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捂住自己的頭顱,眉頭緊鎖,想要回想起什么來。
這時一人出現(xiàn)在門口。
他似乎剛從外面歸來,額發(fā)沾了露水,衣衫也滿是水汽。一身青竹色的束腕袍服,玉簪和靴面上的刺繡也是同樣的顏色。
整個人立在那里,翠生生的——
簡直竹子成精。
沈泊舟留意到他手中有兩三朵荷花,其中一朵還是含苞的狀態(tài),就被沒耐煩的他辣手摧花。
他張口欲言,嗓子眼卻冒煙似的,一出聲像沙子磨琉璃,難聽至極。
“你醒了?真好,”門口的人笑得彎起眼,“你喝些水�!�
手邊的小案就有溫熱的茶水,晾得剛剛好入口。他抿了茶水,眼睛跟隨著那人打轉。
對方進屋之后就像個旋轉的陀螺,把染血的布團成一團丟到旁邊,又將那些寫滿了墨跡的紙張塞到一處。
屋子里亂得很,這幾天光顧著治傷來不及清理垃圾,不知不覺積攢得到處都是。
他一邊整理,一邊跟自己說話。
“你的外傷大部分愈合了,只差腹部那一塊。那里傷得重,還要些時日。噢,這幾天你暫時不要擅自動用靈力。為了給你止血,我封住了幾個穴位,沖開就不好了。
山里面什么都有,實在沒有的可以拜托村中的后生買,記得給錢。對了,你想吃什么?要不你還是別想了,我什么都不會做�!�
他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一通,手上的動作卻不亂,還有閑心把搗亂的黃雞踢到旁邊。
“你……是誰?”
沈泊舟的頭很疼。他好像見過對方,但是印象不深。
當他問出這句話,背對著他忙活的人忽然轉過身,正色。
“我是被你遺忘了的父親。”
“……你要是演,就別笑。你要是繃不住,就笑吧。我記得我爹是誰�!�
“嘖,這話說的,”竹子又轉過身,“誰規(guī)定人只能有一個爹?”
“…………”
他說話的腔調有點熟悉,讓沈泊舟記起了些。不緊不慢,懶懶散散,尾音總是帶著笑。哪怕碰到令人急躁的情況,也是慢條斯理地控訴對方。
“你是……”沈泊舟有點想起來對方的身份,“你是煙靄樓的那個——”
“喲,想起我了?”
陶眠終于肯站住腳,抱著一團被子轉身,笑了。
“記得煙靄樓,卻不記得千燈樓?行,看來是我想要的那半個人格�!�
沈泊舟沒醒的時候,他還有些糾結。
如果是惡的那半人格出現(xiàn),他要拿對方如何是好。
幸好現(xiàn)在的沈泊舟是善的,雖然腦子不大好使。
沈泊舟知道他意有所指。
“我在改過自新了,你可以信任我�!�
“要是只有咱們倆面對面站著,我還是更信我自己。要是我徒弟來了,我更信她�!�
“你還有別的弟子?”
“當然。現(xiàn)在你也是桃花山的弟子了。開不開心?驚不驚喜?”
沈泊舟仍在慢慢消化著陌生的一切。聽見陶眠這樣講,他反問對方。
“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是應該尋個去處。來你這桃花山……可有什么好處?”
“好處當然有,管吃管住�!�
“還有呢?”
“還有管我吃管我住。”
“……”
沈泊舟沉默,陶眠回首望著這位落魄的新弟子,笑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酒醒接著睡。過分擔憂未來的事,會——”
“會?”
“會讓未來的事過分令人擔憂�!�
“……”
沈泊舟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跟了個不靠譜的仙人。
今日且過,等到第二天清早天不亮,陶眠就變了臉色。
他手中的桃枝敲敲椅子扶手,表情嚴肅,質問沈泊舟。
“說,為什么和黃答應打架!”
第107章
我不喜歡有文化的名字
陶眠原本站著訓,沈泊舟坐在榻上。
之后沈泊舟給他搬了把椅子,請他坐,自己跪坐在地。
態(tài)度倒是很好。
陶眠的情緒下了一半。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大清早,小陶仙人尚在周公那里喝酒劃拳。
他平素不愛起早,起了還要睡回籠覺,回籠之后又要蒸一蒸未做完的夢。一番折騰,日頭都要爬上三竿高了。
但今早天剛蒙蒙亮,他就被一陣雞飛狗跳折騰起來。
夏意一天天深了,夜里也起暑熱。陶眠連著兩日開窗睡,本意是放點涼風進屋,卻也給了黃答應機會。
昏暗的室內,仙人呼吸平穩(wěn),薄被有絲絲起伏。
忽然,窗外起了咕咕的怪聲。一只靈活的黃雞從窗前騰躍而起,拍著雙翅低飛,分毫不差地砸在被子的中心。
“噗呃!”
小陶仙人被重物擊中腹部,身體噌地震起,那一記差點把他昨夜的晚膳砸出來。
敵襲??
人被雞殺死的可能性很小,但不等于零。
陶眠捂著肚子,眼神在搜尋罪魁禍首。
緊接著,窗子又蹦進來一個高大的人影。
陶眠:……
他的臥房是景點,誰都能進是吧??
緊隨黃答應之后的不是別人,正是本應該躺在榻上休養(yǎng)的沈泊舟。
看見陶眠慍怒的臉,他有些楞,似乎沒想到這里竟然是仙人的房間。
“仙人師父,我……”
“跪下!不,你坐著吧�!�
陶眠翻身下床,一手還拎著莽撞的黃答應。
待到臥房的油燈重新燃起,一人一雞跪坐在仙人面前。
“都給我招,”仙君被擾了清夢,還在氣頭上,“不睡覺在鬧些什么?你以為自己是三歲小孩……和三歲小雞嗎?”
黃答應倔得要死,一身反骨。
當然它也不會口吐人言。
還是要輪到沈泊舟來解釋。
沈泊舟先認錯。
“仙人師父我錯了�!�
他對于陶眠成了他師父這件事,倒是接受良好。不管是出于寄人籬下的考慮,還是真心感謝對方救了自己。
總而言之,他的身份從一個落魄的公子哥,自然而然地過渡到桃花山的六弟子。
性情大變后的沈泊舟,就如他自己所言,正行走在改邪歸正的道路上。
最起碼對陶眠,他還是很恭敬的。
“你就會認錯,”陶眠還是氣,這六弟子總是光速認錯,但是根本沒弄明白錯在哪里,“為什么追著黃答應?難道你也要燉了它?”
這個“也”字就很有深意。
沈泊舟聽出來了,但是沒有深究,氣頭上的陶眠也絕不會告訴他。
至于和這只雞的過節(jié),他也如實告知陶眠。
“黃師兄偷喝我的藥�!�
“……什么?”
陶眠本來以為是沈泊舟要把黃雞燉了進補,畢竟有前車之鑒。
再說沈泊舟高挑健碩,再怎么也不會被一只雞欺負了去。
還真是黃答應在欺負人啊!
都不用繼續(xù)確認真假,黃答應心虛的轉頭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陶眠讓沈泊舟起身,他手中的小樹枝戳著黃雞油亮的毛。
“又嘴饞!什么都想嘗嘗!偷喝我澆花的水就算了,肥料你也吃!那肥料你知道是怎么來得嗎?捫心問問你自己!
現(xiàn)在還偷喝師弟的藥……”
黃答應被戳得左扭又搖,一陣亂叫。陶眠下手不重,但它賊著呢,叫得慘一點,仙人就不會再折磨它。
果然陶眠又戳了三五下,就把桃枝丟在旁邊的桌上。
看來是氣過頭了。
黃答應把腦袋埋進翅膀里,咕咕咕低聲叫,裝可憐。
陶眠氣著氣著就笑了。
“行了,別裝。趕快撿起你平時那桀驁不馴的樣子�!�
聽他這么說,黃答應翅膀一撂,挺起胸脯,又恢復往日的神氣。
這神態(tài)轉換,桃花山影帝,名不虛傳。
仙人的靴頭踢踢雞的后腿,讓它回到自己的窩里。
屋內只剩師徒二人。
沈泊舟從地上起身后,也不敢坐。身板繃得筆直,眼睛下垂。
陶眠都不需要用靈力探,也能聽見他強行按捺也壓不住的、紊亂的吐息。
小陶仙人輕嘆。
“身子撐不住就別硬撐,傷口裂開又要治療,白費了我的好藥�!�
他讓沈泊舟先回自己的房間。
“等下我洗漱后再去看你。你若是餓了,桌上有茶點,先墊墊肚子�!�
陶眠指了指自己屋子的茶桌。
沈泊舟是有些饑腸轆轆,他謝過了師父,就沒客氣,連盤端走。
……
倒是給他留幾塊�。�
屋內重新清靜下來,小陶仙君揉了揉額頭的幾個穴位,定定心神。
這一大早的……
潔面、揩齒、束冠、更衣。換掉香爐里的隔夜香,給窗前的花瓶灌入清水。
陶眠把剛剛丟在桌上的桃枝插入瓶中,手指拂過,變戲法似的,那干枯的枝忽而萌發(fā)新蕾,兩三朵桃花綻開。
可惜不是桃花的時令,這花過午后大抵就要被日頭烤干,但陶眠也喜悅。
做好這些后,他才出門,左轉,拐進六弟子的房間。
沈泊舟不知何時靠在床柱上睡著了,陶眠放輕腳步,卻還是驚醒了他。
看來他很警覺。
待到沈泊舟看清楚進屋的人是誰后,他的身體明顯松懈下來。
“仙人師父�!�
陶眠有些奇怪。
“要么叫仙人,要么叫師父。你怎么摻雜在一起叫?”
“很怪異嗎,”沈泊舟也怔然,“但你確實又是仙人,又是師父啊。”
六弟子問他的師兄師姐怎么稱呼陶眠。
“有叫師父的,也有叫小陶的,還有叫小陶師父、銀票……太多了�!�
陶眠掰著手指頭數(shù)。
“那我就叫仙人師父吧,”沈泊舟的眼睛彎若弦月,“和師兄師姐區(qū)分開,這樣您聽見了稱呼,就知道是我。”
“好吧,你要是執(zhí)意這么叫,我也不多嘴�!�
陶眠讓沈泊舟側過身,他要給對方輸靈力,和往常一樣。
仙人很自在,還催促他快些,沈泊舟卻有些不適應。
“這樣犧牲自己救人,真的好么?靈力對于修行者是很重要的�!�
“既然你都知道很重要,那你還不快點。”陶眠直接把他扳過來,自己盤腿坐在后面。
綿厚的靈力緩緩地匯入沈泊舟的體內,他不敢大意,小心地承接這股力量。
仙人的嘴卻叭叭個不停。
“既然你認了我這個師父,那我們之間的師徒關系就成了。入我桃花山的弟子,都會被師父封個道號。你有沒有想法?”
沈泊舟沒有直白地回應,而是先問了之前的弟子都叫什么。
陶眠是仙君,他座下的弟子,也該有個仙氣飄飄的名字。
最起碼沈泊舟是這樣認為的。
他在內心想象的是“流云”“逐月”這樣雅致的道號,結果陶眠一開口,擊碎了他全部的幻想。
“一狗二丫三土四堆五花�!�