句——
“變回去�!�
“為啥?”
“太丑了�!�
“……”
變回來的榮箏氣得兩個時辰?jīng)]和他說話。
等到晚上吃飯的時候,她終于維持不住高冷形象,主動和陶眠搭話。
“小陶你收徒就是看臉,不好看都不收的。你這偏重外在不顧人家心靈美的虛偽仙人,太膚淺了,你會后悔的�!�
“別瞎說,”陶眠夾了一粒茴香豆,“誰說我只看臉?我收徒只收身世慘的,不慘我不收。當(dāng)然,長得好看是加分項。”
“……”
這樣平凡但舒坦的日子消磨了有一段時間,仙妖雞凰相處得自在舒服。
這期間榮箏幾次偷偷外出,陶眠沒有過問。但他猜得到,徒弟大抵是在打探照骨鏡的消息。
某次榮箏不經(jīng)意提了一嘴浮沉閣的事,在他們坐在樹下飲茶的時候。她說也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杜鴻似乎要在今年渡過一次小劫,非常謹(jǐn)慎。所以他很久沒在閣中露面了,有事情都是他的親信在代勞。
還有,芙蓉府的主人去世了,貌似是因為整日郁郁寡歡,心病難愈。
杜鴻給了她一個風(fēng)光的葬禮,但沒到場。
香消玉殞。那天府上的木芙蓉,一夜之間謝了個遍。
每每榮箏絮絮提起這些事,陶眠都是耐心地聽,很少插話,也不評價。
他的徒弟只是需要有一個傾訴的人,念叨夠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又過了兩月左右的時間,五弟子仍然暗中往返于魔域和桃花山,仙人依舊裝作不知情。
直到這次,榮箏帶回來一個新的消息。
她說照骨鏡有下落了。
第89章
師父的茶
照骨鏡,能照通體骨骼脈絡(luò)。百年前為一醫(yī)仙手制,傳三代,亡佚。三十年前被浮沉閣偶然所得,后遺失。
最近的消息是被千燈樓通過某些渠道得到,不知何時才會掛出來唱樓。
陶眠本來拜托薛瀚留意點兒,有消息及時回他。薛瀚回給他一封信函,上面就倆字——不幫。
看見信件的那一刻,陶眠心里踏實了。
既然肯回信,那就說明應(yīng)下了。至于信上說的什么,不重要。
他甚至沒拆信,是過了好多天,小花清理雜物時順手拆的。
薛掌柜那邊兒遲遲沒回音,陶眠也不催促,估計千燈樓一直壓著這件寶物,沒找到合適的時機(jī)掛出來。
榮箏也不催,但她暗地里很上心,始終沒放棄尋找它的下落。
他們師徒對坐,中間是一張由整棵千年杉木橫截下來的圓桌,紋理清晰,圈圈年輪如水波蕩開。
這是阿九不久之前送給陶眠的禮物。
仙人雖然不常在人間行走,兩個摯交卻常常掛念,隔三岔五送些小玩意過來。
薛瀚喜歡送貴重的,而且必須是世間罕見的,最好他這份禮物送出手,八百年都不會有人和他重樣兒。
阿九則偏好自己親手做。一張木桌,幾套茶具……甚至還送過一個薄玉龍。
這薄玉龍就是風(fēng)鈴的一種,由若干雕琢成龍形的長形玉片組成,懸掛在屋檐之下。有風(fēng)來時,玎珰作響。
陶眠很是喜愛。無風(fēng)時也喜歡舉高了手去撥弄,就為聽那清脆的連響兒。
兩個朋友的禮物,陶眠專門收拾了一間屋子放置,時常清掃通風(fēng)。個別的寶物十分嬌氣,需要精心伺候,他從來不嫌煩。
禮尚往來,陶眠也三不五時地送些東西。一壺親手釀的酒、保佑平安的符、幾籃子新鮮的山果。偶爾陶眠想送點兒值錢的,又沒有想法。
寫信問薛瀚阿九想要什么,他們卻都回說,要陶眠折一段山花寄來。
山中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由珍視的人親手折下來的花,自是這世間無價的寶貝。
言歸正傳,榮箏主動和陶眠聊起照骨鏡的事。
陶眠一手挽住袖口,右手的拇指抵住紫砂壺壺蓋,手腕稍向內(nèi)一斜,碧色的茶水旋進(jìn)杯盞。茶梗如活魚,順著壺嘴跌入杯中,點出陣陣漣漪。
榮箏坐在對面,雙手托腮,手肘抵在膝蓋上,身子一晃一晃,享受著仙人斟茶的養(yǎng)眼畫面。
相處了較長世間后,她發(fā)現(xiàn)陶眠這人屬于糊弄的地方賊糊弄,講究的地方特講究。
他喜歡喝茶,光是茶器就收集了滿滿幾柜子。紫砂的、瓷的、玉的、鎏金銀質(zhì)的。瓷的還要分天青釉、粉青釉、海棠紅……眼花繚亂。用來盛茶的有杯盞碗碟,高矮圓胖的,各式各樣。
當(dāng)然石的、竹的、木制的,這些普通材質(zhì)的茶器陶眠也有許多,通常是他自己在山中就地取材,打磨而成。
偶爾也從村民那里收來幾個。人家買來當(dāng)傳家寶,結(jié)果是假貨。陶眠就花高價收走,也不戳穿。
面前的木桌除了清茶,還有兩碟清淡的小炒,幾塊酥軟的點心。榮箏捏齊了筷子,去夾盤中的蕓豆,送入口中咀嚼。
這時對面的陶眠終于搞定他那套繁復(fù)的喝茶流程。
“你說照骨鏡被偷走?這怎么會……”
“是真的,”榮箏把蕓豆疊在米飯上,就著仙人的如畫風(fēng)姿,扒進(jìn)去一大口,“我問了好幾個人,都是靠譜的。他們說千燈樓遲遲不把照骨鏡掛去唱樓,就是因為被偷了�!�
“被偷走……怎么不去尋?”
“在找了在找了。但那照骨鏡算不得許多人趨之若鶩的稀世珍寶,估計千燈樓的人也不急�!�
“如果遲遲找不到呢?”
“估計也不會怎樣吧。據(jù)說照骨鏡是從一個老乞丐那里‘騙’來的,根本沒花多少錢�!�
舉箸的陶眠想了一想。
“我們?nèi)プ侥切⊥��!?br />
“然后呢?”
“把照骨鏡從他手里搶過來,用完了再還他�!�
“……聽起來很合理,但好像不對勁?”
“還給他之后,我們向千燈樓的人舉報,再把那賊的名字報給他們。”
“……”
“然后我們把懸賞的獎金拿走,天衣無縫�!�
“小陶……我有時候就在想,幸好你是修煉成仙了,不然你把這天下鬧個雞犬不寧,你還能全身而退�!�
“你給我啟發(fā)了。等哪天我在這桃花山待膩了,我就照辦。”
“我還是閉嘴吧……”
昕貴人和黃答應(yīng)啄光了各自的米,正在四處溜達(dá)消食。
陶眠今日食欲不佳,桌上的飯菜動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小花,接下來,你是如何打算的?”
仙人說了自己的一番盤算,聽上去很離譜,但也是個辦法。
不過如何定奪,還要看他徒弟如何想。
榮箏跟隨陶眠這幾個月來,性子慢了許多,遇到抉擇時也沒那么極端了。
她從袖子里摸出個兩個黃杏,在衣服上蹭蹭灰,遞給陶眠一個,自己啃一個。
“其實拿回繡雪和師傅的骨灰后,我的執(zhí)念就沒有那么深重了。想要借用照骨鏡,是我在浮沉閣時就有的想法。但那時杜鴻幾次三番地推拒,就是不借。小氣吧啦的,提起他我就煩�!�
她狠狠咬了一大口杏兒。
“但凡他當(dāng)初大方點,咱們現(xiàn)在就不用這樣大費(fèi)周折�!�
陶眠倒是好奇。
“那照骨鏡只是用來觀照自身的經(jīng)絡(luò)骨骼,通常是醫(yī)者圣手用的。小花,為師冒昧問一句,你是要借那鏡子治��?”
“看病只是照骨鏡的其中一個功用,這個流傳比較廣,大家都知曉�!�
榮箏被涼風(fēng)一吹,打了個噴嚏,吸了吸鼻子。
陶眠把一件外衫遞給她,讓她披在身上。
榮箏兩手捏著外衫的衣襟,把自己包裹在里面,繼續(xù)說。
“那鏡子有個罕為人知的作用,它能夠映照出人的記憶,特別是……缺失的一段記憶�!�
榮箏之所以想要照骨鏡,就是為了找回自己曾失去的三年記憶。
第90章
下落
榮箏說她的記憶有三年是不完整的。
這是一種朦朧的直覺。
通常伴隨著人的成長,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就會被時間吞掉。比如五年前的今天吃了什么,和誰聊了天……這些細(xì)碎的旁支會被砍掉,人才能像樹一樣向高處筆直著生長。
若是如此,榮箏不覺得奇怪。
她過去的生活很簡單,練劍、外出、回來再練劍……周而復(fù)始。自從被浮沉閣收養(yǎng)之后,她就一直跟隨在師傅身邊。
但很偶然的一天,她忽然關(guān)注到一件事——
她是在什么樣的機(jī)緣下進(jìn)入了浮沉閣呢?
是誰撿到了她?
這么重要的事,榮箏卻半點印象都沒有了。
除此之外,榮箏也依稀感覺到,在她少年時期,有三年過得斷斷續(xù)續(xù)的。
好像一塊完好的白紗,被挖空了幾個洞。堆疊成一團(tuán)時看不出來,但那里面已經(jīng)有了空缺。
這只是她的感覺,無法得到任何佐證。
她去問師傅時,師傅卻讓她不要分心,整日沉浸在這些虛無縹緲的想法之中。
師傅越是回避,她就疑心越重。
說明她忘記的,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榮箏才想要借照骨鏡一用。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擱置在那里,始終心里是個疙瘩,”榮箏伸長手臂,趴在木桌上,指尖上下交錯地晃,像螞蟻的觸角,試圖夠到仙人腰間的玉佩。
陶眠把那塊不知價值幾何的玉佩解下來,塞到她手里由著她玩兒。
“既然如此,那不如去找吧�;貞浭呛苷滟F的。”
榮箏的手指揉捏著那塊溫潤的暖玉,臉蛋在手臂間滾了半圈。
“那就去吧!就按小陶你說得來,我們先抓住那個賊!”
沒想到陶眠張口就來的玩笑話,竟然真的付諸實踐。
他們化名揭下千燈樓掛出來的賞金單,踏上了尋找偷鏡賊的路。
榮箏手中有線索,但十分繁雜。都是她口中的“道上的朋友”給的,需要他們一個個去驗。
接下來這半個月,堪稱仙人千年間最高頻最集中地違法亂紀(jì)的階段。
第一條線索指向人間的某個富商,說是從不知名的渠道獲得,送給了他剛?cè)⑦M(jìn)門的小妾。
小妾生得貌美,又年紀(jì)輕。富商卻已然迫近花甲之年。
本來師徒各有分工,陶眠負(fù)責(zé)白日偽裝成府上新招來的管事,接近小妾。榮箏則在夜間潛入小妾的臥房,將鏡子盜走。
結(jié)果陶眠這環(huán)節(jié)就出了問題。他簡單易容后去接近這位新妾室,一招不慎,險些被人家關(guān)進(jìn)小黑屋里面。
“好險好險,”陶眠出來的時候仍然心有余悸,“本仙君差點在這里連清白都沒了�!�
榮箏無言以對。
當(dāng)晚五弟子按照原計劃進(jìn)入了臥房,尋找一圈,也沒有發(fā)現(xiàn)照骨鏡的蹤影。
看來這條是沒用的假消息。
接下來他們又去了第二個地方。那是一個王爺?shù)母。f是王爺把鏡子買來,給親生兒子看病的。
然而他們來得不巧,嗩吶一吹,青年已經(jīng)躺板兒上了。
又是未果而歸。
兩人毫不氣餒,就當(dāng)作云游,陶眠還給那不認(rèn)識的小世子守了半宿的夜,因為他徒弟那時正在王府翻箱倒柜。
他給人站崗放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