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小榮箏直言快語,不懂他說的什么可憐不可憐。
“我只是想吃飽飯。沒有吃的,我不知道我可不可憐,但我知道,那一定很可怕。”
少年微微嘆氣。
“罷了,罷了。緣分如此,不得不順應(yīng)�!�
榮箏不明白少年為何如此感喟,她只是貫徹一個道理。
“我叫榮箏。你今日救了我,來日我必定報答你�!�
少年就笑。
“你現(xiàn)在自顧不暇,還想著要報答別人?”
“當(dāng)然,”小姑娘很認(rèn)真,“有來有往。我榮箏是重信之人。”
她說得鏗鏘有力,甚至拍了拍自己的小身板,跟少年保證。
信誓旦旦的。
快被悶死的陶眠心想,我的孝順徒弟,那你能不能先把師父倒出來?
后來的事情陶眠不記得了,他甚至無法確定,是否有后續(xù)在發(fā)生。
他只感覺眼前白光閃過,再次睜開眼睛醒來時,見到的是熟悉的寢房內(nèi)景。
他這是……從夢中醒來了?
陶眠揉了揉太陽穴,梳理著昨晚夢見的東西,等下他還要和榮箏對對。
隔壁房間傳來穿靴更衣的動靜,看來榮箏也醒了。
蘇醒過來的榮箏仍然是飄忽的。陶眠端了兩碟點(diǎn)心,敲敲她的房門。
木門自內(nèi)打開,露出榮箏的臉,眼底掛著重重的黑眼圈。
把陶眠嚇了一跳。
“你這是做夢啊,還是被吸食了精氣��?”
“小陶,我不懂�!�
榮箏捏了塊兒點(diǎn)心,一口吞下,惡狠狠地咀嚼。
“我都這么笨了,做夢還要弄個謎題給我猜!猜猜猜,猜什么猜?煩得我要死……”
五弟子此生最恨謎語人。
陶眠叫她先別激動,兩人就面對面坐在臥房的方桌兩側(cè),面前擺著陶眠端來的帶餡兒點(diǎn)心,和一壺散發(fā)著裊裊熱氣的茶。
師徒兩人對了對昨晚的夢。
“我夢見你了,”陶眠開門見山,“是小時候的你�!�
“噢?”榮箏不生氣了,而是對陶眠的夢起了興趣,“你看見我了?怎么樣,我小時候是不是聰明伶俐又可愛?”
“這很難評,”陶眠一本正經(jīng),“因?yàn)槟阏J(rèn)我當(dāng)?shù)�。�?br />
“……”
榮箏捶了下桌子。
怎么在夢里都發(fā)癲!
陶眠給榮箏講了她如何聲情并茂地要錢,并且憑借著死皮賴臉的精神,硬是給自己蹭來一份工作。
“那個少年人的臉,我不認(rèn)識。我見過杜鴻的相貌,跟他不是很貼合。我想……或許那少年,是杜懿�!�
陶眠把自己這邊的消息傾倒而出,他也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想,反正說錯了,能從榮箏那邊求證。
但榮箏露出了苦惱的神情。
“這回我可和你對不上啊,小陶。我夢見的還是那棵枇杷樹、樹下的杜懿,這次杜懿跟我開口說話了。
他說‘風(fēng)箏,你終于回來了’�!�
第95章
所謂吃一塹長一智
“然后呢?”
“……沒了�!�
“……”
比起陶眠的滔滔不絕,榮箏三言兩語,簡短得很。
一時間分不清誰才是和杜懿有牽扯的人。
朝陽未升,山林爽氣入窗,正是夏暑時節(jié)最舒服的時辰。
榮箏和陶眠對坐,桌上殘燭如豆,兩人面面相覷。
“小花,”陶眠蹙眉道,“你是不是睡眠質(zhì)量太好了?人家杜懿在夢里還沒來得及說后半句,你就睡死過去了。”
“還真是�!�
提起這個話題,榮箏略顯心虛。
“影衛(wèi)的日常是黑白顛倒,但我春困秋乏冬藏夏打盹。
師傅為了訓(xùn)練我,就用繩子把我的劉海兒吊起來�!�
“之后?你可有改善?”
“我改了啊,我再也沒梳過有劉海兒的發(fā)型。”
“……”
知錯就改,但改得不對。
眼下的局面很尷尬。陶眠這邊單方面地推進(jìn)劇情,進(jìn)度飛快,而榮箏那邊幾乎等于毫無進(jìn)展。
相當(dāng)于師父一個筋斗飛出十萬八千里,回頭,徒弟還在起點(diǎn)給小毛驢拴韁繩呢。
陶眠很無奈。
“明明是兩個人的故事,怎么偏偏要有我的姓名�!�
雖然小榮箏很有趣,但這事情不合常理。
“再說夢里的那個你已經(jīng)要跟著杜懿回閣了,我繼續(xù)跟著偷看是不是不大好�!�
“你我二人干過的偷雞摸狗的事還少么……”
“哪里有,不存在,我這么清高正直的一個仙人。”
“……”
最后榮箏想了個辦法。
“要不你下次再夢見小時候的我,你就說你是天上來的神仙,說我是天命之女,通過你的考驗(yàn)就能升天�!�
陶眠滿臉的不相信。
“小時候的你能有這么傻?如此套路的話術(shù)……現(xiàn)在拐小孩都不這么騙了�!�
“真的有,你別不信。”
陶眠信了。
繼續(xù)就著這夢中的閑言碎語咀嚼也無意義,兩人從屋子里走出。
黃答應(yīng)本來趾高氣昂地在小院中散步,巡視它的領(lǐng)土。
一見到那鵝黃的裙角從門檻揚(yáng)起,它躲得飛快,一頭扎進(jìn)昨日沒來得及輕掃的草木殘枝堆里。
除了腦袋,哪里都沒來得及遮掩。此等拙劣的偽裝,被榮嬤嬤一眼識破。
她奸笑著張開雙手,手成爪形,向角落里的黃答應(yīng)猛撲過去!
一陣雞飛徒跳。
陶眠搖了搖他的蒲扇,瞇起眼睛眺望遠(yuǎn)山輪廓鑲嵌的一圈金光。
今日天氣甚好。
白日清閑,只是山下暑氣升得快,不一會兒就熱了。
榮箏靈根屬火,遇上這伏天最是難熬。她追了三圈的黃答應(yīng)就嘟囔著頭暈,攤在陰涼處的長凳上不肯起,一只手蓋在腹部,另一只手的手背擋住眼睛。
陶眠在長凳旁蹲下,給她扇扇風(fēng),說要帶她去個清涼的地兒。
“哪里哪里?”
榮箏一骨碌爬起來,起得太猛險些跌倒,是師父托了她的后背一把。
“慢些,坐著緩緩。那地方又不會長腿跑了�!�
榮箏嘿嘿笑,說還是小陶好。
“我自小就怕熱。白天曬久了會暈倒,夜里也難熬。小時候還好,我?guī)煾涤袎K寒玉石,是她娘給她的遺物。她見我熱得難受,就把石頭借給我涼快。
后來師傅走了,那石頭也不見了蹤影。
再后來,我天天跟著杜鴻東奔西跑,他在酒樓里面享受著冰鎮(zhèn)過的美酒甜果,我只能在外面數(shù)星星。
數(shù)到一半我就眼冒金星,暈死過去。杜鴻推門見我沒有好好守著,還要我回閣主動領(lǐng)罰�!�
榮箏風(fēng)輕云淡地說著,陶眠的眉頭越皺越緊。
“他對你那么不好,小花,為什么不再早一點(diǎn)離開�!�
“之前沒想到啊,”榮箏伸出手,從縫隙間去窺視那細(xì)密的樹葉縫隙中漏下的陽光,“曾經(jīng)我的一切都是浮沉閣給的,杜鴻對我有知遇之恩。沒對比沒差距。在桃花山生活這么久,我才明白,過去還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榮箏歪頭想了想。
“再說,杜鴻一開始對我算是很好的。只是后來,一切都變了。連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轉(zhuǎn)變得這樣快�!�
“……我有個大膽的猜測。”
“小陶,我知道你想猜,但你先別猜�!�
“不行,我憋在心里說不出來就不舒服,”陶眠素來有話直說,“要我看你就是被杜鴻騙了。其實(shí)把你救回閣中的是杜懿,對你好的也是杜懿,但杜鴻用了點(diǎn)手段讓你失去記憶,反而讓你對救命恩人下手�!�
末了他補(bǔ)上一句——杜鴻這人怎么這么壞。
“你上次就這么說……這猜測合理么?”
“合理,必須合理。為師上一世博覽群書,你這種情況與若干本相符,絕對沒錯�!�
“……”
這猜測其實(shí)陶眠對榮箏提過一次,那時榮箏還當(dāng)作是天方夜譚。
現(xiàn)在她有些動搖了。
“那杜懿……是不是有點(diǎn)太冤了?完了完了。萬一事情的真相如此,那我豈不是要以死謝罪?”
“死亡這事于你不急,反正人都是要活到死的�!�
“小陶你還是說點(diǎn)人能聽的話吧……”
兩人談?wù)摃r,語氣都很輕松。但榮箏明白,陶眠這是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壞的結(jié)局提前講給她。
他怕當(dāng)真相脫去面紗,記憶從深海浮起,他的弟子會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他的第五個徒弟已經(jīng)被迫吃了太多的苦難,他希望余生且由她任意東西。
榮箏都懂得。
“小花,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們可以不再繼續(xù)照骨鏡的夢。人生沒必要窮盡所有的真相,回憶也總是苦甜摻半,一杯飲下皆是毒鳩�!�
陶眠把蒲扇從長凳之上拾起,緩慢地?fù)u動,揚(yáng)起清涼的風(fēng)。
榮箏兩只手臂杵在身側(cè),長腿一伸直,兩只靴子的尖兒打來打去。
“我知道,我都明白。但越是簡單的道理,就越是難做到啊,”她的心態(tài)很好,“我從小就不信邪,死犟。師傅說我在同一個坎兒跌倒八百次,就因?yàn)槲颐看味家@回來試試這回還能不能摔了�!�
陶眠本來在聽,聽到后面,不免失笑。
榮箏見他展顏,也跟著傻樂。
“吃一塹,長一智。吃兩塹,再長一智。我在同一個坎兒摔八百回,那我就能生九百智,一年九百,兩年三千,等我活到死,那我就聰明大發(fā)了。”
她進(jìn)行了一番流暢的運(yùn)算,身旁的陶眠聽得一愣一愣。
”乖徒,你跟師父如實(shí)講,你的算數(shù)究竟是不是武師教的?”
“我這么聰慧,當(dāng)然是自學(xué)成才�!�
陶眠沉默稍許,又言。
“你聰慧至此,就沒想過——吃同一塹,降一倍智——這樣的道理么?”
“……第一次聽�!�
榮箏插科使砌,把原本嚴(yán)肅的話題繞過去。
她不回應(yīng),其實(shí)已經(jīng)是暗暗表明了態(tài)度。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不后悔尋回照骨鏡,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準(zhǔn)備。
“再說,不是還有小陶你在么,”榮箏笑起來,“我現(xiàn)在不是無家可歸了,我有人可以依仗。如果真相正如小陶所言,那我就更要好好地活著。
死去看似一了百了,實(shí)則軟弱。活著卻能償還和贖罪�!�
榮箏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她讓陶眠一再對她刮目相看。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陶眠也在為他的五弟子是榮箏而感到自身的幸運(yùn)。
顧園、遠(yuǎn)笛、流雪、隨煙……四位弟子的離世,把陶眠的心也抽離了四片。再怎么看淡,那真切的傷痛也會像鋒利的紙張,在他翻閱回憶的書時,猝不及防地割傷流血。
他會向前看,但他的靈魂被墜得很沉。
而榮箏把自己的雙腳從泥沼中拔出,哪怕傷痕累累,也用沾滿了泥巴的雙手高高舉過頭,向他揮舞說,小陶,迎接我一下呀。
山不止在目送著人遠(yuǎn)行,仍有人愿意長留于此。
這讓陶眠不斷下落的心被輕輕托住。
“放心吧,”陶眠拍拍榮箏的腦袋,她的發(fā)絲被夏陽蒸得暖燙�!熬退隳阏娴膶Χ跑灿凶�,師父也愿意為了你走黃泉一遭,去閻王那里說說情,給他來世安排個好人家。
而你,你就留在這里,每日行好事,幫村民們做做活,對黃答應(yīng)好點(diǎn)兒。”
榮箏笑得燦爛。
“那就這么說定啦!小陶你接下來也不許攔著我做夢了。都說了我要找回記憶的!”
“好好,答應(yīng)你。話說需要找回記憶的人是你,怎么我還被迫摻一腳……”
師徒二人又說了些閑話,陶眠按照約定,帶著榮箏來到深山里面消暑。
一片林間空地,有清泉涌出,酷熱的日光被擋在密林之外,榮箏托著泉水喝了兩口,頓感清涼。
她賴在此處不走,直到傍晚暑氣退散,才和師父一前一后,踏著石階級級步下。
當(dāng)夜,陶眠準(zhǔn)備入睡,卻又停了一停。
他心想,可能是因?yàn)閮扇司妥≡诟舯�,照骨鏡托夢沒托好,把他這無關(guān)人士也捎帶上了。
這次他刻意等待榮箏入睡了,才平躺在榻上,在腰間搭了一截薄被。
然而這并沒有什么用。陶眠陷入沉睡,沒見到周公,反而見到了小榮箏。
這回她明顯比上次長高不少,不知夢中歲月幾度消磨,他的小徒弟從小板凳長成了小樹樁,站著快到他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